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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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门之变成就了李世民,自在意料之中。附带成就了魏征,却属于意料之外。其他人结局如何?先从裴寂谈起。李世民登基伊始,裴寂加封一千户,次年李世民祭祀南郊,命裴寂与长孙无忌同升金辇。所谓金辇,就是皇上的专车。能与皇上的大舅子一起陪同皇上登上皇上的专车,何等风光!只可惜这风光纯属表面文章,李世民登基之后,用事的是杜如晦、房玄龄,李渊的左右一概靠边站,裴寂也不例外。靠边站不也能落得个清闲么?嘿嘿,没那么容易。贞观三年,裴寂开始走厄运了。厄运从何而来?从一个名唤做法雅的和尚而来。法雅本来既得宠于李渊,亦得宠于李世民,却忽然失宠,于是口出妖言。什么是妖言?史册语焉不详,大致可以理解为如今的反革命言论。唐代相当于今日司法部门的衙门称之为大理寺,大理寺负责人称大理寺卿。然而,法雅和尚专案组的负责人却是兵部尚书杜如晦。当时的兵部尚书大致相当于今日的国防部长,不由司法部门的负责人,而由国防部门的负责人来处理法雅一案,不能不说有些离奇古怪。原因何在?史无记载。揣测之,当因案情之中有不可告人之秘密,非亲信如杜如晦者莫可审理。据杜如晦提交的审讯报告,法雅一口咬定曾经对裴寂说过妖言,而裴寂则矢口否认。法雅的揭发是否诬告?恐怕只有法雅与裴寂二人得知。至于法雅典揭发是否出于示意或者逼迫,那就恐怕只有三个人晓得了。哪三个人?除去法雅之外,自然只有杜如晦与李世民。无论如何,裴寂因此案而罢官,逐回老家。裴寂乞留京师,李世民不仅不准,而且数落裴寂在李渊朝为政过失多端,早该罢黜云云。
裴寂既遭放逐,返回浦州老家安置。能过上安宁日子了么?没有。不旋踵而再次卷入官司。这回得罪之因,更为迷离扑索。据说有个狂徒自称信行,看出裴寂有天子相,把这话儿对裴寂的仆人某甲说了。信行死后,裴寂手下一个叫做恭命的管家把这话转告裴寂,裴寂闻言不禁大惧。惧从何来?李世民对这类言语极其敏感,不上报,可以整成死罪;上报,会引起猜忌么?猜忌的结果会是找个借口杀掉么?难说。裴寂想了一想,觉得还是私了比较保险。怎么私了?吩咐恭命买凶将某甲杀却灭口。却不料恭命阳奉阴违,瞒着裴寂将某甲放走。尔后恭命私吞裴寂财产案发,惟恐裴寂捉拿,逃奔京师予以揭发。李世民果然大怒,称裴寂有四可杀之罪。赖朝臣救援,得以免死,流放静州(今四川马尔康西北)。不久,静州地羌人叛乱。有人在李世民面前使坏,说裴寂可能会趁机作乱。李世民心中也不无疑惑,口中却大言道:裴寂犯了死罪,是我饶他一命。他当感恩戴德才是,岂敢造反?裴寂果然率家僮平定羌乱。李世民于是龙颜大悦,想起裴寂拥戴之功,下一道圣旨,放裴寂回京。不过,裴寂没那运气。圣旨未至静州之时,裴寂已死,享年六十。
下一个该谈谁?率先想到的是李靖。李靖因与李渊有过节,故行事格外谨慎。李靖不肯卷入李世民兄弟之争,正属于格外谨慎的表现之一。据说李靖中立于李世民兄弟之外的立场,颇受李世民的谅解与尊重。李世民即位之后,李靖起先命为刑部尚书,次年兼任检校中书令。中书令是掌握实权的重任,不过,既加“检校”二字,就成了虚衔,只是以示荣宠而已。
贞观三年,突厥来犯,李靖受命为征突厥诸军统帅,远征漠北。生擒颉利可汗,凯旋而归之日,应当加官进爵吧?没有。为何没有?御史大夫温彦博奏李靖“军无纲纪,致令虏中宝物散于乱军之手。”温彦博是李世民的腹心,所以李世民深信不疑?或者,温彦博的奏章其实出于李世民的授意?无从考核。总之,李靖因此备受责难。没隔多久,李世民又亲自好言相慰,说什么不该听信谗言云云,并任命李靖为尚书右仆射。尚书省的最高负责人是尚书令,权同丞相。因李世民曾为此官,自李世民登基始,终唐之世,尚书令一职始终虚设,而尚书左右仆射就成了尚书省的实际主管。任命李靖为尚书右仆射,不能不说是委以重任的表示。问题在于:谁进的谗言?是温彦博?还是另有他人?怎么不见温某或其他人因诬告而贬官?或者至少公开予李靖以平反?李靖是什么人物?这一斥一呵的驾驭手段怎么会看不透?这加官晋级之举不仅未曾令李靖放松警惕,恰恰相反,而是越发小心谨慎了。小心谨慎到什么程度?每上朝,“恂恂然似不能言”。换成今日的白话,就是每逢上朝,都拿出一副卑谦的面孔,好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贞观八年,想必是如此这般忍气吞声的日子实在难熬,李靖以足疾为名请求吿老还乡,却遭李世民拒绝。为何拒绝?因为还有用得着李靖的时候?不错。次年,吐谷浑入寇,李世民遣人暗示李靖为将。李靖不敢违拗,见房玄龄请行。李世民不直接任命李靖为将,李靖不直接见李世民请求为将,这等大事还得通过第三者,说明两人之间的君臣关系极其不和谐。不和谐的根源何在?在于李世民的猜忌。证据何在?就在下文。
且说李靖大破吐谷浑,回京之后却再次因功而受累。这一回,不是“军无纲纪”那么简单,是遭人诬告其谋反。最终虽然以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李靖更如惊弓之鸟,从此杜门,不仅是谢客,连亲戚亦大都拒而不见。
十年后,李世民亲征高丽,李靖以老病为由,请留长安。岂料李世民亲自到李靖家中探视,手抚李靖之背道:“勉之!昔司马仲达非不老病,竟能自强,立勋魏室。”司马仲达就是司马懿,司马懿伪装老病,骗过曹爽,成其篡夺曹魏政权之势。怎么在李世民嘴里就成了“立勋魏室”?这么明显的反话,李靖如何能听不出?分明是暗示我李靖别做司马懿的梦,趁他李世民亲征高丽之机,效仿杨玄感嘛!李靖于是不得不带病而起,行至相州(今河北临漳西南),实在走不动了,李世民这才临时把李靖安置于相州,免了辽东之行。
贞观二十三年阴历五月十八,李靖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九,去李世民之死,不过十二日。
说罢李靖,自然想到李世勣。虽然两人都姓李,却并无半点瓜葛,出身、经历也相去甚远。一个是名将之甥,堪称高干子弟。另一个出身土豪,入伙瓦岗为强人。不过,新旧两唐书皆合二李的传记为一卷,可见史官也作如是联想。
同李靖一样,李世勣也不曾卷入李世民兄弟之争,据说李世民亦因此而颇为尊重其人。李世民登基之后,拜李世勣为并州都督,负责北边防御,并实封九百户。
贞观三年,以李世勣为通漠道行军总管,受李靖节制,出征突厥。打破突厥之后,二李会师白道。颉利可汗请和,李世民许之,遣唐俭至突厥大营受降。二李相与谋,以为不如趁突厥大意之际发动突袭,彻底破灭之。李靖统领大军从正面出击,李世勣率精骑从背后截其归路。生擒颉利可汗,凯旋京师之后,授光禄大夫的虚衔,继续驻守并州。
贞观十五年,授兵部尚书,没来得及回京上任,适逢薛延陀八万入寇,当即受命为朔州行军总管,率轻骑三千追及薛延陀于青山,大破薛延陀,斩其名王一,生俘五万有奇。以功封李世勣一子为县公。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因谋反而被撤换。李世民令李世勣为新太詹事兼左卫率, 并拜特进、同中书门下三品。特进属于最高虚衔之一,同中书门下三品,相当于丞相,詹事是太子府最高文职,左卫率是太子府最高武职,集最高虚衔、实职以及太子府最高文武官位于一身,可见李世民对李世勣的器重之深,远非李靖可以相提并论。 次年,李世勣随李世民征高丽。驻跸山之役。亏李世勣苦战,方才转大败为小胜。以功,再封李世勣一子为郡公。二十二年,再破薛延陀,廓清漠北。
二十三年五月十五,李世民病危。李世民既然这么器重李世勣,并且令其兼任太子府属的首席文官武职,想必会托孤于李世勣?或者至少会令李世勣参与临终告别仪式?没有。不仅没有,而且就在这一日将李世勣贬为叠州都督。叠州(今甘肃四川交界处的迭部县)既属边远,又属边缘,李世勣因何罪而遭贬如此?问这话的不是李世勣,是李世民那宝贝太子李治,史称唐高宗,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则天的老公。还真是傻,幸亏我有主意!听了李治这一问,李世民不禁叹口气。
李世民有什么主意?据史册记载,李世民对李治说了这么几句话:“李世勣才智有馀,然汝与之无恩,恐不能怀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于后用为仆射,亲任之。若徘徊顾望,当杀之耳!”
还真是高招!听了老爹这一席话,李治如梦初醒,当下叹服不已,把老爹这几句话字字句句当作真言记取了。真高么?那得看对谁说。李世民玩的这一招,在李世勣眼里,不过是几下花拳绣腿。李世勣得了诏书,直接从朝廷走马上任,连家都不回一趟。这么做,是否有些过分?过于流露痕迹?倘若对付李世民,也许。不过,对付李治这种傻冒,不露痕迹只怕还会误作“徘徊顾望”,放倒给错杀了。
李世民这么处置李世勣说明什么?说明平时对手下的恩宠顾眷都不过是虚假的笼络手段,其为人也,其实心狠手辣。亏得李世勣识破其心思,否则,还不得化作一道冤魂奔赴黄泉?李世民奔赴黄泉后四个月,李治遵李世民遗命,召李世勣回京,委以尚书左仆射之职。
乾封元年十二月,李治以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出征高丽。总章元年九月,李世勣攻克高丽京城平壤,生擒高丽国王高藏,分高丽为五部、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二十三年前李世民兵败高丽之耻,李世勣雪之。凯旋京师,以功加官太子太师。
次年十一月,李世勣卒于正寝,享年 八十。子早卒,孙袭爵。这位袭爵之孙,就是武则天当政时,于扬州起兵造反的徐敬业。败亡之后,李世勣子孙经武则天杀戮殆尽。唐中宗反正之后,下诏追复李世勣所有官爵,并修复其坟茔。然而子孙后代莫可追寻,绝少漏网者,皆逃窜外邦,不复归还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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