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璧之战――高欢的挽歌
当宇文泰在倾力打造他的关陇集团时,他的死对头高欢也在蓄势待发。他要趁着上次胜利的余威顺势将宇文泰剿灭。和前几次的征伐相比,此时的高欢,求胜的心情更为迫切、焦虑。因为这时的高欢已刚过知天命之年,步入了生命的晚年,他已经耗不起了――人之近死,其心也“焦”。在宇文泰身上,他几乎快耗尽了壮年时代所有的精力和能量。再拖延下去,或许只能遗患于子孙了,而这是起于行伍之间的高欢所不能容忍的――自己的事应该自己解决。
自从河桥之战后,宇文泰已经非常明智地选择了龟缩政策,再也不敢出来主动骚扰高欢了。所以高欢此次更是志在必得,当然又是倾全国之兵。当邺城的兵力会聚晋阳后,高欢率领二十万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而他的老战友,专制于河南之地的侯景则被命令从侧方接应――这位冒险家的行军之路也是险山恶水,不够平坦。这倒不是高欢、侯景有走险路的癖好,谁让关中自古以来就是易守难攻之地。
从晋阳出发的高欢是踌躇满志,比任何时候都要充满必胜的信心,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失败的理由了。
他的后方已经安然无忧,柔然和奚族这些野蛮人他已经筑城安妥――去年他自己亲临北边筑城,完成了营垒部属。而南方的梁武帝也只保持着老而不死的状态,早已和他握手言和。
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死对头,宇文泰在三年前损兵折将――鲜卑精锐早折损过半,队伍混充的都是那些弱不禁风的汉人。或许此时的高欢都有点可怜起他的对手来――竟然会堕落到招募汉人的地步。这些新招募的汉人,能抵挡住自己的鲜卑铁流吗?
的确自己曾在关中多次马失前蹄,吃过一些苦头。但第一回错在窦泰过于骄纵,结果咎由自取;第二回错在将士过于大意,才造成沙苑之败;第三回,由于老天阻扰,下了大雪,结果无功而返。而这样的错误自己还会再犯吗,宇文泰还能使出他的奸计吗?
但踌躇满志的高欢,绝对料想不到:此趟远征,别说关中之地,便连玉壁这座小城他也难以越雷池一步。他的二十万鲜卑甲士竟会在玉壁城下折戟沉沙,伤亡惨重;而他自己也由此气衰身竭,最终遗恨子孙。而那看似弹丸之地的玉壁城却在千载之后依然坚实地耸立,凭后人瞻仰,无情嘲弄着他的失败。
这回的失败当然不是高欢的大意引起,上次他在玉壁城下铩羽而归,此回当然会更加周密部署;或许也不能怪高欢的无能,他在战场也多有以少胜多的战绩。唯一的能怪的只是他的运气太差了,因为他碰到了中国防守能力最强的将军之一――韦孝宽。
韦孝宽是关中大族,父、祖一辈都当过郡守一级的官员。在北魏动荡的年代,韦孝宽也不甘于寂寞,四处奔走,结果最大的收获得到了杨侃的赏识:把女儿嫁给了他。在北魏东西两分之后,屁股决定脑袋,身在关中的韦孝宽当仁不让地加入了西魏阵营。东西魏几乎所有的重要战争他都跟着掺和过了,可惜在这个鲜卑人为主的舞台上,他并没有得到独当一面的机会。快到不惑之年的他依然默默无闻,而当年和他共为州内郡守、两人合称“连璧”的独孤信早已青云直上,几乎能与宇文泰平起平坐,而他只是小小的一州刺史。
之所以如此,第一是由于韦孝宽的出身限制。他是关中大族,在以武川军人为主的西魏政权里只能算是边缘人,能混到刺史一职仕途也算是顶天了。第二,韦孝宽不是那种猛冲猛打、叱咤风云的类型,他的优势在于他的计谋和智慧――说难听一点,便是非常擅用阴谋诡计。所以在这个东西魏的修罗场上,他并没有武川军人那么耀眼。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到了晋州刺史,最后移镇玉壁,成为并州刺史――而这并非是宇文泰的慧眼识珠,却是前任赌徒刺史王思政的极力举荐。
尽管韦孝宽有着那种山崩于前也不为所动的镇定,但面对高欢的来犯,他的确还要心惊胆战一番:他手中守城的将士撑死不到一万,而他的对手高欢却有二十万能征善战的鲜卑甲士,扎营数十里,在他面前跟水果摊一样地摆开了,将整个玉壁团团围住,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他的前任王思政不是打得高欢空手而归了,难道他就这么无能,不能再创奇迹嘛?时过境迁,韦孝宽面临的困难要比王思政大的多。
王思政守城时是天时(天下大雪)、人和(宇文泰率军来救)、地利(地势险峻)全部具备,可韦孝宽只剩下了一样――地利。因为此回的高欢选择了秋高气爽的九月,而这样的时刻老天爷是不大会下场大雪来帮忙的;而此回,高欢本身就是来引诱宇文泰全军出动,以期一举扑灭的,所以宇文泰没有中计――他手下的将士全是新近招募的,还不适合上战场。宇文泰一龟缩,韦孝宽便陷入了自生自灭的绝境,他便是要依仗一座孤城和高欢搏斗。
上次在玉壁城下吃过亏后,此回的高欢当然更加小心翼翼。他的本意是围城打援――围住玉壁,引诱宇文泰来攻。可宇文泰对他的挑逗毫不理睬,按兵不动;计谋落空,高欢只得先把玉壁城啃下来再进军关中。高欢知道玉壁城的优势所在――三面皆是悬崖峭壁,只有南面一路可以仰攻,而且道路狭窄,容不了大军齐头并进。韦孝宽不就是仗着城高路险吗?那是老天爷赐予的。而高欢偏不信这个邪,他并不需要老天爷的额外恩赐,因为他觉得自己本身就拥有老天爷的能量。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高欢果然在韦孝宽面前一一展示了他改造大自然的伟力。
移河是高欢跟老天爷硬拼的第一件事。玉壁城虽高高在上,可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难以蓄水;时间一长,自然无水可用。所以韦孝宽在防守之余,还得让自己的手下忙里偷闲,辛辛苦苦跑到汾水里挑水。可有一天早上,当这些人再去挑水时,竟然发现这条河几乎接近干涸了。这倒不是老天爷震怒,要来惩罚西魏军人,而是高欢在捣鬼。他发动手下连夜开始挖土填河,人多果然力量大,竟然硬生生地改变了汾河的流向,使得玉壁城无水可用――而这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这是高欢的远见所在,万一不能迅速攻下玉壁,也能让城中之人因无水可用最终而投降。
挖了河以后,高欢自然要在填山上展现自己的伟力:玉壁城高吧,那我就要造一座比玉壁更高的山来。东魏的士兵果然卖力,不久,他们人工堆积的土山便已拔地而起,快与玉壁城相平了。可城里的韦孝宽看出了高欢的险恶居心,也开始添砖加瓦,将原先城上的两座高楼连接,越造越高。大的战斗还未开始,两军在阵前比赛起造楼的技术来。这比赛是及其危险的,因为士兵们一边要忙着搭楼,一边还得防着对方的明枪暗箭。由于韦孝宽的天生条件优越,所以他的高楼始终保持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俯瞰着高欢新建的土山。与大自然相比,高欢的能量终究有限,由于士兵又伤亡不少,他最终放弃了和韦孝宽继续攀比造楼的想法。可他并不死心,向城内放话:“纵尔缚楼至天,我会穿城取尔。”此时的高欢依然还是志在必得,所以会狂妄地连计谋都敢向韦孝宽赤裸裸地宣布。
高欢说干就干,开始在城下挖凿地道――可怜那些本是驰骋疆场的鲜卑精瑞,却变成了建筑工人,在高欢这个大包工头带领下先是挖河,又是造山,此回又变成挖地道。
可高欢忘了,挖地道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专利――他的对手韦孝宽也在挖,而且挖得比他还深。当高欢的士兵还在观察地形准备掘地三尺、深入敌境时,韦孝宽早已未雨绸缪,抢先在自己的城内横着挖了条深沟。这样一来,只要东魏的士兵挖到城内,这条沟都会成为他们此次地下旅行的终点线。
当韦孝宽的手下已经在沟内以逸待劳,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东魏的“土行孙们”终于千辛万苦地爬过来了。当他们掘完最后一掊土,以为重见天日时,等待他们的却不是鲜花和热情的掌声,却是无情的刀剑。后来西魏军人杀得连刀都懒得用了,一看到哪处土块在蠢蠢欲动地松动时,他们便把准备好的火种扔进去,又担心里头的火势不够猛,怕冻着里面的东魏兄弟,便在地道外使劲“煽风点火”,让大火烧得更猛。可怜那些东魏士兵连这条终点线都没爬到,便在浓烟滚滚中丢了性命,极为悲惨。
虽然换到了地下,可高欢又输给了韦孝宽,一败涂地。但高欢并不气馁,因为他手中的王牌还有很多。这回他把进攻的目标又转向了城上,准备强攻。此回的高欢拿出了大家伙――攻城的战车。这战车极为威猛,凡所砸之处,全部摧毁。一直占着下风的东魏士兵终于扬眉吐气了。这下韦孝宽可得着急了――他那临时加高的两座城楼当时为了和高欢攀比,建筑质量可不太好,本身就属于“危房”级别的,万一被战车砸中,那是必倒无疑啊。而此二楼一倒,高欢便能夺回制高点,对城内危险极大。
韦孝宽的手下先尝试着用排楯抵挡了一下,结果那些临时拼接的排楯如同豆腐渣一样,被攻城车砸得到处横飞。这时的高欢得意洋洋,很是欣赏自己以石击卵的锐利攻势。可他却没有得意多久,因为韦孝宽又找到了对付他的法宝。这法宝说来还真有点不起眼:很简单的几块大破布。可就这么简单的东西却在韦孝宽手里化腐朽为神奇,竟然挡住了战车的疯狂进攻。
当高欢的战车再次甩开胳膊,抡着大椎开始撞击城楼时。这时,玉壁城上慢悠悠地升出了几块很大的幔帐,还可能是刚刚拼接的。于是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了,攻城车砸到何处,城上的士兵便举着这几块大布跟到那里。由于布的弹性好,战车的千钧之力砸在这块大布毫无作用,几乎成了废物。能达到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可见韦孝宽对老子“以柔克刚”的原理早已运用得炉火纯青。
高欢一看自己的战车被这些破布缠绕,施展不开手脚,马上又想到了对策――采取火攻,烧掉这些烦人的布幔。土山上的东魏士兵在竹竿上涂上松油,然后点上火,一时火焰漫天,朝着城楼扑去。高欢岂是凡人,不光是这些破布,连玉壁城这两座高楼他都要顺带烧毁――夺回高空优势。可韦孝宽早已胸有成竹。他让手下准备好了很多长钩子,并把刀口磨得非常锋利。结果高欢的竹竿还未接近高楼,便被这些铁钩削得一干二净,成了无头竹竿。而大火反而向东魏士兵扑去,高欢又损兵折将不少。战车成了闲置品,火攻倒烧了自己人,此回的高欢早已焦头烂额,离气急攻心只有一步之遥。
城上受挫,高欢再次把目标转向了地下,重新挖地道,四面俱进。莫非高欢傻了,上次准备从地道奇兵突入,结果被韦孝宽的长堑拦住,徒劳无功,这回故伎重施还会起效吗?
高欢当然知道韦孝宽早已严阵以待,此回挖地道与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挖纯粹是为了送人,而此回他有一个更大的计划。其实这方法他当年在进攻邺城老早用过――挖地道弄塌了邺城城墙而成功杀入城内。在高欢奇思妙想的指导下,东魏的士兵又当了回土拨鼠,里里外外挖了二十一道,而且边挖边用木柱子撑住整个土层,免得上面塌陷。等所有的地道全部挖掘完毕,所有木柱支撑结束,高欢便下令点火。结果被涂了油的木柱一点即着,失去支撑的土层立时全部塌陷。玉壁城城墙多处倒塌,暴露在东魏军的进攻下。
韦孝宽,你这回没料到吧?高欢正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洋洋得意时,他发现自己的部队依然难以前进半步。的确,韦孝宽没料到高欢的阴谋诡计,可是在城崩地陷之后,他毫不慌乱。他立即领导手下在坍塌处立上层层叠叠的木栅,当成新的城墙,阻挡敌人的进攻。东魏的士兵岁多,但千军万马在玉壁的狭窄山道毫无优势可言:双方直接对攻的人数其实相当,后面的人挤不上来,只能呐喊助威。说确切一些,还处于弱势,因为他们呆在低处,得仰攻上方。最后在守城士兵的众志成城下,高欢再次无功而返。原先辛苦堆积的土山也被韦孝宽夺走。
从攻城之日起,高欢已经几乎用了所有的攻城之术――断水、挖土山、钻地道、攻城车、挖城墙,从天上到地下来来回回折腾,而玉壁孤城却岿然不动。而东魏一方呢,士兵伤亡极为惨重,尸体早已堆积如山。而更可怕的是高欢的身体,在多次失败阴影的笼罩下,已经快撑不住了――这场攻城之战太遥遥无期了。这时的高欢才明白:比玉壁地势更可怕的是韦孝宽的智慧。
在攻城上高欢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彻底认输了,可他还要挣扎一番。
攻城不成,便要攻心。
高欢派出手下的祖珽(此人也有传奇一生,容待后续)前去招降,第一句话便击中要害:“未闻救兵,何不降也?”的确,对于困守孤城的人而言,能支撑下去最大的动力便是外来的救援。可如今,东魏军队虽将玉壁团团围住,围攻一月之久,宇文泰却在关中按兵不动。看来,救援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了。就这八千多人能撑到什么时候,或许连韦孝宽心里也没底!
可韦孝宽的回答却底气十足,他回复:“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攻者自劳,守者常逸,岂有旬朔之间,已须救援?适忧尔众有不反之危。”意思是我一个人对付你们这二十万大军绰绰有余了,何需救援!我倒是担心你们回不了家了。
最后,他发出一言:“孝宽关西男子,必不为降将军也。”算是义正严辞拒绝。这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宇文泰对待叛将及其家族非常严酷,韦子粲便因投降东魏而被灭族――韦孝宽的家族都呆在关中,便是战死他也不敢投降?
祖珽见劝降韦孝宽不成,便开始挑拨城内之人:“韦城主受彼荣禄,或复可尔,自外军士,何事相随入汤火中邪?”意思是韦孝宽这么卖命,是吃了朝廷的俸禄,你们这些小兵何必跟着自寻死路?于是,他又抛出绣球: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邑万户,赏帛万匹。”天大的奖赏。为了西魏区区一个刺史的项上人头,竟然开出了太尉的价码,高欢果然舍得投入。
在敌军四面楚歌之计,用巨额诱惑扰乱敌心的确是非常歹毒的,往往也能见效。城中三心二意之人见救援无望,东魏军队也不知何时解围,而现在只要杀掉韦孝宽,不仅能保住性命,并且还能升官发财,这样总会有些人铤而走险的。然而这回高欢却彻底想错了,除了智慧,韦孝宽还有一样更让他胆寒的东西――能得人心。
的确,高欢的价码非常诱人,可这对韦孝宽的手下毫无吸引力。韦孝宽就有这样的魅力,别说这些和韦孝宽朝夕相处的士兵,便是那些混入东魏、身处异境的间谍都愿舍命相报于他。他有个手下许盆,本被他极为看重,结果半路却投降了外敌。这小子正在北齐逍遥,以为高枕无忧的时候,他的脑袋却被神秘的刺客摘了下来。摘下来的脑袋最终被摆在了韦孝宽的案头。这些刺客都是韦孝宽所养,整日在北齐境内活动,得韦孝宽之命后便将这位降将斩首而回。以此看来,高欢的挑拨之计无异缘木求鱼。
韦孝宽在听闻自己的价码后,便玩了回幽默,在这封悬赏信背后写上:“若有斩高欢者,一依此赏。”他这位小小的刺史最大的权力也就是封个小队长,现在竟然也信口开河,去许诺加封比自己都高好几级的官爵了。
诱降不成,便要逼降。
此时的高欢已经是气急败坏,近似黔驴技穷了。他命令押来韦孝宽的侄子,在城下加以刀刃,并威胁:“若不早降,便行大戮。”亲人的生死总是天大之事,作为常人,无论如何也得在家国之间挣扎一回。可面对即将遭受杀戮的侄子,在满城将士之前,韦孝宽却言辞慷慨,毫不顾惜之意。全城之人为韦孝宽此行动容,皆有死难之心。
面对韦孝宽的超人智慧,面对孤城内的众志成城,高欢终于无计可施,吞下失败的苦果。现在终于到了他清点伤亡的时候――他昼夜不息地攻打了五十日,伤亡已近一半。高欢将伤亡将士共聚于一冢之中,共计七万余人。为了一区区小城,伤亡如此惨重,敌城却岿然不动,这实在是高欢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
高欢当然还可以继续攻打下去,他明白韦孝宽也撑不了多久――城内兵员有限,水源又被截断。或许他为了争一口气,不顾及将士伤亡,再豪赌一把,拿下玉壁城也有七成把握。但胜算虽大,高欢却不能冒这个险:因为韦孝宽输得起,他高欢却输不起。韦孝宽输了,只是城破身亡而已,于西魏而言,一城一降之损失;可高欢若是输了,那便是整个东魏的天崩地裂,等于亡国了。而且寒季即将到来,粮草也难以为继,西魏援兵随时可能到来,这一切让高欢都不得不选择了打道回府的痛苦决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高欢自己,因为他的身体已撑不下去了。这五十天的殚精竭虑已耗尽了他平生所有的精力和智慧,从未受过如此打击的高欢终于一病不起。
在苍茫的夜色中,高欢率领他的残兵败将悄悄地走上了回程。玉壁城下空余下一座巨大的坟冢,七万东魏甲士永眠于此――至今依然白骨累累。
回到东魏境内的高欢先是上表谢过,自辞都督中外诸军(相当于最高军事将领),而这次竟然破天荒地被小皇帝答应下来――伤亡实在是过于惨重了,无论如何也得象征性惩罚一下。与前几次的败退相比,此回的高欢连卷土重来的心思也没了,因为他的身体彻底地垮了。连晋阳的权贵们都不知他是生是死―― 自从玉壁归后,他便卧病不出。
见丞相久未露面,整个东魏上下乱成一团,军中更是风传高欢已被韦孝宽的箭弩所杀――谣言和战败总是天生的一对,寸步不离。虽然高欢撤围了,算是对韦孝宽网开一面了,可韦孝宽却不愿放过高欢。比起守城来,他还有一种更可怕的本领――造谣,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后来他便是靠这本领成功地让北齐自毁长城――杀掉了大将斛律光。
见东魏人心浮动,韦孝宽便让手下编写谣言:“劲弩一发,凶身自陨。”然后派出间谍在东魏境内四处传唱,闹得东魏更加人心惶惶。结果这谣言硬是把高欢从病榻上活生生拉起――为安顿局面,高欢重病之下也只得支撑着会见各位鲜卑权贵。在病中勉强见客,不是高欢的第一次。他娶了位柔然的公主。这公主住在外头,有回到了该去探望她的时候,可高欢恰恰病了,去不了;结果公主家人大发雷霆。为了讨好柔然大爷,高欢也只得从病榻上爬起来去伺候这位公主――两面受敌总不是什么好事。
旧友相会,高朋满座,高欢虽已病重,却也兴致颇佳,命斛律金咏唱《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此歌苍劲豪莽,抑扬畅达,高欢也亲自和之。歌时,他突感时日无多,哀自心生,终于老泪纵横。输给宇文泰,高欢的痛苦或许还能减轻一些,毕竟十年鏖战两人互有胜负。但此回竟输给韦孝宽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小刺史,而且又输得如此彻底,这是高欢因怒成疾的根本原因。
比高欢自己更担心他病情的人是高澄。这位年轻的世子,虽在邺城弹劾得诸位勋贵鸡飞狗跳,让朝野上下刮目相看,各位高欢的老友似乎也俯首帖耳,但高澄明白那其实是狐假虎威:没有老爹的支持,谁会给他面子。可如今,他自己寸功未立,外敌未灭,境内权贵飞扬跋扈,东魏王室肯定也会借此蠢蠢欲动,一切都太可怕了。父亲的天下是高澄梦寐以求的,可当美梦成真时,他才明白这来得太快了,近乎残酷:父亲要走了,而他那柔弱的肩膀是肩负不起这个重任的。 而最让高澄担心的不是外敌,不是北魏宗室,而是他父亲那位亲密无间的战友――侯景,这位拥兵十万,专制河南之地十几年之久的老滑头。
侯景和高澄虽有叔侄之称,可交恶已久。侯景素来轻视高澄,这不怪高澄无能。因为这天下侯景瞧得起的人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是高欢,他心甘情愿伺候的。他曾在司马子如面前说过:“高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没,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司马子如吓得赶紧掩住他的嘴。高澄当然也知道侯景的居心所在,当年便指使手下弹劾过侯景,可毫无作用,两人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高欢也知道侯景不是甘居人下之徒,可他愿意养着他。因为侯景再凶悍,再狡猾,在高欢手里,他始终是一条最忠实的狗。高欢有这种自信。可如今高欢病了,快要换成高澄继承家业了,侯景马上便成为让人胆寒的狼。侯景要反,他也想尝尝万人之上的滋味,因为一直压着他的高欢快要死了;他也不得不反――高澄容不了他。每当权力交接之时,总会有这样的闹剧发生。
以前有侯景在,高欢对于河南之地则高枕无忧;可如今侯景在,高澄却寝食难安。如今高欢父子相见,侯景便成为他们之间绕不过去的坎。高欢见即将继承大业的儿子脸上忧心忡忡,便已料到三分,问:“我虽病,汝面上更有余忧,何也?”这大好江山都给你小子了,你还如此一副苦瓜相,实在太不像话了。
高澄还没来得及回答。高欢立马说道:“岂非忧侯景叛邪?”知子莫若父,高澄连连点头:“然。”高澄之所以如此担忧,是最近在和侯景的一次较量中,他已经败了。高澄模仿高欢的口吻写信召见侯景,可此调虎离山之计却被侯景识别。原来,侯景与高欢相约,只要高欢所写书信,皆要在某特殊处加点,以防他人欺诈。而很可惜,高澄的信没有这种记号。侯景便辞别不往,更加拥兵自重。
高欢长叹:“侯景专制河南,十四年矣,常有飞扬跋扈之志,顾我能畜养,非汝所能驾御也。 ”高欢料到了侯景,却料不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离世竟然会如此的匆忙,而侯景却成了他儿子面对的最大难题。不过事虽至此,高欢还是成竹在胸:他虽然不能对付侯景了,但他能找得到对付侯景的人。
他先嘱咐不许发丧――局面难定,容易引起动乱;然后他又推荐了斛律金、潘相乐等几位辅助之臣,皆是心地纯厚之人。可这些都等于白说,明摆着都不是侯景的对手。
最终,高欢缓缓相道:“堪敌侯景者,唯有慕容绍宗;我不贵之,留以遗汝。” 侯景的兵法是从慕容绍宗处学的。此处,可见高欢的远见卓识,真正的狡兔三窟,因为慕容绍宗已被雪藏了十三年之久。
托付完毕,高欢长叹一声:“邙山之战,吾不用陈元康之言,留患遗汝,死不瞑目!”出师未捷身先死,此言在高欢身上完全贴合。
高欢从六镇小卒出身,直至成为东魏的实际统治者,其一身皆在戎马倥偬之中。他在尔朱一家暴虐天下之时,诱骗得到六镇士兵,借此起家,终于占据北魏的半壁江山,拯救民众于水火之中。可在宇文泰的对决时,却因大意让宇文泰崛起,以致十年鏖战不休。 两人雌雄相当,各有胜负。说起高欢,就得谈宇文泰;便如同说刘邦,就得提项羽。创业之君里,仇恨如此惨烈、久远,也只能属他们两位了――从潼关之战起,至玉壁之战终,两人举倾国之兵的大战便有五次之多。虽与西魏连年征战,高欢也注重休养生息。在与梁、西魏三国鼎立之中,他能求和梁朝,专攻西魏是其远见所在。可他对手下过于宽纵,在国内胡汉的矛盾中两相讨好,摇摆不定,以致东魏(北齐)政权又转到了胡化的逆流,是其败笔之一。更大的败笔是他教子无方,以致“家族代有疯子出”,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政权亡于宇文泰之子之手。
这三国的世界里,还有一个比高欢养儿水平更差的――梁武帝。所以他先亡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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