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8) |
送交者: zuolizi 2007年02月04日22:56:08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专诸》(8) §4 (2) 潇潇子说到这儿,把话打住,两眼瞪着专诸问道:这钓鱼、打鸟、练掌功的事儿,听起来似曾相识?是吧?这叫专诸怎么回答呢?说不是吧,那是撒谎。不要说专诸只不过是打鱼专业户,就算是骗子专业户,面对潇潇子那一双勾魂眼,说实话恐怕都会舌头打结,更别说是谎话了。说是吧,一想起叫那老家伙“爹”和“爷”时挨的那两个大嘴巴,一个“是”字就愣是吐不出来。潇潇子善解人意,看出专诸左右为难,于是又夹起一块鱼塞到专诸嘴里,笑道:你的掌功我是亲眼见过的,你靠打鱼吃饭,会钓鱼自然不在话下,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打鸟。说来也真巧,潇潇子的话音还未曾落定,一群鸥鸟“嘎”、“嘎”、“嘎”,从草篷船上掠过。专诸慌忙吞下鱼片,从舱板下抄起弹弓、弹丸,窜出船舱,连发三丸,打下四只鸥鸟,三只落入水中,一只掉在船上。男人偏好在女人面前逞能,哪怕那能耐隐含着秘密也在所不惜,专诸不能例外。 潇潇子跟着走出船舱,拍手喝一声彩,道:“好一个一石二鸟!这打鸟的功夫显然不止是练过,而且必然是经过高手指点。” 当真忘了?你想哄谁?专诸心中暗笑,你是为那鱼肠而来,说起徐无鬼,不过因为碰巧看见那青铜玺而引发,你怎么会忘记那鱼肠?让我来逗你一逗。专诸心中这么想着,嘴上于是就说:“我本来是想把鱼肠交给你的,你既然忘了,那就算了。” 潇潇子的话令专诸略微一怔,他早已猜出那要命的鱼肠绝不真是鱼的肠子,准是件宝贝。不过,他没想到那鱼肠同功夫有关系。他没心思再逗乐子,坦白地说:“其实我没有。我要是真有,我早就给他们了,我真的并不想因那鱼肠而杀那么多人。可是,他们偏不信,逼得我走投无路。” 专诸的话,也许说完了,也许还没有,只是打个顿。不管究竟如何,潇潇子趁机插入,说:“他们逼得你走投无路,所以你就只好用鱼肠把他们杀了?这就是所谓真的没有鱼肠?”说罢,撇嘴一笑。 潇潇子善于察言观色,尤其善于察男人的言、观男人的色。从专诸说这话时的眼神,她断定专诸并不是在说谎,不过,她为人慎重,并不轻易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她故意夸张地大笑,笑够了之后说:“你就别再装傻了!你当然知道那所谓的鱼肠,并不是鱼的肠子,是一把 匕首?专诸吃了一惊。不错,锋利无比的匕首。潇潇子一字一板地肯定。专诸摇头,说他头一回听见这说法,压根儿没见过那匕首,更别说有那把匕首了。那你拿什么杀人?你骗不了我,我见过那些尸首,没有一个是柔掌劈死的,致命伤一概是喉节被鱼肠切开。专诸又摇头,说:是鱼线,不是鱼肠。鱼线?鱼线怎么杀人?这一回是潇潇子吃了一惊。你不信?不信,我杀给你看。杀谁?你可别拿我当靶子!潇潇子笑。潇潇子的笑声未落,一条鳄鱼浮出水面。同鸥鸟的飞过不同,鳄鱼的出现算不上是巧合,是三只掉在水中的死鸟招来的,属于必然。专诸见了,不慌不忙从衣袋里摸出根鱼线来,只等那鳄鱼仰头刁起一只死鸟的一刹那,把鱼线一甩,不偏不倚,正好把那鳄鱼齐颈切开一条红线,那种潇潇子不止一次看见过的红线。鳄鱼的生命力比人强,没有无声无息地落入水底,而是拼命地挣扎。不过,挣扎的后果只是溅起水花,白里透红的水花,并无济于死里逃生。血腥招来一条淡水虎头鲨,那鲨鱼如果有思维能力,一定以为捡了一顿便宜饭,万万不会料到自己会同那鳄鱼一样,落得个鱼为食亡的下场。看见专诸用鱼线连杀一鳄一鲨,而且杀得那么轻松、杀得那么容易,潇潇子目瞪口呆,忘了拍手,也忘了喝彩,甚至忘了自己是女人,一身的女人味儿都不见了。不过,潇潇子的失魂失魄只有一刹那,在那一刹那间,专诸的眼睛盯着那鲨鱼,看那鲨鱼怎么挣扎。等他抬起头来看潇潇子时,潇潇子已经复原为男人心甘情愿为之生、为之死的女人。 “这回你信了吧?”专诸说。 专诸本来想反问:那些人?你难道不是那些人之一?可是潇潇子的伤感口吻令他感动,于是,他的问话就变成了:你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潇潇子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专诸的问话,她先把鱼肠剑的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然后说:那些人嘛,应当说是两拨人。一拨是吴王暗中派遣的,任务是令鱼肠剑物归原主,还原为吴王的传世之宝。另一拨是江湖上的强人,一个个都想据鱼肠剑为己有。专诸说:原来如此。一拨已经够麻烦的了,更何况是两拨。这叫我怎么办才好呢?潇潇子说:依我看,只有躲起来。专诸问:上哪儿去躲?我不停地换地方过夜,这些人照样找上船来。潇潇子说:只换地方当然是不行,你怎么不学学徐无鬼,也把面孔换一换?专诸说: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潇潇子说:这也叫聪明?如果这就叫聪明,那我就是蠢了。专诸听了,莫明其妙,两眼发傻。潇潇子见了笑道:傻瓜!你还得去买把普通的剑,不能再用鱼线杀人。否则,天天换个面孔恐怕也无济于事。专诸叹口气说:可不是么!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还有什么要做的没有?潇潇子笑而不答,弯下腰,从船板上拾起那只死鸟,使劲往远处一扔。死鸟“扑通”落入湖中之时,裹在潇潇子身上的毯子无声无息地滑下。专诸不是展跖,做不到圣勇义智仁那五个字;也不是展禽,做不到坐怀不乱这四个字。吃了肉、吃了鱼、喝了足够的酒,他应当不再饿,却偏偏如饿虎禽狼一般,把赤条条的潇潇子一把抱起,走下船舱。雨早已停息,烟早已消散,船不知于何时早已漂进一个荒野的湾汊。东边天际,青云点点似墨;西边天际,赤云片片如火。黄昏的凉风吹来,草篷船缓缓荡入芦花丛里。 专诸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做梦。疏淡的晨曦,透过草篷的缝隙,撒在他脸上,提醒他梦已经醒了。单身过惯了的人,都特别警觉。专诸不例外,醒过来的他感觉到不对头。不是多了什么,是少了什么。一丝凉风穿过船舱,吹动一股幽香。他伸手两边一摸,少了个人!潇潇子走了。他不假思索跳将起来,窜出船舱四下一望,天光下并无潇潇子的影子,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头。还少了什么?他伸手在脖子上一摸。还好,脖子还在,只是少了那个青铜玺。潇潇子究竟是什么人?贼?专诸无可奈何地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回到船舱,冷不防脚下踩着个硬东西,不由得“啊哟”一声,弯腰拾起来借着晨曦一看,竟然是一双金镯子,用那根穿青铜玺的牛筋绳穿着。用意十分明显:以镯换玺。潇潇子究竟是什么人?不是贼? 专诸躺在狭窄的船舱里纳闷的时候,潇潇子躺在宽大的浴池里洗澡。像公子光一样,潇潇子也有洁癖,尤其在干完那种事之后,她总是要把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洗刷个一干二净,唯恐身上残留男人的气息。在她唤使女换第三次洗澡水的时候,使女告诉她:公子光已经来了,在客厅里等她。来了?来得这么早?等我?我还得再泡一泡。叫他进来吧,反正他也不是外人。不是外人?不是外人是什么意思?那使女是潇潇子的贴身亲信,她明白她的意思:但凡同潇潇子一起泡过澡的男人都不是外人。公子光以前常来这儿泡澡,如今也不少来,不过,只在客厅里坐着说话,不再进来泡澡。怎么变了?有一回,使女忍不住问。成了废物,潇潇子说,说完了吃吃地笑。 废物走进潇潇子的浴室,用艺术家鉴赏作品的眼光打量潇潇子。你如愿以偿了?如愿?如什么愿?你早就看上了那专诸,你以为你瞒得过我?怎么?你吃醋了?酸溜溜的!我吃醋?笑话!我吃哪门子醋?说正经话之前,两人如此这般逗笑了一回。公子光的确没有吃醋,如今就是蔡姬、郑姬跟别人搞上了,他也无话可说,谁叫他自己不争气呢!潇潇子既不是他的夫人,也不是他的如夫人,不要说是现在他不行了,就是过去他还行得很的时候,他也并不是潇潇子的男人,不过是潇潇子的男人之一。潇潇子有多少男人?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女人一样。不过,他知道那数目一定多得足够令他酸得死得过去活不过来。这是说,如果他吃醋的话,所以他懂得不吃潇潇子的醋。不过,虽然如此,他却信得过她。信得过她?不错,当然是指那种事之外的别的事。男女之间,除了那种事儿,也还能有别的事儿。不错。像公子光这种有身份的人,别的事儿还多得很。比如,打听专诸的底细就是其中之一。潇潇子为什么肯替公子光办事?而且办得牢靠,办得忠心耿耿?公子光出手大方,金镯子、玉钏子,大把地送,潇潇子并不缺钱,不过,即使是不缺钱的女人也喜欢出手大方的男人。 此外,或者说更为重要的是,公子光毕竟是个公子,货真价实的公子,不是什么浪荡公子、游闲公子、花花公子等等徒有其名的公子哥儿。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己的男人有货真价实的身份?所以,如今公子光虽然干那事儿不行了,仍旧是潇潇子的朋友,而且不是一般的朋友,是引以为荣的朋友。替朋友办事,潇潇子一向忠心耿耿、不遗余力,所以,但凡有事情要办的人,都愿意同潇潇子交朋友。不言而喻,那所谓的事情,当然不是指换盆洗澡水这种事儿,是那些换成别人大都干不来的事儿。别的不说,就说这打听专诸底细的事儿吧,黑臀只打听到二十个字,潇潇子打听到的,足够写一本书。 逗笑过后,公子光与潇潇子开始说正经话。都说了些什么正经话?潇潇子告诉公子光,专诸十之八九就是徐无鬼的外孙。即使不是,也无关紧要。你想要知道的不就是专诸武功究竟有多高吗?我敢担保,绝对一流。即使徐无鬼还活着,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他到底有没有鱼肠?公子光问。潇潇子说没有,她以为这答案会令公子光失望。不料公子光听了,竟然喜形于色,追问道:当真没有?潇潇子点头。公子光见了也点头,一边自言自语般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潇潇子问:没有就好是什么意思?你叫我打听专诸的底细,难道就是要证实他没有鱼肠剑?公子光说:这么说固然不全对,但也差不多,反正我不想同有鱼肠剑的人有任何瓜葛。否则,别人说是我偷走了鱼肠剑,致先王余祭于 死地,我就是跳下太湖也洗不清了。潇潇子笑道:你敢跳下太湖?我看你连跳下这浴池都不敢。公子光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咱说正经话,不开玩笑成不成?不要欺人太甚嘛!潇潇子忍住笑,说:好!说正经的,你是打算要同专诸有点儿瓜葛了?要不要我去牵线?公子光略一犹豫,摇头说:我还没有想好。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你为打听这专诸的底细,没少费力气,也没少破费。我在客厅里留了一双玉璧,你要是喜欢就留着自己玩,不喜欢呢,就拿去卖了,反正也值不了多少钱。 公子光走了,潇潇子觉得水有点儿凉。也许真的是水凉了,也许不过是她自己有点儿心灰意冷。她不相信公子光说“我还没想好”,说的是句实话。她疑心公子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她不够信任,唯恐她知道得太多。替朋友热心办事,却落得个不受信任的下场,难免心灰意冷。心灰意冷的时候往往想到钱,人情不够温暖,钱就显得格外热。潇潇子出了浴池,穿戴整齐,疾步走入客厅。她本想去看看公子光留下的那双玉璧究竟值多少钱,她知道公子光会说话,说不值多少,其实就是说价值不菲。不过,她还是急着去验证一下,眼见为实嘛!却不料客厅里已经有个人在等着她,既能进到客厅,又能阻止使女进去通报,这人自然也不是外人。不是外人的人,并非都同潇潇子一起泡过澡。这人就没有,这人是她爷。她叫他爷,这个自然。外人叫他鱼伯,这就得费点儿解释了,因为他并不姓鱼。爷!咱姓什么?潇潇子记得小时候曾经问过她爷。她爷叹口气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死后不能垂名史册,有姓无姓,又有什么关系?潇潇子问:爷死后难道不能垂名史册?她爷又叹口气说:难呀!你看人家展爷,干了那么大一番事业,死后却被人称之为“盗跖”,要不是他有个亲哥哥展禽三为鲁国的执政,后世的人还能知道他姓展吗!潇潇子没有再问,她知道她爷原本不过是展爷手下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头目,不可与展爷相提并论。她也没有去问她爹或者她妈,因为她没爹没妈,只有这么一个爷。 她爷既然不姓鱼,为什么听任别人以鱼伯相称?因为他对于鱼,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别人叫不出名字的鱼,他叫得出,别人打不着的鱼,他打得着,别人不会做的鱼,他会做,别人也会做的鱼,他做得更好。凭这本事,展跖死后他流亡到太湖,隐姓埋名,开了间烹饪学校,专教做鱼。那时候这世界不以人满为患,又没有工业污染,江河湖海的鱼类能上宴席、为佳肴者,不下数十百种,每一种他都能做出不下十种吃法,而且种种皆能令 人既食之,三月不知肉味。于是,鱼伯之名,不胫而走,上自天子诸侯,下至卿相大夫,几乎没有不把自己的厨师送来,拜在他的门下,请他调教如何做鱼的。鱼伯的日子,于是风光得令渔樵畎亩的小民百姓羡慕得垂涎三尺。只有潇潇子知道,在她爷爷心目中,这种风光,如粪土!如鼠壤!也只有潇潇子知道,他爷爷在暗中联络展爷的旧下属,企图恢复展爷那横行天下的旧业。开门授徒,以烹饪为己任,只是个幌子。 鱼伯这么干,风险不小,让官方知道了,是要杀头的。为了潇潇子的安全起见,鱼伯教她练就四十九招追风双刀,虽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在一流高手手下死里逃生绰绰有余。又在她十七岁那一年叫她用潇潇子这名字搬出去自立门户,彻底同鱼伯划清界限。谁知一晃五年,潇潇子只顾在江湖上行走,男人没少搞,却并不肯择婿而嫁。鱼伯从小把她宠惯了,拿她无可奈何,也只好由她去了。这回公子光托潇潇子打听专诸的底细,潇潇子先来问她爷。她爷消息灵通,早已风闻专诸与徐无鬼的关系,除去提供这条线索外,并叫她如有机会趁便把赤云帮的掌门玺盗来。赤云帮的人不识徐无鬼的真面目,只认这掌门玺。有了这掌门玺,就不愁不能将赤云帮收编为己有。一旦将赤云帮收编为己有,那横行天下的大计,不就是进了一大步么!鱼伯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激动得嗓音直抖。鱼伯的兴奋感染了潇潇子,她决计要把那掌门玺搞到手,不让她爷失望。一个月前她扮成个卖菜的老太婆,混进赤云帮的水寨,不仅证实了徐无鬼一去不曾返回的流言,而且顺手牵羊,偷回一玺。不料鱼伯看过之后摇头,说那只是掌管钱粮的钱粮玺,不是掌门玺。潇潇子听了不免丧气,鱼伯少不得说了一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之类的话以相勉励。革命?同志?那时候的人也讲革命,也称同志?不错。“革命”与“同志”,这俩辞儿都古得不能再古,不信?查查《易》、查查《国语》,不信也得信。 潇潇子知道她爷这么一早跑来,准是想知道她昨夜是不是得手了。她于是慢慢地从裙摆的暗兜里摸出个锦囊,慢慢地把锦囊解开,又慢慢地从锦囊里掏出昨夜从专诸脖子上偷来的青铜玺。她懂得慢的效应,慢工不仅出细货,也让人格外惊喜。鱼伯接过,眯起眼睛看了又看,终于将玺一把攥在掌中,吐出一个“好”字。潇潇子说:爷!这里没有外人,你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你,再不让我看,我都要忘记你的模样了。以往潇潇子这么求鱼伯,鱼伯照例不理,只当没听见。这回鱼伯正在兴头上,不假思索,说一声好,就把一副苍老不堪的面具揭下。鱼伯不揭则已,一揭之下,潇潇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苍老不堪的面具下的真面目,比苍老不堪的面具还要苍老。最为明显的变化是眼睛,在潇潇子的记忆之中,她爷本有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如今眼皮皱巴巴下垂了,变成了一副单眼皮的小三角眼儿。眼是面貌之神,眼睛变了,整个人走了样儿。潇潇子心中涌上无限凄凉之感,忍不住要掉眼泪。鱼伯仍旧沉浸在兴奋之中,没有注意到潇潇子的失态。等他把注意力从赤云帮的掌门玺移开时,潇潇子已经转身从屏风后退下,只让他看到一个背影。鱼伯无心追究潇潇子的失礼,戴上面具,攥着赤云帮的掌门玺,兴冲冲地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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