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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棋局 - (四) 黑洞 (下)
送交者: ZTer 2006年07月24日12:51:03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总之,在苏联刚刚解体后的几年内,建立一种有效的全球性伙伴关系的主观和客观先决条件均不具备。那些民主的“西化派”要价实在太高,而自己能做的又太少。他们想与美国建立一种平等的伙伴关系或者叫共同统治,在独联体内比较随心所欲地行事,并在中欧建立一个地缘政治上的“无人区”。但他们对前苏联的历史又恨又爱的矛盾心理,他们对充当全球性大国的想法不切合实际,俄国国内经济危机深重,他们又缺乏广泛的社会支持,这一切使他们不可能捧出一个作为平等伙伴关系概念中应有之义的稳定而真正民主的俄国。俄国必须先经历漫长的政治改革过程、同样漫长的民主稳定过程和更加漫长的社会经济现代化过程,然后,不仅在中欧,而且特别在前俄罗斯帝国范围内就新的地缘政治现实进行一场从帝国心态到民族心态的深刻变革。只有在这以后,与美国的真正伙伴关系才能成为可行的地缘政治选择。

在这种情况下,“近邻外国”优先的主张成为对亲西方政策选择的主要批评和初步成为外交政策的另一选择就不足为怪了。该主张认为“伙伴关系”这一概念忽略了对俄国最重要的东西,即俄国与前苏联的加盟共和国的关系。“近邻外国”成为重点强调需要在前苏联曾占据的地缘政治地区内重新建立一个以莫斯科为决策中心的有效框架的主张的略称。在此情况下,人们普遍认为,重点倾向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政策成果太少,代价太大。那种政策只会使西方更易于利用苏联解体造成的机会。

但是,“近邻外国”学派之下又包含了几种不同的地缘政治观念。它不仅包括认为独联体会转变为由莫斯科领导的欧盟式组织的那些经济机能主义者和经济决定论者(其中也包括一些“西化派分子”),也包括那些把经济一体化看成仅是恢复帝国的工具之一的人。这样的经济一体化既可在独联体框架下进行,也可通过俄罗斯-白俄罗斯或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之间(在1996年作出的)特殊安排进行。它还包括主张成立由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组成的斯拉夫联盟的斯拉夫浪漫主义者,以及那些支持把欧亚主义这种有点玄妙的概念定为俄国的长期历史使命的人。

“近邻外国”优先的主张最狭义的表达形式所涉及的只是一个理由十分充分的立场,那就是俄国必须首先集中力量搞好与新独立国家的关系,特别是因为在苏联有意加强它们相互间经济依存关系的政策下,事实上它们仍与俄国联系在一起。这在经济和地缘政治上都是有意义的。新独立国家的领导人不能忽视俄国新一代领导人经常提到的“共同经济空间”这一现实。合作,甚至某种一体化是经济发展所必要的。因此,为扭转前苏联政治上的解体带来的经济混乱和四分五裂状态,加强独联体的联合机构不仅是正常的,也是可取的。

对一些俄国人来说,推动经济一体化是对已发生的一切的行之有效和政治上负责的反应。人们经常把后苏联俄国的形势与欧盟作类比是有道理的。主张经济一体化的温和派明确反对恢复俄罗斯帝国。例如,早在1992年8月由一些著名人士和政府官员组成的“外交和国防政策委员会”发表的一份题为《俄国战略》的有影响的报告中,就有针对性地提出了把建立“后帝国开明的一体化”作为建立后苏联“共同经济空间”的恰当计划。

但是强调“近邻外国”并不仅仅是主张地区经济合作的政治上仁慈的学说。其地缘政治内容带有帝国味道。甚至较为温和的1992年报告也谈到恢复了元气的俄国将最终与西方建立一种战略伙伴关系,并宣称在这一关系中俄国应起“调控东欧、中亚和远东形势”的作用。其他支持“近邻外国”优先的人则更直言不讳。他们明确谈到俄国在后苏联空间的“独特作用”,指责西方向乌克兰及其他新独立的国家提供援助是奉行反俄政策。

俄议会外事委员会1993年的主席依·阿姆巴祖莫夫的论调虽并不极端却很典型。阿是“伙伴关系”优先政策的前支持者,他公开宣称前苏联空间是俄国独家的地缘政治势力范围。1994年1月,阿的论调得到了此前积极主张亲西方政策的外长安德列·科济列夫的响应。科称俄国“必须在几个世纪来一直是俄国利益范围的地区内保持军事存在。”事实上,1994年4月8日《消息报》称,俄国成功地在新独立的各共和国领土上保留了至少28个军事基地。如果在地图上把俄国在加里宁格勒、摩尔多瓦、克里米亚、亚美尼亚、塔吉克斯坦和千岛群岛的军事存在用线联起来,实际上大体与前苏联的外部边界相当。

1995年9月,叶利钦总统发表俄国对独联体政策的正式文件,把俄国的目标概括为:

俄国对独联体政策的主要目标是建立一个能在国际社会上占有适当位置的政治、经济一体化的国家联盟,以巩固俄国在后苏联空间建立的国家间政治经济关系新体系中的领导力量的地位。

人们应注意到该文件侧重于政治领域的努力,强调地提到一个单一实体及“它”在世界体系中的地位,并强调俄国在这个新实体中的主导作用。在强调这些时,莫斯科还坚持俄国必须加强与新成立的独联体之间的政治、军事联系;必须建立一个共同的军事指挥体系;独联体各国的武装部队必须通过一项正式的条约联结在一起;独联体的“外部”边界必须由中央(即莫斯科)控制;俄国军队必须在独联体内的任何维和行动中发挥决定性的作用;必须在独联体内制定共同的外交政策,其主要机构必须设在莫斯科(而不是原先在1991年商定的明斯克),并由俄国总统主持独联体首脑会议。

而且还远不止这些。1995年9月的文件也宣称:

应保证俄国电视台和电台在近邻外国的广播,俄国新闻在这一地区的传播应得到支持,俄应为独联体各国培训民族干部。

考虑到有必要以与俄国友好关系的精神来教育独联体各国的年轻一代,应特别注意恢复俄国作为苏联以后的地盘内的主要教育中心的地位。

在这样的气氛下,1996年初,俄国杜马竟宣布苏联的解散是无效的。同年春天,俄国与独联体中较随和的成员国签署了两个协议,密切相互间的经济和政治一体化关系。其中一个大张旗鼓地签署的协议实际上是规定要在新的“主权国家共同体”(俄语缩写为ssr,是对前苏联缩写ussr的十足怀旧)范围内建立俄国与白俄罗斯的联盟。另一个由俄国、哈萨克斯坦、白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签署的协议要求在远期创建“一体化国家共同体(community of intgatd stats)”。两个协定均表明俄国对独联体内部一体化进展的缓慢已不耐烦,并决心坚持推动这一进程。

“近邻外国”政策强调加强独联体的中央机制,因此把客观的经济决定论思想中的一些成份与很强的建立帝国的主观决心结合了起来,但却并没有从更高的哲学高度或地缘政治角度回答仍然令人烦恼的问题:“什么是俄国?”“俄国真正的使命和恰当的范围是什么?”

同样强调“近邻外国”且越来越有吸引力的欧亚主义思想,要填补的正是这个空白。这个以颇有文化意味甚至玄妙的术语阐明的主义,所指方向的出发点有这样一个前提:从地缘政治和文化的角度看,俄国既不完全是欧洲的,也不完全是亚洲的,因此,俄国具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欧亚特性。这种特性是俄国对从中亚到太平洋海岸辽阔土地的独特控制所遗留下来的,是莫斯科四个多世纪向东扩张所建立的帝国的遗产。俄国通过扩张,把一大批非俄罗斯人和非欧洲人纳入俄罗斯,从而也形成了独特的欧亚政治文化特点。

作为一种学说,欧亚主义并非在后苏联时期才出现。它始于19世纪。但作为前苏联共产主义明确的替代物和对所谓西方堕落的反应,兴盛于20世纪。俄国流亡者积极宣传这一学说以取代苏维埃主义,因为他们认识到前苏联内部非俄罗斯人的民族觉醒需要一种起支配作用的超民族的学说。他们担心共产主义的最终失败也会导致古老的大俄罗斯帝国的瓦解。

早在本世纪20年代中期,一个重要的欧亚主义的倡导者恩·思·特鲁别茨科伊王子便令人信服地阐述了这一点。他写道:

共产主义实际上是改头换面的欧洲主义,旨在破坏俄罗斯生活的精神基础和民族独特性,宣扬实际统治欧美的唯物主义观点……

我们的任务是当俄国不再是欧洲文明的扭曲反映时,当俄国再次回归自我成为俄罗斯-欧亚,自觉地继承和维护成吉思汗的伟大遗产时,创造一种崭新的文化,不同于欧洲文明的我们自己的文化[6]。

在后苏联的混乱情况下,这种观点大有市场。一方面,共产主义被指责为背叛了俄国正统思想,也背叛了特殊的玄妙的“俄罗斯思想”;另一方面,西方主义也受到了批判,因为西方尤其是美国被认为是腐败的。文化上反俄罗斯的,意在剥夺俄国在历史和地理上对欧亚大陆独有的、渊源很深的控制权。

历史学家、地理学家和人种史学家列夫·古米勒夫的被广泛引用的文章给欧亚主义作了学术上解释。他的《中世纪的俄罗斯和大草原》、《欧亚节奏》以及《历史上的人种地理》等书,有力地阐述了欧亚大陆是俄罗斯人民的独特“人种”的自然地理背景,是俄罗斯人和大草原上非俄罗斯居民之间的历史上共生的结果,从此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欧亚文化和精神特性。古米勒夫告诫说,适应西方,对俄国人民来说只能意味着失掉自己的“人种和灵魂”。

这些观点得到俄国各种民族主义政治家更为直觉的响应。例如,叶利钦的前副总统亚历山大·鲁茨科伊曾宣称,“从我国的地缘政治形势看,很显然,俄国代表着连接亚洲和欧洲的唯一桥梁。谁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谁就将成为世界的主人”[7]。1996年大选中叶利钦的共产党竞争者根纳季·久加诺夫尽管是搞马列主义的,但也推崇欧亚主义对俄国人民在欧亚大陆广褒土地上特殊的传教士精神作用的玄妙强调。久加诺夫争辩说,俄国有独特的文化使命,也有特殊的地理优势来充当全球的领导。

哈萨克斯坦领导人努苏尔丹·纳扎尔巴耶夫也提出一种更稳重实用的欧亚主义思想。纳在国内面临着人数几乎相等的土生土长的哈萨克人和俄罗斯移民之间的种族矛盾,同时也为了寻找减轻莫斯科要求政治一体化压力的方式,他提出了“欧亚联盟”这一概念,以取代面目不清和效率低下的独联体。虽然他的想法没有更为传统的欧亚主义的玄妙内容,当然也并不赋予俄国人充当欧亚领导人的特殊使命,但其思想起源于这样一种观念:地理范围与前苏联相当的欧亚大陆是一个有机整体,也必须有政治的含义。

在某种程度上,俄国地缘政治思想把“近邻外国”放在最重要位置上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从安全和经济角度看,在后帝国的俄国和新独立的国家间实现某种秩序和妥协十分必要。但使大部分讨论具有一种超现实色彩的是这样一个挥之不去的观念:从某些方面来看,不管前帝国的政治“一体化”是(因为经济原因而)自动实现,还是作为俄国最终恢复所丧失的力量的结果而实现(且不用说是作为俄国特殊的欧亚或斯拉夫使命而实现),这种“一体化”既是可取的,也是可行的。

在这一方面,人们经常与欧盟作比较,但却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不同点:欧盟,即使考虑到德国的特殊影响,也不是由一个在国民生产总值、人口和领土面积方面都超过其他所有国家总和的国家主导的;欧盟也不是一个民族帝国的继承者,其获得解放的成员也不深深怀疑“一体化”就是重新被统治的代名词。即使如此,若德国像前面提到的俄国于1995年9月那样正式宣布其目的就是加强和扩大德国在欧盟的领导地位,人们也不难想象欧洲国家会作出什么反应。

与欧盟作比较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开放的和较发达的西欧国家已为民主的一体化作好了准备,而且大多数西欧人看到了这种一体化所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经济和政治利益,西欧的那些相对贫穷的国家也能从中得到大量的补贴。相反,新独立的国家则把俄国看作政治上不稳定却仍然盛气凌人、野心勃勃,并且在经济上是它们参与世界经济、获得急需的外资的障碍。

乌克兰特别强烈地反对莫斯科的“一体化”思想。乌克兰领导人很快就认识到这样的“一体化”,特别是在俄国对乌克兰独立的合法性持保留态度的情况下,最终将会导致乌的民族主权的丧失。而且俄国对新独立的乌克兰国家采取的高压政策——不愿承认乌克兰的边界,对乌克兰在克里米亚的权利提出疑问并坚持俄国对塞瓦斯托波尔港独享治外法权的控制,使乌克兰已经觉醒的民族主义有了明确的反俄倾向。在一个新国家历史成形的关键阶段,乌克兰民族国家的自我定位因此从传统的反波兰或反罗马尼亚的方向,转为集中反对俄国提出的任何建立一个更为“一体化”的独联体或斯拉夫共同体(与俄罗斯及白俄罗斯)或欧亚联盟等建议,把这些建议都看成是俄罗斯为重建帝国的策略。

外部的支持鼓励了乌克兰维护其独立的决心。虽然开始时西方特别是美国迟迟不承认分立的乌克兰国家地缘政治上的重要性,到90年代中期,美国和德国均已成为基辅分立特性的有力支持者。1996年7月,美国防部长宣称,“我无论怎么说都不会夸大乌克兰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对整个欧洲安全和稳定的重要性”;9月,德国总理虽然坚定地支持叶利钦总统,却也进一步宣称“乌克兰在欧洲的牢固地位再也不能受到任何人的挑战,谁也不能再对乌克兰的独立和领土完整提出争议”。美国的决策者们也把美乌关系称为“战略伙伴关系”,故意用与描述美俄关系同样的词语来描述美乌关系。

正如前面所述,没有乌克兰,以独联体或以欧亚主义为基础重建帝国都是不可行的。一个没有乌克兰的帝国最终只能是更“亚洲化”的离欧洲更遥远的俄国。而且,欧亚主义对新独立的中亚各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很少有中亚人热心于与莫斯科结成新的联盟。乌兹别克斯坦特别坚决地支持乌克兰反对俄国把独联体提升为超国家实体,反对俄国意在加强独联体的倡议。

其他独联体国家也警惕莫斯科的意图,倾向于团结在乌克兰和乌兹别克斯坦的周围反对或躲避莫斯科要求更紧密的政治和军事一体化的压力。同时,几乎所有新独立国家的民族意识正逐步加深,更加有意识地谴责过去对莫斯科的顺从是殖民主义,努力消除其各种影响。因此,甚至在民族问题十分脆弱的哈萨克斯坦,也与其他中亚国家一道废除了西里尔字母,而用土耳其早些时候改造过的拉丁字母取而代之。实际上,到90年代中,为阻止俄国用独联体作为政治一体化的工具,由乌克兰悄悄挑头,已非正式地形成了由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阿塞拜疆,有时也包括哈萨克斯坦、格鲁吉亚和摩尔多瓦组成的集团。

乌克兰坚持有限的、以经济为主的一体化,进一步使“斯拉夫联盟”这一概念失去了实际意义。这个由一些斯拉夫文化优越论者培育起来的,在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支持下名噪一时的主张,一旦被乌克兰拒绝就自动失去了其地缘政治含义。“斯拉夫联盟”仅剩白俄罗斯一国与俄国在一起。由于哈萨克斯坦北部的俄罗斯人聚居区也可能成为该联盟的一部分,“斯拉夫联盟”还有可能使哈萨克斯坦分裂。这种可能性当然不会使哈萨克斯坦的新统治者感到放心,而只会激化反俄的民族主义倾向。在白俄罗斯,一个没有乌克兰的斯拉夫联盟只能意味着白俄罗斯被俄国兼并。这也将激起更强烈的民族不满情绪。

“近邻外国”政策的这些外部障碍,因俄国人民的情绪这个重要的内部制约而大大增强。尽管政治精英之间就俄罗斯在前帝国范围内的特殊使命大作文章,在政治上鼓噪不止,可能是由于厌倦了,也可能仅仅出于常识,俄国人对恢复帝国的任何宏伟计划几乎都没有什么热情。他们赞成开放边界,开放贸易,人员自由流动以及俄语的特殊地位,但对政治一体化,特别是这个一体化牵涉到经济代价和流血牺牲时并不热心。“联盟”的解体令人遗憾,恢复令人高兴。但公众对车臣战争的反应表明,任何超出运用经济影响或政治压力的政策均不会得到民众的支持。

总之,“近邻外国”优先的政策在地缘政治上最大的不足,就是俄国在政治上还不够强大,还无力把其意志强加于人;在经济上也无足够的吸引力来吸引新的国家。俄国的压力只会使它们更多地寻求与外部的联系,首先和最重要的就是与西方的联系,但有时也会寻求发展与中国和南部重要的伊斯兰国家的关系。当俄国针对北约的扩大扬言要组建自己的军事集团时,它回避了“与谁’’的问题,而且它还回避了更令人痛苦的回答:最多也只可能与白俄罗斯和塔吉克斯坦。

新独立的国家,因为担心潜在的政治后果,对即使是最合理和急需的与俄国实行经济一体化的形式也越来越不信任。与此同时,关于俄国所称的欧亚使命和斯拉夫不可言传的性质的思想,也只是进一步使俄国远离欧洲和整个西方而孤立起来,加深后苏联时期的危机,并延缓俄国社会按照基马尔·阿塔托克在奥斯曼帝国灭亡后在土耳其所做的那样实现急待进行的现代化和西方化。因此,“近邻外国”政策没有给俄国提供地缘政治的解决方法,相反只带来了一种地缘政治的幻想。

如果与美国共同统治行不通,“近邻外国”政策又不灵,那么俄国还有什么地缘战略可选择呢?向西方一边倒的政策未能实现建立一个在全球与美国平起平坐的“民主俄国”的理想,这使民主派大为沮丧。“民主俄国”只成了一个口号,而与现实无缘。在不得不承认老帝国的“重新一体化”最多也仅是个遥远可能性的情况下,又使一些俄国的地缘政治家玩弄起某种针对美国在欧亚大陆霸主地位的反联盟主张。

1996年初,叶利钦总统解除了亲西方的外长科济列夫的职务,以更有经验但正统的前共产党国际问题专家,长期来一直对伊朗和中国感兴趣的叶甫根尼·普里马科夫代之。一些俄国评论家猜测,普里马科夫的倾向可能会促成一个以三个在削弱美国在欧亚大陆首要地位问题上有最大地缘政治利益的大国为核心的新的“反霸”联盟。普里马科夫上台伊始的几次出访及讲话加深了这一印象。而且现有的中国与伊朗的武器贸易关系,以及俄国愿与伊朗合作加快其获得核能源的倾向,与更紧密的政治对话和最终的结盟是完全符合的。这一结果至少在理论上可以把世界上最主要的斯拉夫大国、世界上最好战的伊斯兰大国及世界上人口最多力量最强的亚洲大国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强有力的联盟。

要搞这种反联盟,首先必须恢复中俄双边关系,并利用两国政治精英对美国成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不满。1996年初,叶利钦去了北京,签署了一项宣言,明确批评了全球性“霸权主义”倾向。这也就暗示两国将联合起来反对美国;同年12月,中国总理李鹏回访,两国不仅重申反对“由一个大国主导的”国际体系,而且同意加强现有的关系。俄国评论家们欢迎这一发展,并把这视为全球大国间相互关系的一个积极变化和对美国推动的北约扩大的恰当反应。有些人甚至高兴地说中俄联盟将对美国实施它应得的惩罚。

但是,只有在美国十分短视地同时对中国和伊朗采取敌视政策时,把俄国与中国及伊朗结合在一起的联盟才能搞得起来。这样的结局当然不能排除。1995-1996年,美国的所作所为看来几乎就在贯彻要同时与德黑兰和北京敌对的思想。但伊朗和中国却都不准备把战略赌注下在既不稳定又虚弱的俄国身上。两国都意识到这种联盟一旦超出了某种偶尔为之的策略协调范围,就会危及它们各自与较为先进的世界的关系,而只有这个先进世界才有能力向它们投资和提供它们所需要的先进技术。俄国却没有什么可向它们提供,不能成为一个真正有价值的反霸联盟的伙伴。

实际上,并无共同的意识形态而仅是在“反霸”情绪下结成的任何联盟基本上将只是第三世界的一部分反对第一世界的最先进部分的联盟。它的各个成员都不会有多少收获,中国尤其有失掉大量外资流入的危险。正如一位持批评态度的俄国地缘政治学者指出的,对俄国来说也是如此,“俄中联盟的幽灵……将大大增加俄国再次被西方的技术和资金拒之于门外的可能性”。[8]不管它是由三国还是两国组成,这种联盟最终会使所有的参加者长期地孤立,共同落后。

另外,中国将在任何俄国认真努力拼凑的这类“反霸”联盟中成为老大。中国人口众多,人民勤劳,勇于开拓,生气勃勃,对俄国还有某些潜在的领土要求,将必然使俄国沦为一个小伙计。而同时中国也缺乏手段(可能也缺乏真正的意愿)去帮助俄国克服其落后状态。俄国因此将成为不断扩大的欧洲和扩张主义的中国之间的缓冲区。

最后,俄国一些外交问题专家仍然企盼欧洲一体化停滞不前,包括西方内部对北约未来前景发生分歧,认为这至少也许最终会给俄国创造一些策略性机会与德国或法国拉拉关系,来破坏欧洲与美国的跨大西洋联系。这种观点其实毫无新意。整个冷战时期,莫斯科都在过一段时间就试图打德国牌或法国牌。不过某些莫斯科的地缘政治学家也不无理由地认定,欧洲事务的停滞会提供可资利用的策略机会,而对美国造成不利。

但是能够得到的也就是这些了,最多也就是一些纯属策略上的机会而已。无论是法国还是德国都不可能放弃与美国的关系。虽然不能排除特别是俄国有时在一些小问题上会拉拢法国,但只有欧洲事务中出现大的动乱,欧洲统一事业和跨大西洋联系的垮台,联盟在地缘政治上才会逆转。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欧洲国家也不会谋求与迷失了方向的俄国发展真正全面的地缘政治联盟。

因此,说到底,没有一种反联盟政策是可行的选择。摆脱俄国新的地缘政治困境的出路不在于反联盟,也不在于与美国建立平等的战略伙伴关系这种幻想,更不在于在前苏联范围内建立某种政治经济上的“一体化”体系。所有的政策都回避了对俄国来说实际上唯一可行的选择。

一个抉择的两难困境

俄国唯一真正的地缘战略选择,亦即能使其发挥符合实际的国际作用和能使俄国得到改造自身并实现社会现代化的最佳机会的选择就是欧洲。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欧洲,而是一个横跨大西洋的、扩大的欧盟和北约的欧洲。正如本书第三章已阐述的那样,这样一个欧洲正在形成,而且这个欧洲也可能仍然与美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果俄国要避免在地缘政治上被危险地孤立,这就是俄国必须与之打交道的欧洲。

对美国来说,俄国实在太虚弱了,不配成为伙伴;但如只是作为美国的病人,俄国又太强壮了。如果美国不培育出一种环境使俄国人相信与跨大西洋的欧洲越来越结成有机的联系是俄国的最好选择,俄国就更可能成为一个问题。虽然俄中、俄伊(朗)长期战略联盟尚不可能形成,但明显重要的是,美国的政策应避免使俄国偏离其所需的地缘政治抉择。因此,美国在制定与中国和伊朗关系的政策时,应尽可能把它们对俄国地缘政治分析的影响考虑在内。坚持庞大的地缘战略选择的幻想,只会延误俄国为结束其深刻危机所必须作出的历史挟择。

只一个愿意从经济和地缘政治上接受欧洲新现实的俄国,才能从横跨大陆的商业、通讯、投资、教育等广大领域的欧洲合作中获益。因此,俄国加入欧洲委员会是方向十分正确的步骤。这是新俄国与正在扩大的欧洲间进一步建立机制性联系的尝试。这也意味着俄国若要走这条路,除了最后仿效奥斯曼帝国以后的土耳其,决定放弃其帝国野心,决意走现代化、欧洲化和民主化的道路外,别无其他选择。

一个现代化的、富有的、民主的又与美国联系在一起的欧洲能给俄国带来的实惠,是任何其他选择都无法比拟的。如果俄国是一个不搞扩张的、民族的、民主的国家,欧洲和美国就不对俄国构成威胁;它们与俄国之间也不存在不稳定的具有潜在冲突危险的边界,而俄国与其以南的穆斯林国家却无论在种族上还是在领土上都界线不清,因而肯定有潜在冲突的危险。相反,对欧美来说,一个民族的和民主的俄国正是它们地缘政治上所期望的实体,是动荡复杂的欧亚大陆稳定的一个源泉。

俄国因此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处境。如果为了得到实惠,作倾向欧、美的抉择,那么首先就要明确、公开地抛弃俄帝国的过去;第二要对扩大的欧洲与美国的政治和安全关系不表示异议。第一个要求意昧着俄国应接受在前苏联范围内已形成气候的地缘政治多元性。接受这一点,并不是排斥以过去的欧洲自由贸易区模式进行的经济合作,但不能对新独立国家的政治主权进行限制。原因很简单:它们不愿意受这种限制。在这方面最重要的是俄国明确地、毫不含糊地承认乌克兰的独立存在,承认乌克兰的边界和独特的民族特性。

第二个要求可能更难接受。不能把与跨大西洋共同体的真正合作关系建立在这样的观念之上,即仅仅因为俄国不愿意就可以把那些想加入的欧洲民主国家排斥在跨大西洋共同体之外。这个共同体的扩大无需匆忙,当然也不应以反俄为主题来促其扩大。但这一扩大不能,也不应被一纸只能反映一种过时的欧洲安全关系概念的政治宣言阻挡不前。一个扩大的和民主的欧洲必须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历史进程,不应受在政治上任意涂抹的地理的限制。

对许多俄罗斯人来说,这个抉择的两难困境可能在开头并在一段时间内难以解决。这需要用政治意志采取一个大动作,可能还需要一个杰出的领袖有能力作出抉择,并表现出建立一个民主的、民族的、真正现代的、欧洲的俄国的远见。这可能在一段时间内还不会发生。克服共产主义和后帝国的困难不仅需要比后共产主义中欧的转变更长的时间,而且也需要一个有远见的、稳定的政治领导。目前俄国的基马尔·阿塔托克尚未出现。但俄国人最终将认识到俄国民族的重新定位不是投降,而是得到了解放[9]。他们必须承认叶利钦1990年在基辅关于俄国将来不应成为一个帝国的讲话是完全切中要害的,而且一个真正非帝国的俄国仍将是一个横跨欧亚大陆、迄今世界上领土面积最大的强大国家。

不管怎么说,对“什么是俄国和俄国在哪里”的问题重新作出回答也许只能分阶段进行,而且还需要西方作出明智和坚决的姿态。美国和欧洲必须提供帮助。他们不仅应让俄国与北约签订一个特殊的条约或宪章,而且也应着手与俄国一起探索建立一个远远超过松散的欧洲安全和合作组织(osce)的最终横跨大陆的安全和合作体系。如果俄国国内民主体制得到巩固,并且以自由市场为基础的经济发展取得实质性进展,就不应排除俄国与北约和欧盟发展更紧密关系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同样重要的是,西方特别是美国应实行使俄国这一抉择的两难困境一直持续下去的政策。后苏联的新国家保持政治经济稳定,是使俄国有必要进行历史性自我重新定位的重要因素。因此,支持后苏联的新国家,在前苏联地区内实现地缘政治的多元化,必须是吸引俄国毫不含糊地作出欧洲抉择的政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些国家中,阿塞拜疆、乌兹别克斯坦、乌克兰在地缘政治上尤其重要。

独立的阿塞拜疆可以成为西方进入能源丰富的里海盆地和中亚地区的通道。相反,阿塞拜疆被征服就意味着中亚将可能与外部世界隔绝,阿塞拜疆也就在政治上易受制于俄国要求重新实现一体化的压力。从民族的角度看,乌兹别克斯坦是人口最多、最有活力的中亚国家,也是俄国重新控制该地区的主要障碍。乌兹别克斯坦的独立对中亚其他国家的生存至关重要。乌兹别克斯坦也最不容易受制于俄国的压力。

但最重要的是乌克兰。随着欧盟和北约扩大,乌克兰最终将有资格选择它是否愿意加入这两个组织。乌克兰为加强其独立地位,一旦这两个组织与其边界接壤而其内部变革又使它开始达到加入的标准,乌克兰很可能会愿意加入这两个组织。虽然这还要一段时间,但西方在进一步加强与基辅的经济和安全联系的同时,现在就开始把2005-2015年定为乌克兰逐步加入两组织的合理的时间表,以减少它担心欧洲扩大会在波乌边界上止步的担忧,为时已并不太早了。

俄国尽管抗议北约扩大,但可能到1999年会默认北约吸收几个中欧国家,因为俄国与中欧的文化和社会差距在共产主义垮台以来已扩大了许多。倒是俄国要默认乌克兰加入北约会困难得多,因为这样做,就意味着承认乌克兰的命运不再与俄国的命运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但乌克兰要以独立的国家生存,就必须成为中欧而不是欧亚的一部分;如果乌克兰要成为中欧的一部分,那么它就必须充分参与中欧与北约和欧盟的联系。俄国接受了这些联系将说明俄国自身也决定真正成为欧洲的一部分。俄国拒绝这样做,就等于拒绝欧洲而要保持自己孤零零的“欧亚”身份和存在。

必须记住的关键问题是:若乌克兰不属于欧洲,俄国就不能属于欧洲,但若俄国不属于欧洲,乌克兰却仍可属于欧洲。假如俄国决定把赌注押在欧洲,那么乌克兰被纳入扩大的欧洲体系最终将符合俄国自身的利益。的确,乌克兰与欧洲的关系可以成为俄国自身发展的转折点。但这也意味着确定俄国与欧洲的关系还需要一段时间,因为乌克兰决定倒向欧洲将使俄国在对它下一阶段历史作出决策时陷入危机——或者也成为欧洲的一部分,或者成为欧亚的一个弃儿,既不真正属于欧洲,又不真正属于亚洲,在同它的“近邻外国”的冲突中一筹莫展。

人们希望,扩大的欧洲和俄国之间的合作关系会从正式的双边关系发展到更有机的和更有凝聚力的经济、政治、安全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在下个世纪头二十年中,俄国会逐步成为包括乌克兰并延伸到乌拉尔山脉甚至更远地区的欧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俄国与欧洲和跨大西洋体系发生联系,甚或形成某种形式的成员关系,又将为迫切希望发展与欧洲关系的三个高加索国家——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敞开大。

无法预料这个进程会有多快,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如果推动俄国走向这一方向的地缘政治环境已经形成,同时排除了其他诱惑,那么这个进程会发展得更快。俄国同欧洲靠拢的速度越快,欧亚大陆的黑洞就会越早由一个越来越现代化和民主的社会填补。实际上,对俄国来说,这一个抉择的两难困境已不再是作出地缘政治抉择的问题,而是面对自己继续生存的必要条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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