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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冰山雪原间 (2)
送交者: 一叶扁舟 2006年03月08日12:34:34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交代了这两个背景,让我们重新进入冰芯。由年青的姚檀栋博士主持的希夏邦马冰芯被评为'97中国十大科技进展。该项目并创造了科学野外考察海拔最高、获取冰芯样品最多等多项世界纪录。

  泱泱大国,科学技术日新月异,能将它列入令人瞩目的前沿,可见冰芯在全球变化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同时说明了国家对它的重视程度。

  冰芯研究是近年来现代冰川学的一个新的分支,它与多学科交叉,是一充满希望的边缘学科;它赋予传统冰川学研究以新的视角:冰川不仅是地球气候变化的敏感指示器,也是过去地球气候环境变化的良好记录器。因为古往今来所有在大气中循环的物质都会随大气环流而抵达冰川上空,沉降在冰雪表面,最终形成冰芯纪录。如同树木年轮一样,高分辨率的冰芯可精细到每一年。每一年的各种信息被大自然装订成册,冰封在人迹罕至的极高山之巅。它的每一参数都至少载有一个地球系统变化过程的信息:不同时期的气温高低、降水量大小、宇宙射线强度变化、太阳活动和地球磁场强度变化、大气溶胶、沙漠演化、植被演替、生物活动、大气成分和大气环流强度乃至火山活动信息等等,在晚近到数百年,它还记录了人类活动对气候环境影响的痕迹。大自然选择了冰雪这一方式作日记,人类在最近的几十年中才发现了这一秘密,然后就去破译它。

  今天的青藏高原已成为国际冰芯研究继南北极之后又一个新的角逐场,是由于它地处中低纬度,距离人类生活环境最近;南、北、中部三极地区的同时研究有助于全球变化大尺度范围作全景式面貌展现。还因青藏高原作为亚洲季风-高原季风的策源地,它所包含的信息对于恢复并预测未来高亚洲以及全球气候环境变化具有重要意义。

  中国的冰芯研究虽然起步较晚,于八十年代中期方才开始,但它起步就迅跑。在1997年钻取希夏邦马冰岩芯之前的十多年间,姚檀栋他们与美国科学家合作,已成功地取得了祁连山敦德冰芯、西昆仑古里雅冰芯,从中获取了分别为1万年和15万年的古气候环境的连续纪录。后者为中国首次建立了仅有的过去15万年来高精度气候变化序列。从冰芯记录中,姚檀栋读出了什么呢?从敦德冰芯中,他读出了人类进入农耕时代1万年以来所经历的两次高温事件,分别距今8400-8500年和距今2900-3000年;读出了全新世小冰期500年来所经历的3次冷期和3次暖期。通过与上海冬季温度记录的比较发现,敦德冰芯所记录的西部变暖、变冷趋势早于上海冬温记录所反映的东部变暖、变冷趋势。从古里雅冰芯中,他读出了两万年来,气温在短短二、三十年间,气温突变可达10℃,这在格陵兰同期冰芯中也有所发现;还读出了青藏高原近几十年来明显的增温趋势,且升温幅度大于周围地区;与格陵兰冰芯比较的结果,发现青藏高原的气候变化与格陵兰冰盖气候变化具有遥相关关系--这一点很重要。如果青藏高原的冰芯只能说明它自己,它就不具备普遍价值。与北极可以遥相对应,至少说明青藏高原和整个北半球  处于在同一大空间尺度的耦合系统中;说明了来自青藏高原的信息具有全球意义。

  从冰芯中,姚檀栋还读出了许多,那是统计数字中渐显的普遍规律性的东西,他现在能够捕捉到的大致有:青藏高原作为气候敏感区,13000年间气候变化与全球基本同步但又独具特色。气候变化事件中,具有超前性;变热缓慢而变冷快;其变化幅度较之南极北极,较之周围地区要显著得多;每一次冷暖变化中,变暖时降水增加,变冷时降水减少,而降水变化滞后于温度变化;大气中的尘埃量,也在变暖时减少,反之增加。希夏邦马冰芯中则强烈体现着与印度洋西南季风完全对应的关系:暖时季风加强,冷时季风减弱,或者应当反过来说,西南季风强盛时气候就暖温度就高,西南季风减弱时气候就冷气温降低。

  姚檀栋还在希夏邦马冰芯中读出了近几十年间铅含量的明显变化。由于汽油含铅,铅污染主要来自汽车尾气之类排放中。20世纪四十年代,冰芯所提示的铅含量微乎其微,五十年代有所升高,六、七十年代缓慢上升,七、八十年代骤增。这说明了什么了呢?首先说明铅含量的多少与印度工业发展的疾徐成正比,污染源来自印度;第二说明了印度季风可以到达7000米以上高处,翻越喜马拉雅的垭口向北挺进。而在传统的看法中,印度季风最高爬坡能力为5000米。

  从冰芯中的二氧化碳含量看来,尚未达到10万年前的水平,也就是说,10万年前较之现在大气中二氧化碳含量更高,气候更暖。当今普遍的说法是,自工业革命以来的几百年间,由于人为因素,大气中二氧化碳增加导致温室效应,令人们为之忧虑。与此同时,科学界尚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全球变暖的趋势仍属于自然过程,自然过程远大于人为过程。姚檀栋依据冰芯所给出的各种指标,基本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目前全球变暖尚未超出自然范围,至少在20世纪末以前,仍是自然因素在起主导作用。

  冰芯记录中还有许多应当读出而暂时没能读出的。即使现象和一般规律也未能完全读出。而判读过去只是冰芯研究的第一步,第二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是研究变化机制,唯此才能达到研究的终极目标:预报未来。认识现象,寻求规律,探索机理,预报未来,最终服务于人类。现在是打开过去的钥匙,过去和现在是打开未来的钥匙。

  就其终极目标看来,冰芯研究和其它相关研究,例如湖泊岩芯、天然剖面等,今天正在迈出的是第一步,可谓任重道远,可谓潜力巨大,可谓充满诱惑,并且希望在前。

  起步就迅跑,一步一个台阶。1997年,再上希夏邦马。

  中美联合希夏邦马达索普冰川荣膺'97中国十大科技进展之一,所创多项世界之最中,除了攀登海拔最高、采集样品最多之外,还有高山工作时间最长、困难和危险性最大。希夏邦马峰海拔高达8012米,为世界第十四高峰;达索普冰川像一条银白巨龙,以数千米的高差,近乎垂直的坡度奔泻而下。汽车只通到海拔5400米处,卸车,建起一号营地。从樟木口岸接来13位操着各种英语的老外:美方队长汤姆森教授和他的三位学生、一位俄罗斯人和四位秘鲁打工仔,另有中方雇佣的四名尼泊尔登山掮客。8月20日,在冰川侧畔5800米处的冰碛阶地建起大本营。


  5000公斤重量的仪器设备就靠当地雇来的20多头牦牛从5400米处驮到5800米处。落差只有400米的高度,人群和牛群整整走了七个小时。但海拔5800米的大本营所在地已是号称"高原之舟"的牦牛最高劳作上限,它再也不肯往上走了;而当地民工因敬畏山神,也不再前行。所以这5吨重的器材全部由中方队员从5800米处背到7000米处的工作现场。这真是一项苦役。在徒手攀登尚嫌吃力的冰雪山地上,重负在身的人就这样艰难地在没膝深的雪中跋涉,在冰塔林中蠕动,一直往返了50天。先是往上背设备行李,继后是往下背冰芯,再后来撤点又是设备行李。这条冰雪之路上每天都有蠕动着的人影:十步一小歇,百步一大歇,麻木得没有了思想,唯有机械地挪动躯体。陡坡区还有隐藏在积雪下的大大小小的冰裂缝,深不可测。一路险象环生,不时有惊呼声传来,有人失足掉了进去,不过还好的是,每一次都被行囊、被箱子之类卡住,尽管如此,仍然使大家一次次吃惊不小。

  姚檀栋既是领队,是科学家,也身先士卒兼任民工搬运工。从大学时代起就参与冰川考察,算来至今也有20年的考察经历了。与冰雪为伍的人,哪一样惊险没遇到过呢。前几年在西昆仑6000米以上的古里雅冰川,就险遭厄运。那天下午暴风雪骤起,天昏地暗,能见度仅有一米。为避免灾难性事件发生,姚檀栋立即决定撤离,并亲自驾驶雪上摩托,把队员们分批送回营地。当第一批安全到达后,他只身返回,不想风雪中走迷了路,误入另一条冰裂隙遍布的冰舌。雪野茫茫,风雪扑面,他一面减速行驶,一面极力辨别和寻找标志物。忽然,他感到车尾一沉,大事不好!反应还算敏捷的姚檀栋,随手将车头来一个90度转向,全身向前一扑--雪上摩托成了冰下摩托。富有经验的姚檀栋匍匐前进了两个小时,才爬出了这片要命的冰裂缝地区,好不容易找到焦急万分地等待着他的队友,五个人在暴风雪中摸索了整整一夜,总算活着返回了营地。

  中国的冰芯事业选择了适合它的带头人。自1984年敦德冰芯起,与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伯德极地研究中心的合作开始,姚檀栋瞄准了冰芯,投身其中,一步到位地进入了国际前沿,在全新意义的青藏项目中,他成为引人注目的一颗明星。1954年出生的姚檀栋正像他同代人一样经历复杂。他生长在甘肃,当过三年农民。1975年他考取了兰州大学地质地理系,是他幸运的转折点。在兰大,他上的第一课是施雅风讲述的巴托拉冰川考察。那一成功的预报避免了公路改道,为国家节省了巨额经费,显示了科学的力量和价值,给年轻的姚檀栋留下了深刻印象。从师李吉均,从学识到人品他都寻找到了榜样的力量;大学毕业后,读过李吉均的硕士生,又成为施雅风的第一位博士生,这使他终生获益。而在法国最权威的冰芯机构做博士后的经历、与外国专家一道进行对南极卡罗琳娜冰芯研究的经历、此后在美国的实验室里从事古里雅冰芯研究的经历,又使他如虎添翼。说起来,国外的研究设备真好,物质条件和生活环境真好,尤其是工作效率真高,说高出国内三倍之多也不为过。所以面对美国专家的盛情挽留,说此心不为所动是假的;但是,青藏高原的诱惑与召唤是如此强烈,他发现自己所面向的始终是青藏高原,较之南北两极,地处中低纬度、与人类生活更为接近的这一地区具有无可比拟的价值。最终结果是,他携带着青藏冰芯研究的合作计划归来。他的美国同行兼老师汤姆森教授成为他的长期合作伙伴。

  这一合作计划正在实施过程中。9月10日开钻。四台钻机是美方提供的先进设备。钻机昼夜不停地轰响在寂静了千万年的山野间。其它相关学科也在同时有条不紊地进行。蒲健辰负责协调和安排打钻、运输和野外其它工作之外,他的本专业是有关冰川物资平衡、冰层温度和冰川末端变化的观测研究。这是一项需要团结协作的群体性工作:高山上雪风又大又猛,纷扬的雪不是天上飘落的,是从地面刮起来的。一个人挖坑采雪样,就得有好几个人站在雪坑边护卫,抵挡雪风,不然顷刻间连人带坑都会被埋在雪下。冰川积累的测杆分布在方圆几公里的冰雪平台上,要一根一根走遍,在松软的积雪上走来走去,走不了几步就要深呼吸几次,又不敢多一刻的停留,生怕测不完;更何况如果天气突变的话,迷了路就有生命危险;走也艰难,不走也艰难。每一回测量冰层温度,要在冰天雪地中守候至少一个小时,捱到观测时间开始工作时,手也冻僵了,全身都在发抖--每一资料数据都来之不易,都与生命等值。

  清晨7时45分,段克勤该起身观测气象了。他其实一夜没睡,高山反应头痛得厉害。一不小心碰到帐顶,顿时凝霜就冰凉地落进脖颈,浑身一个激灵。钻出睡袋,面对硬梆梆的雨鞋和因汗湿又被冻得同样硬梆梆的毡袜直发怵。真想重新躺下,那样头痛会好过一些,但是--但是什么呢?只能是咬紧牙关,用九牛二虎之力套上鞋袜--这些平生最简单的日常动作,在这里都要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个年轻人战胜自己的最大动力,是记住了施老先生的那名名言:干冰川是一项英勇豪迈的事业。段克勤就是默念着这句话,就像佛教徒念诵六字真言那样,支撑着他走出帐篷,走向曦光微明的山野,走向观测点。用握不住笔的手记录:观测表显示,零下18℃,地温表显示,零下24℃。此刻,他在凛冽的寒气中凝视着天空,天空正像一块巨大的蓝水晶;遥望东方天际,那儿渐渐泛起霞光,太阳将要升起。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汤姆森教授26岁的学生尚怀特因病倒下,紧急送往拉萨,登飞机送往美国,抢救无效不幸去世。不久,他所在的研究机构便以尚怀特的名字命名了一个基金会,以纪念这位为冰川事业献身的年轻人。

  至10月20日,历时40天,全长480米、总重量为5吨的三根冰岩芯被成功地获取。

  各为5吨重的器材和冰岩芯被队员们一一运送下山,这无疑是为时两个月苦役的最后一战。此时海拔7000米处已是零下30℃,不少人的手脚都已冻坏。但任务已经完成,返程在即,队员们还是感到了轻松,都有了浏览希峰风光的兴致--你看,蓝色天幕下,冰峰银光闪闪,似流非流的冰舌四下延伸,冰水湖镶嵌在远山之中。凭高望远,草原上野驴奔驰,牦牛点点。一切都那样纯净美好,一切艰难困苦算得了什么。

  那些说"活着真好!""天堂是比出来的"之类话语的人,多半是感觉敏锐且擅长抒情的年轻人,是在历经格外的艰辛,或是逃脱危机,只不过是与队友重逢,或是钻进暖意的帐篷之后发出的感叹。年轻人时时记起施雅风先生的勉励:冰川事业--勇敢者的事业,豪迈的事业。年轻人承认这一点,并以此为荣,但私下里又给补充了一句:艰苦的事业。

  姚檀栋归纳了此次考察的初步成果:

  首次取得海拔7000米处的深孔冰芯3根,分别长160米左右,其中两根穿透冰川底部,到达基岩;

  首次获取了海拔7000米处的地面气象观测资料;

  首次确认了在中纬度高山冰川上存在重结晶带,发展了冰川作用带的理论;

  首次获取了中国冰川的最低冰温纪录,并观测了达索普冰川的积累量变化;

  首次收集了海拔7000米处的大气样体和粒雪层孔隙中的气体......

  从冰芯中获取的两万多个样品数据的研究,正在中美两国的实验室内进行着。前所未知的创新发现陆续问世。成果之一是干雪带的发现,其中一个孔里提供了一个连续的带谱。这一发现是对冰川学理论的一大贡献。南北两极均有干雪带存在,曾有苏联科学家设想中低纬度冰川中也应存在,六十年代的希峰和珠峰考察中未曾发现,这一次终于显现出来  从冰芯开始,我们对于青藏研究的叙述就要进入环境--古环境话题,这是一个引人入胜的热点话题。冰芯与下一章将要述及的湖泊岩芯以及天然剖面的研究,作为一株树上的三个分枝,同为国家"攀登计划"青藏项目中,有关晚新生代以来高原环境变迁的子课题。有关这一研究迄今所取得的重大成果,且留待下一章徐徐道来。那是有关青藏高原自晚新生代几千万年以来,隆升与夷平相交替,古地理环境的变化过程;是有关青藏高原在上升到临界高度以后,对于中国、亚洲和全球气候环境格局变化的重大影响;是中国科学家对于所参与的国际题目--全球变化研究的重要贡献。

  在这里,在这冰川雪原间,最纯净的空间里,万年雪风吹拂下,就让我们与考察队员们一起,领略最灿烂的阳光从雪峰那一侧耀眼地升起,让我们一同沉思默想,一同感悟和升华。在这里,实在有一种高于科研本身的东西存在,是它,贯穿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以来青藏科考的全过程,流注于每一位参与者的身心生命。那样一种存在,闪耀在青藏高原的千山万水,通透着本书的每一章节,它无所不在;它闪烁在每一位新老青藏队员的身上,想要遮掩也掩蔽不住。因了这一闪光,这群本可以平凡一生的人不再平凡,生命因之生动,因之壮烈而神圣,并因事业的壮丽而群体辉煌。

  这犹如灵魂一般的存在,是一种精神存在--人类精神,科学精神,为科学而献身的精神。

  "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足珍贵,只有一样真正有价值的,就是敢于向人类未知的领域、从来没解决过的生存问题挑战的勇气"。(房龙语)

  然而对于这一精神这一勇气何以传达?有没有比语言更好的方式?对于这样一群以毕生为代价的人,这样一个以群体生命相话的事业,一切文字只是苍白。

  科学本来就象征着欢乐、安宁和光明。科学的召集,事业的凝聚,我们一路看过最初走向青藏高原的那群矫健身影,行进在高天阔地间英姿勃勃的年华,一直看过壮心未已的暮年,而前头,仍是少有人迹甚至无人走过的无路之路,伸向远方。

  这是特别的人生。老青藏们以青藏高原为生活方式。

  特别的人生在特别的年代里,有着特别的幸与不幸的遭际。幸运在于有价值的生活与追求,不幸在于(我们已知的)非个人因素促成的那一切。尤其是,在与生命等值的事业中,他们中的许多人未能达到自己的应有高度,本来可以更好一些。而且这一代人终将被后来者迅速跨过。如果试举一例,不妨从青藏大地构造说起。1973年,我们的青藏研究者就发现并提出了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碰撞拼结的现象,但直到12年后,由土耳其学者森格将这一模式扩展到阿尔卑斯-喜马拉雅整个地区,提出不同世代特提斯概念时,才成为国际地学的重大进展。功亏一篑在于全球视野的缺乏,全球视野的缺乏在于彼时的闭关政策,而诸如此类的训戒则长久地令中国科学界引为憾事。

  这一些令人黯然神伤之处,恰恰又为我们所要赞美的精神添加了一抹悲壮,一份沉重。也因此使我们的赞美难以高调和高光。

  一路看过来,直看到老青藏队员们各自的辉煌和归宿。我们看到青藏高原之于他们,既是生活方式,也是精神寄托,是相动的感知和融入。我们看到了一个场景:每当一个阶段结束,课题有所调整,或每当(按中科院规定)年满60岁退休离岗,一些人被迫告别的时候,不仅仅是失落感,凄惶感,不平不甘感,就连武素功那样勇敢无畏的大汉,一生"冒险家"的头衔,离去时竟然也老泪纵横,大放悲声。

  至此,我们还能说些什么。

  对于这一可敬群体的每个体来说,就他们一生所身处的环境、他们的努力和贡献而言,可以说他们个个问心无愧,几乎无懈可击。命运不止是个人的命运。我们注目于身后更为广阔的时代与历史。

  千年前的千年,在古代文明堪称昌达的东方,在中国,一度有领先的"四大发明"的光芒闪耀在世纪边缘的星空,遥远地也曾有过诗人屈原气壮山河的先声《天问》;在西方世界所经历的漫长的中世纪里,科学曾让位于宗教神学,科学的脚步一度中止。同一时期,中国的科学技术却在千年间领先于西方。然而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直漫长到20世纪初叶的近代,科学精神已失落得几近于无,《天问》的发问成为绝响;中国人沉醉于"天人合一"的似是而非的迷幻境界,在臆想的世界中心里安享日月轮回。直到西方科学再次崛起。一个半世纪以来是达尔文时代,是产生科学巨匠的时代,在这一时代里,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正在为生存为自由为尊严而战。即使当独立的新中国宣告诞生,中国科学界所面临的也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局面;那之后的几十年间,又经历过一个欲说还休的曲折之路,方才迈上科学坦途。

  因之中西科学水准有不可比性。在现代科学领域,中国真正是西方的学生。至少就地球科学而言,西方对于人类贡献巨大,中国人阅读的教科书译自西方--从自然宇宙观到元素周期表,从时间(宏观的地质年代与公元纪年,微观的日时分秒)、空间(经纬度和海拔高度)的界定,到学科(地质地理生物等)、分类(门纲目科属种)和技术手段(计算机之类)。在青藏高原,中国科学家无言地接受了曾经的古海被以希腊神话中海神命名的特提斯;不能容忍的是殖民色彩的那一类,有意抹去当地原名而强行以西方人名加诸名山大川,例如对珠穆朗玛(英国人的埃菲勒斯)、例如黄河源头鄂陵湖、扎陵湖(沙俄的俄罗斯人湖等)。对于青藏高原上大量的以外国名字命名的生物物种,只有心情复杂。

  那些都是旧时代留下的痕迹。不可比性应该随着那一时代终结。中国科学家秉承了自屈原以降中国知识分子的报国之心,拳拳赤子之情。不仅在青藏高原科学事业中有突出表现,在八十年代以来,新老青藏队员中的许多人有机会出国,在一流的实验室里从事学业和研究工作,其中也有许多人被对方挽留,有机会定居国外,但他们无一去国,一方面由于魂系青藏,报效祖国,另一方面,虽说科学家是没有国界的,但国家的实力仍是一个科学家的依托和地位的象征。这一问题的另一面则是,一个国家包括地球科学在内的科学事业的发展,既是这个国家综合国力的一个明显标志,也是这个国家得以保持独立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必要措施。很难设想一个对自己生活的国度和地球缺乏了解和感情的民族,会是一个高素质的民族;一个不存在大批优秀科学家的国家,会是一个拥有尊严和国际地位的国家。

  青藏科考事业占有地利人和,在八十年代初期一度在国际上占有领先地位。青藏队一度拥有科学界的国家奥林匹克队的雄心壮志,挺进国际学术界。但随着国门的开放,外国科学家的大量进入,地利优势不再。国家虽然一直在支持这一事业,但与国力所限有一定的关系,扶持强度不足--一个格陵兰冰芯的钻取,耗资2600万美元;而为时五年、数百人参与、课题众多的八五攀登青藏项目,全部资金仅有1200万元人民币。因钱设事,首席科学家孙鸿烈不得不忍痛割爱,例如生物多样性等研究在项目中未能列入;不仅如此,"攀登"之前的许多研究也告终止--所采集的各种动植物、剖面标本只得搁置,已竣稿的考察报告因出版经费的无着落而搁浅,尤其是,不少没能安排进项目的老青藏们只得另谋"生路"。而迄今为止,中国科学院的科研人员微薄薪俸尚且不能悉数发放,只能领取70%,其余从所在项目中得到解决。在我们已经熟悉了的科学家中,那些当年青藏科考的勇士们,有不少人已经放下了手中干了大半辈子的活儿,寻找其它项目,寻找国际合作伙伴......

  一流的科学家,二流的设备器材,三流的资金扶持--这就是青藏高原研究事业一直以来的状况(需要说明的是,1999年青藏项目被纳入简称为973计划的"国家重点基础研究规划"中,国家支持将有所改善)。

  寄厚望于近年间科教兴国战略的实施。在科学事业上,如果能以重视和扶持体育界国家奥林匹克队那样的决心扶持科学界,扶持青藏项目,就好了。那么走向国际科学竞争场并博得名次,如果不是指日可待,距离还会很遥远吗?

  有国力问题,也有国民重视和爱惜的认识与情感问题。当下那位因希夏邦马冰芯而献身的美国学生尚怀特,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在美国建立;当年那位因中亚和青藏研究而名满天下的斯文.赫定,一个世纪以来享有国家的荣耀。他身后的人们在他的博物馆里继续着他的事业,并赫然以"斯文.赫定在西藏的大自然遗产"为题;还有一位不朽者,因南极探险而牺牲的英国军官斯科特,他的遗言和书信通过电线迅速传播到赞叹而又惊异的世界。英国国王在英国国家主教堂里,跪下来悼念这几位英雄;国家为他在剑桥建立了斯科特极地研究所,他的家乡耸立起他的雕像......著名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没有为先于斯科特一个月到达南极点的挪威人阿蒙森这位世界南极第一人作传,他选择了这位遇难的英雄--

  "壮丽的毁灭,虽死犹生,失败中会产生攀登无限高峰的意志。因为只有雄心壮志才会点燃起火热的心,去做那些获得成就和轻易成功是极为偶然的事。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占绝对优势的恶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最伟大的悲剧,一个作家只是有时候去创作它们,而生活创作的悲剧却要多至一千倍"。

  斯科特之死曾轰动了整个西方世界,英国举国上下所表现的,通过作家的文笔所传达的,同样属于人类精神--那就是对于未知的渴望,对于勇敢先行者的崇敬。

  科教兴国,是否首先在对民族精神中所欠缺部分的补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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