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落幕
扶楠
安史之乱已经乱了几年,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无家可归,即是这场叛乱的发起者们,也一个个家破人亡,原本一个锦绣河山,变得满目疮痍——够了,这出悲剧不必再演下去了……于是,历经了八年的叛乱,终于缓缓落下帷幕。
然而,安史之乱真的结束了吗?叛乱平定的并不彻底,旧伤疤未愈,又添新伤疤,就在安史之乱将将结束的同时,又涌出了一系列新问题。安史之乱无疑是大唐衰老的催化剂,八年的时间使原本年富力强、志气昂扬的壮年的脸上爬满了皱纹,最后终于成了一位垂垂老者。从此,唐朝便在“内有宦官,外有藩镇”的环境中挣扎,直到灭亡。
漆黑的剧场中,漆黑的大幕缓缓落下,却听到幕后有人用垂老凄凉的声音唱道: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第九章 代宗即位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大唐最有争议的一位皇帝,被后人称为唐明皇的李隆基病逝。十三天后,他的儿子唐肃宗,在一片混乱之中也病逝了。于是唐朝的最高权力又一发生转移,平叛的重担也同时落在了下一任皇帝的肩上。
唐代宗,这位在唐朝并不算很突出的皇帝,后来有人评价是“唐之庸主也”,其实,一生奉献给扫除朝中四害的他,还算是不错的。从安史之乱的角度讲,他毕竟结束了八年的叛乱,毕竟使唐朝重新步入了正轨,毕竟给唐的中兴带来了希望。
一、变本加厉的“妇寺干政”
“妇寺干政”,妇指的是后宫嫔妃,寺则指宦官。
古时“妇寺干政”向来为国家之大忌,偏偏盛强如唐朝,这两件事情全赶上了,而且还都是闹的非常厉害——武后、韦后、太平公主前赴后继,尽管韦后远远不及武则天,太平公主也并非是后宫嫔妃,而是李唐皇室自家人,但玄宗之前,韦后、太平公主确实带来了麻烦,而唐朝后期,因为宦官执政,连皇帝都大权旁落,更何况皇帝的妻子;至于唐朝后期的宦官之祸,远比东汉的十常侍乱政要厉害的多,明朝虽有刘瑾、魏忠贤,但宦官并不能完全左右皇位的继承,而且往往是某一个突出的宦官来干政,不像唐朝这样,“宦官代有才人出”,几乎中、晚唐的皇帝们都遇到非常棘手的宦官问题,几乎每个皇帝都是由宦官所立,更有一些死于宦官之手。如果要追溯宦官之祸,虽然可以上溯到玄宗亲信高力士,但一来玄宗有能力驾御他们,二来,玄宗时期确有几个宦官比较有才能,而且没给朝廷造成什么麻烦,还有就是高力士对玄宗十分忠心,而且他本人也没有什么野心,因而玄宗时期还是比较安稳的,到了肃宗朝,出了一个李辅国,于是后面就麻烦滚滚来了。
何以李辅国有这么大的“作用”呢?因为他是唐朝第一个拥有兵权的宦官。想来,肃宗交给他兵权的时候,当然不知道李辅国日后会对他的儿子说出“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这样的话来,而且李辅国最初的表现还是比较温顺善良的。再以后,代宗大有金庸小说里杀人名医平一指的劲头,对手握重权的宦官也是杀一人,立一人。其实杀了不就得了,为什么又要再扶植一个,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道理也许和肃宗亲信李辅国的道理是一样的,因为多疑,害怕大臣像安禄山那样手握兵权之后会起来反叛,而宦官最多只能自己握权,便是为害也只是他这一代,不至于一代一代总为害下去,因而把兵权交给大臣,还不如交给宦官——或许他们总幻想着有一个像忠于玄宗的高力士那样忠于自己的人,但他们的希望却总是落空,而且,违背了肃宗初衷的是,他没想到一代代为害下去的不是一个宦官,而是一群宦官。
李辅国自从肃宗在灵武时就任职元帅府行军司马,每天在肃宗左右,或是宣布诏命。四方的奏文、军中的印符以及军队的号令集训等事,全都交给他处理。收复长安后,李辅国又掌管禁军,肃宗下的诏敕,都必须经过李辅国签署才能施行,百官有急事上奏也得通过李辅国这关,往往等事情解决后才上奏给肃宗。此外,李辅国还设置了数十人去执行特务任务,暗中在民间打听情报,然后再进行审讯。如果有司审什么案子,要是李辅国想要插手,他们也不敢不答应,有时重刑犯人还正在审着,李辅国就让把他们全部放掉,于是官吏们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大摇大摆走出去。当初大家不是喊高力士“翁”、“爹”吗,就是肃宗见了他也要喊二哥,现在李辅国的同事们喊他为五郎,李揆见了李辅国则称为“五父”,其它大臣喊什么,那就不知道了,但待遇只在高力士之上,不在之下。
如果说李辅国开了一个宦官执政的不好的头,那么肃宗的张皇后则基本上是唐朝最后一个有负面作用的干政后妃。
由于张皇后受到肃宗宠爱,群臣便请求为皇后上尊号为“辅圣”。肃宗就此事询问中书舍人李揆,李揆回答说:“自古以来皇后都没有尊号,只有中宗时韦皇后曾经有过尊号,这怎么能够效法呢!”肃宗一听,觉得不妙,于是就搁浅此事。结果不久,发生了月食。古人不认为月食、日食这些只是单纯的自然现象,而是认为这是上天看到皇帝或者掌权的人做的有不对之处在大发雷霆,那么皇帝这时就得好好检讨一番自己。这次月食,由于有了张皇后这件事,人们都以为是上天不认为皇后该有尊号,所以才会让天狗吃月亮,那么最终这个尊号还是没上成。
张皇后心里想必十分恼火,可又没有办法——罢了,尊号不上也无所谓,但权力总得分我点吧。张皇后早与李辅国勾结在一起,只不过那时只是在肃宗面前说几句谗言,还没发展到很严重的地步,此时,张皇后与李辅国勾结就比较深了,二人横行朝中,干预政事,无穷尽的有所求,比最初可是严重了许多,令肃宗也心生不满起来,可是他也无可奈何。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初,肃宗任命李岘为吏部尚书,李揆为中书侍郎,和第五琦同时加同平章事。这三人,前面都曾写过,也确实是有见识的人,肃宗任命他们也算是有眼光。不过,肃宗往往看中哪一个人,紧接着便重用那人,随后因为若干事情,又觉得那个人不怎么样,于是又疏远他,所以,肃宗盯上谁,那就意味着谁要倒霉了,比如房琯就是一个例子。这三人中,肃宗特别赏识李岘,于是李岘也“以天下为己任”——写杨国忠时看到这句话觉得好笑,写房琯时看到这句话觉得眼熟,现在写到李岘,又看到这句话,我终于明白了,这大约是古人的一句口头语。
肃宗对李岘、李揆等人还是很信任的。当时,京城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行偷盗和抢劫,李辅国便请求挑选五百羽林军的骑兵以备巡逻搜捕之用。李揆上疏说:“汉朝设南北二军互相制约,所以周勃得以率南军进入北军,从而安定刘氏王朝。我们大唐王朝设置南牙与北牙,文臣与武将相区别,以使他们互相监督。现在用羽林军代替金吾卫巡夜,如果发生了突发事件,怎么控制局势呢?”于是此事作罢。何谓羽林军?何谓金吾卫?李揆这话是什么意思?羽林军即左右威卫,“职同左右卫,掌宫廷宿卫,凡五府三卫及折冲府骁骑番上者,受其名簿而配以职”;左右金吾卫,“掌宫中、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宜,凡翊府之翊卫及外府饮飞番上者皆属之”。职责上各有不同,李揆的意思,如果羽林军去城中巡逻,宫中守卫力量就下降,万一出事就不好办了。想必当时盗贼问题很严重,以至于李辅国想让宫中的守卫也去巡逻。其实李辅国此议还是出于好意,他对肃宗大约还是不敢怎么样的。
正是李岘的上台,使李辅国暂时有所收敛。李岘当了宰相,对肃宗说皇帝的诏敕理应由中书省颁布,而不该由李辅国来掌握。李岘举了很多李辅国专权乱政的例子。肃宗也正头疼,听了李岘的话很高兴,称赞他为人正直。因此李辅国便只好收敛一下了,罢掉了那些察事。肃宗规定:今后敕命由中书省颁布,否则不能实行;朝野内外的事务,各付有司;案件则归御史台和京兆府处理。但李岘也因此得罪了李辅国。
不久,出了一件事,使得李岘很快就下台了。凤翔一个管马坊的押官由于抢劫被天兴县尉谢夷甫抓住杀掉。那人的妻子为他的丈夫去诉冤,飞龙厩养马出身的李辅国一听有人敢欺负咱们养马的,那还得了,就让孙蓥去审问,审出来结果不是冤案。李辅国又让崔伯阳、李晔、权献审问,结果与孙蓥相同。押官的妻子还不服,李辅国又让毛若虚去审。这回,毛若虚依照李辅国的意思,归罪于谢夷甫。崔伯阳很恼怒,就质问毛若虚,想在肃宗面前弹劾他。不想毛若虚先跑到肃宗那里,肃宗把他藏在帘后。崔伯阳来到后,就说毛若虚依附宦官,审判不公。肃宗听后十分愤怒,就把崔伯阳喝斥出去,后来把他贬为高要县尉,其它几人,如权献、李晔、严向也都被贬,孙蓥则被削除名籍,流放到播州。于是李岘上奏,说崔伯阳无罪,处理得太重了。肃宗又认为李岘和崔伯阳等人结党,五月,贬李岘为蜀州刺史。后来右散骑常侍韩择木入朝晋见肃宗的时候,肃宗对他说:“李岘想要专权,已经把他贬为蜀州刺史了,可我还觉得自己用法太宽。”言外之意,下次再有这种事,就严厉一点。其实如果真是专权为害,就像李林甫那样,贬官或是削籍都不过分,但这件事根本称不上是什么,肃宗缘何发这么大的火呢?而且他因何生气实是很令人不解,觉得肃宗这时脑子也是不太正常。韩择木回答:“李岘直言不讳,这并不是专权。陛下若能做到宽大,这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只能增加陛下的圣德。”但不久,阿附李辅国的毛若虚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威震朝廷。
而李揆,当然后来也下台了,原因是与吕諲不和,两人谁也看不起谁。由于吕諲在荆州时,颇干出了一些政绩,李揆害怕他会再次入朝当宰相,就上奏说于湖南设置军镇很不便利,暗中又派人到荆南、湖南去收集吕諲的过失。吕諲上书控告李揆,于是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二月,肃宗将李揆贬为袁州长史,任命河中节度使萧华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就这样,肃宗的内阁成员又一次大换血——但人们也习惯了,因为这是经常性的,见怪不怪。然而李辅国把持朝政的大局却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八月初一,李辅国又被肃宗加封为兵部尚书。于是李辅国大摇大摆的赴尚书省上任,宰相和大臣们都去送他,御厨摆上食品,太常卿也设乐队奏乐。如此上任,又是大排筵宴,又是乐队奏乐,真是无限风光。李辅国更加得意,所以前面的收敛一扫而光,越发的骄横放纵起来,直接向肃宗请求要当宰相。肃宗对他说:“以你的功劳,有什么官不可以当的呢?只是朝廷中有声望的大臣会不同意,怎么办呢?”李辅国倒是很厚道,一听这话就满处找人帮自己说好话,他暗示仆射裴冕等人,由他们来推荐自己。肃宗很是苦恼,一旦这些老大人们真的和他这么说,他也不好拒绝。肃宗私下里忧心忡忡的和萧华说:“李辅国请求担任宰相,如果公卿大臣们上表推荐,那就不得不让他当了。”于是萧华出宫后就去问裴冕。裴冕说:“哪有这回事,我臂可断,但宰相的职位决不让他得到。”萧华便将裴冕的话入宫告知肃宗,肃宗一听十分高兴:哈哈,这个办法好,你可以暗中打通关节,我就不可以暗中关闭关节么?自然而然,李辅国对裴冕、萧华两人怀恨在心。这件事的后果,就是萧华被罢免,由李辅国引进了一名后来代宗时期的比较有名的宰相,即曾帮助代宗铲除鱼朝恩而最后自己也被代宗铲除的元载。这位是唐代的一名大贪官,可惜后人多知道和珅,却少有人听说元载。要知道,元载不仅贪的是多、大,贪的却也很奇,抄家的时候,居然被人抄出来钟乳五百两和胡椒八百石。钟乳是名贵药材,贪这么多也不奇怪,可是要这么多的胡椒,怎么个消受法?大约是元载自己也想不出来,所以直到最后也没用完,被皇帝全都收进了府库。
李辅国把持朝政,使肃宗大为头疼,却又真的无可奈何——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给他这么大的权力呢?送肃宗一句话:自作自受。
二、长生殿上的孤影
已经许久没有提到一个人了,唐玄宗,这位早已退位的太上皇。
自从蜀中回到长安后,玄宗一直居住在兴庆宫中。由于他早先说过,收复两京后,他就再也不干预朝政,当时还是广平王、还叫李俶的现任太子,和郭子仪的那一次出征,一气把两京都收复了,因此玄宗当真不再参与政事,却也逍遥自在。
在咸阳的时候是肃宗亲自去迎接的,当时肃宗那一番表现堪称大孝子,而回来后,肃宗也经常从去兴庆宫问候自己七十多岁的父亲,而身子骨尚且硬朗的玄宗有时也会来大明宫看望自己的儿子。一直陪伴玄宗左右的,当然还是高力士,还有那位在马嵬坡前与哗变大大相干的陈玄礼。肃宗又命玉真公主、如仙媛(玄宗的妃子)、内侍王承恩、魏悦以及以前的梨园弟子这些人经伴玄宗左右,哄老人家开心。玄宗经常登临长庆楼,楼下路过的百姓看到后,那毕竟是当了近五十年皇帝的人,无论如何威望还是在的,于是百姓们总是下拜,高呼万岁,玄宗也很高兴,就在楼下设宴赏赐他们。曾有一次,从剑南道来京师奏事的官吏也经过这里,在楼下向玄宗拜舞,玄宗命令玉真公主与如仙媛设宴招待他们。虽则这样的生活看上去很无聊,但如果和后面相比,就好太多了,至少玄宗有很大的自由,至少他可以保持他太上皇的尊严。
但平衡被打破了,制造混乱的人又是李辅国。原因是,玄宗身边的人,不懂得要巴结新皇帝身边的宦官,只看到李辅国当初出身贫贱,虽然也知道他现在飞黄腾达,但是仍然瞧不起他。所谓要“敬小人”,不求添福,但求平安。高力士当年作为皇帝最宠信的宦官,大家都至少不得罪他,高力士还算不错,也没怎么害过人,但他自身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不错,李辅国当初是在你高力士的手下,而今已经不同了,不能再以人家上司的身份说话了。但明显玄宗身边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以李辅国怀恨在心,而且他又想在肃宗面前立功——想他一个宦官,还是个不能带兵打仗的宦官,所以立功就只能从稳定肃宗地位上下手了。玄宗虽说已然不干涉朝政,但是只要他的影响还在,对肃宗多少都有点不利——皇帝的威望是不容许别人瓜分的。何况玄宗又经常接受路过的人的叩拜,多少让新皇帝及其身边的人有些异样感觉吧。于是李辅国对肃宗说:“太上皇居住在兴庆宫中,每天都和外面的人交结,特别是陈玄礼与高力士两个人,谋划着不利于陛下的事情。现在禁军的将士都是在灵武拥立陛下的元勋,他们议论纷纷,心中不安,我虽然给他们解释,但他们不听,所以我不敢不向陛下报告这些事啊。”肃宗听后,痛哭流涕的说:“父皇仁慈,怎么会有那种事呢!”李辅国又说:“太上皇固然不会做那种事,但在他周围的小人就难说了。陛下是天子,应该为国家的前途着想,把祸乱消灭在摇篮里,又怎能够徇匹夫之孝而耽误了国家的大事呢!再说兴庆宫与坊市居民相混杂,宫墙低矮,不是太上皇所应该居住的地方。皇宫则戒备森严,如果把太上皇迎进来居住,与兴庆宫没有什么不同,而且还能够杜绝那些小人去蛊惑太上皇。这样,对于太上皇来说,可享太平晚年,对于陛下来说则更方便去请安问好,何乐而不为呢。”然而肃宗此时没有答应。其实李辅国的话蛊惑性已经很强了,肃宗固然能一时不听,但相信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扎根了。
之后,虽然肃宗没有口头上的同意,但李辅国依然按照自己的安排行事——不免让人怀疑,肃宗真的没同意吗?他没同意李辅国怎么有这么大胆子?也许肃宗的确没同意,但是对于李辅国这种说法则是默许的,而李辅国当时已经权倾朝野了,如果自作主张办一些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太上皇的事情,可以说他事先和肃宗打了个招呼,再加上肃宗反对的态度又不是特别强烈,所以一些简单的事情,李辅国还是可以下手的。兴庆宫原先有三百匹马,李辅国假称圣旨把这些马都带走了,仅留下十来匹。这就是一个信号,玄宗多聪明的一个人,当然清楚这件事背后的意思了,所以他对高力士说:“我儿子听信李辅国的谗言,不会对我始终尽孝了。”
这件事肃宗后来应该听说了,但是他在此事后也并没有表示反对,所以这个态度就是默许了。见肃宗没有太大异议,李辅国得寸进尺,又让禁军的六军将士在肃宗面前号哭叩头,请求将玄宗迁居到太极宫内。这个举动就大了点,上一次不过是牵走了马,这一次把人迁走,非同小可。肃宗也很明白利害得失,如果真按李辅国的话做,虽然可以一步到位,但难免遗人话柄,但又确实是个问题,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哭泣不应——哭泣表示我不同意,你们不能说是我让人这么做的,而且这表示我不忍这样对待老父;不应表示我同意,你们照办就是了,只是不要拉上我就行。可这么一哭,把李辅国哭糊涂了,不知道肃宗是什么意思,怕自己摸错了皇帝的心路,反倒有些害怕。
这时肃宗身体不好,开始得病。如果肃宗身体一直健康,倒也可以相安无事,但他这么一病,没力气管的太多,不过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是可以的。因此他这个时候就可能担心太上皇是否真的会对自己不利,会对自己的儿子不利。于是,李辅国下面开始了真正的行动。说是背着肃宗自作主张干的也好,说是得到肃宗默许也好,甚至还可以说是肃宗秘密授意,反正,史书上在这里只是交待了肃宗得病,李辅国用事,而暗中究竟是怎样的关系,留下了很大的空白,随读史者猜想。既然李辅国知道害怕,那他就明白,太上皇不是他能轻易动的了的,你动别人都好办,但太上皇是谁?皇帝的爸爸,动不好回来使皇帝得到了不孝的非议,皇帝一旦发起怒来,拿你当替罪羊,那也不是好玩的。虽说皇帝病了,但还没到将死的地步,万一病好了,照样有力气惩办自己。所以李辅国虽然有心这么做,但若是完全通不过肃宗这一关,是不可能的。那是肃宗授意的了?也不一定,因为肃宗必定不想让人议论自己,他知道李辅国有意如此,所以纵容就是了,但“同意”的字眼不会轻易从他口出说出,也许就是一点头……总之,李辅国主谋,肃宗极不明显的批准,开始行动——
七月十九日,李辅国假称是肃宗的意思(就是真是肃宗的意思,史书上也得说不是),要迎接玄宗到太极宫去游玩。等玄宗到了睿武门,李辅国率领着五百殿前射生手骑兵,大家手持着出鞘的映着太阳闪着白晃晃亮光的刀,拦住玄宗的去路,上奏说:“皇帝认为兴庆宫宫墙低小,宫里又狭窄,不适合您住,所以让我们来迎接您迁居到皇宫内。”先不说这话如何,单看这阵势也够吓人的,做了五十年太平天子的玄宗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就是马驿之前也没人敢用刀来威胁他。而今,自己失势,听这话的意思是要把自己强行迁到大内中,也就是说,将来自己将要过着监禁的生活,说不定比这还要更糟,就算不想以后,面前这些人,居然拿着刀来威胁自己,明显不怀好意。所以玄宗听后十分惊恐,差一点坠下马来。玄宗本人已经无力抵抗了,好在他身边还有个高力士。见此情景,高力士明白必须得制止李辅国才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是高力士大声喝道:“李辅国怎得如此无礼!”然后责令他下马。高力士还是有当年的威风的,而且李辅国也明显知道自己没有理,所以不得已只好下马。他一下马,玄宗这边就有救了,如果他一直强硬下去,实际上高力士也是拿他没辙。一见李辅国下马,好的,事情有转机,然后高力士宣布太上皇的诰命(其实玄宗哪里还下得了什么诰命,也是高力士假称的)说:“诸将不得无礼!”见李辅国都服软了,所以这些将士也各自收起了刀枪,拜了两拜,高呼万岁。高力士又斥责李辅国,让他与自己一起为玄宗拉着缰绳,慢慢行走。但无论是玄宗还是高力士都清楚,虽然大面上可以令李辅国折服,但根本的还是改变不了,现在肃宗还可以不明显支持李辅国,一旦己方反抗行动过大,就会引起肃宗警觉,到时是连这点尊严也保不住了。于是,几人将玄宗护送到了太极宫,居住在甘露殿。玄宗心怀余悸的对高力士说:“要是没有你,我这次就完了。”直到玄宗迁到了太极宫中,李辅国才领着将士们退下去,只留下了几十个老弱残兵在这里护卫,之后,陈玄礼、高力士以及过去的宫人都被请了出来,不准再留在玄宗身边。玄宗终于回过神来,为了表示自己不会反对肃宗,就说:“兴庆宫,吾之王地,吾数以让皇帝,皇帝不受。今日之徙,亦吾志也。”玄宗也是为这一次行动找理由,一来避免双方尴尬,否则一旦自己声称是被迫迁出的,那么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二来怕也是自嘲,给自己找个台阶,否则被人这么着就迁出去了,面子上也是不好看。当天,李辅国与禁军将领身着白衣去找肃宗请罪。肃宗心里自然不会太过反对,怎么说这件事受利的还是自己,而且就算反对,这些将军也不是好惹的,于是肃宗就慰劳他们说:“太上皇居住在兴庆宫或太极宫,也没什么区别,你们怕那些小人蛊惑人心,防微杜渐,这是为了安定国家,不必害怕。”但太上皇被迁移到太极宫,这算是朝中的一件大事了,惊动了朝廷里的官员,首先就是颜真卿,他率领百官上表问候太上皇的起居饮食,因此而遭到李辅国的忌恨,不久被贬为蓬州长史。
过了些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朝廷下诏将高力士流放到巫州,王承恩流放到播州,魏悦流放到溱州,陈玄礼被勒令退休。然后又把如仙媛安置到归州,让玉真公主出宫居住在玉真观内。肃宗另外挑了一批宫人,安置在太极宫供打扫庭院之用。然后吩咐玄宗另两个女儿万安公主与咸宜公主(怀疑就是咸直公主,因为唐书公主传中没有咸宜公主,而玄宗的女儿中倒有个咸直公主,不过其他地方都称咸宜公主,想必是直和宜字互误)来照料玄宗的生活。之所以可以先后让太真、万安、咸宜三公主来照料玄宗,是因为这三人都没嫁出去,两个做了道士,另一个原先嫁了两人,大概是都死了,所以后来“主不下嫁”。在生活上肃宗还是比较照顾玄宗的,比如各国各地进献了什么美味佳肴,都首先送给玄宗品尝。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物质上的享受对玄宗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重要的在于心情。自己的亲信都被发放了出去,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玄宗很难高兴起来,所以心情越来越不好。而且,玄宗岁数大了,七十多快八十的人了,胃口、牙齿都不行了,所以这时开始不吃荤肉,据说还辟谷——辟谷是道家的一种养生方法,简单来说就是不吃饭。玄宗不吃饭,是出于修炼,还是想要绝食,无从考证,也许是吃不下去,所以被别人美其曰“辟谷”,事实上玄宗哪有功夫修炼啊。这样,一来二去,本来还很硬朗的身体也渐渐垮了,玄宗也开始得病。肃宗一开始还去问安,但不久他也病倒了,就派人代他去问安。肃宗对于前面发生的那些事情,最后可能也有所悔悟,不是他自己良心发现,就是有大臣旁敲侧击,因而肃宗后来十分怨恨李辅国,甚至想杀掉他,可是又怕他手里握的兵权,一直在犹豫之中。这也不新鲜,反正肃宗总是把责任推给别人,所以李辅国自然要对这些事情负责了。可是肃宗自己,就全都对吗?
那一年的端午,隐士李唐见到了肃宗,当时肃宗正抱着自己的小女儿,对李唐说:“我很惦念她,所以抱着她和你说话,请你不要见怪。”李唐回答说:“太上皇思念陛下,大概也和陛下惦念公主是一样的。”就是说,肃宗不去问候玄宗,是连隐士都清楚的。肃宗一听,眼泪又来了,是该去看看,可是这时又怕张皇后,还是不敢到去探视。——这又和张皇后有什么关系?当初李辅国和张皇后共谋把太上皇迁出兴庆宫,所以她也有份。不过,肃宗毕竟还是去了一次,就是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冬至的第二天。然而,两人的未来也正如那萧条的冬天,不知那年的春节有没有再见面,否则这的确是父子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宏大的太极宫,早已没了当年的风采——无论是人,还是宫殿: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秋雨梧桐叶落时,这便是“梧桐雨”的由来。历史只截止于此,至于有个道士上天入地去寻找杨贵妃,只怕是小说家言居多了。剑阁闻铃,尚可有人开解,然而梧桐秋雨,满怀伤感又说与谁听?白发苍苍的老人,孤零零的望着沉寂的大殿,无名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