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中的玄機——解兩個漢字

看過我文字的人，以及初步了解我的人，總認為我對中國文化是全盤否定的。其實不然。中國文化歷史悠久，5000年的醞釀，就算是蒙，也能蒙出點兒東西來，就像一隻猴子整天關在鋼琴間，偶爾，奏出一兩個美妙音符，並不奇怪。可是，作為一種整體性的文化傳承，中國文化是破敗不堪的，是和世界文明的潮流背反的。但這不妨礙我喜歡傳統中的某些細節，比如書法，比如敦煌的壁畫，比如明代的家具，和美麗的中國女人——不是所有中國女人都喜歡，都喜歡，那是好色；喜歡美女，那是愛美，這是兩類不同性質的愛好。

中國文化是一種包裝文化，即：內外有別，里一套外一套。用我們鄉下人的話說，就是驢糞蛋外面光，和現在的90後一樣，走在大街上光彩照人，可是，你到她住的房間去看看，保證你隨便坐哪兒，屁股底下准能拽出她的臭襪子。在中國，包裝無處不在。單位，不管業績如何，大門必定堂皇富麗。我所在的學校，也就是一個“二流子”，比清華北大差的老遠，可是，比那些外省的大學卻有天時地利。新主樓的大門，氣派了得，台階有2層樓高，沿着兩側漫長的甬道，小汽車可以直接開到漫無邊際的門廳廊檐下。

如果你有機會站在這裡，就算你原來是一個草包，也由不得你不產生“指點江山”的壯烈情懷。不過，要是你是一個正常人，你就只會感覺頭暈。遙想1984年，撒切爾夫人參加完中英關於香港問題的談判走出人民大會堂，一不小心來了一個趔趄，幸虧身邊的人眼疾手快，才沒有讓撒切爾夫人像英鎊一樣堅挺優雅的鼻子先找到陸地。好事者杜撰說，撒切爾夫人站立不穩是因為她很受傷，而真正的原因是，唐寧街10號的門檻特別低，撒切爾夫人走慣了，如履平地。初到泱泱中華，誤把人民大會堂當作英國的首相官邸了，所以，才差點成為失足女首相。我們學校的主樓台階，比人民大會堂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嚴密的包裝也有春光乍泄的時候。有時是有意，比如，為了擴大自己聲勢的女明星；也有無意之中泄露的，中國文字就常常在不經意間揭了中國文化的老底，把藏在深處的機關展現無遺，如清風撩動了美女的衣裙，箇中風光，妙不可言。今天，拆兩個字，看看是不是“味道好極了”。

仙：“仙”的組成，一目了然。一個“人”，依“山”而居，就成了仙。所謂：“山不在高，有人則靈。” 空山寂寂，了無人影，那是一座空山，沒有什麼靈性和神秘之處。只有在虛無縹緲的雲霧中，有若隱若現的高僧的背影，才能夠製造出傳奇和神話。“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就是這種引人入勝的境界。或許是有，或許是無；就這麼雲山霧罩，就這麼霧裡看花，才值得經久不息的回味。

不過，住在山裡的人並不都被人看作“仙人”，更大的可能性是被當作“農民”。如果幸運，能夠在城裡找到體力活兒的話，那就是“農民工”。時代進步了，對待山里或者說鄉下人的觀念卻沒有同步前進，而是出現了倒退的跡象。絕大多數農民包括我自己並沒有希望人們把自己看作“神仙”，但是，他們卻渴望一種平視的眼神，而不是自上而下、從頭到腳入木三分的審視。偉大領袖教導我們：“革命不分先後”，憑什麼在進城這個小問題上論資排輩，先進城的瞧不起後進城的。更可怕的是，還有一種傾向，打算永遠不允許“仙人”進城。也許他們認為，他們已經得道成仙，因為城裡有數不清的大樓，像一座座高山一樣連綿不絕，但事實是，那些鋼筋水泥築成的樓閣，終究只是一座座假山，依假山而居，也不大可能成為凝結自然靈氣的“仙人”。

累：“累”這個字，是深有用心的。為什麼這麼說呢？漢字是象形的，在地里耕作的農民應該是最苦的。“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是最恰當的描述。“累”的結構應該是“人”在上、“田”在下，“頭頂藍天腳踩大地”的形象更符合造字的本意。可是，奧妙正在於此，“累”字偏偏是顛倒乾坤，“田”在上而“人”在下——本來就羸弱不堪的農民頭頂沉重的土地，其生活之困苦是難以描述的。

不過，農民的苦難並不限於大運動量的勞作，真正的不幸在於，“累”的下面不是“人”，而是一個“系”字。“系”者，束縛、捆綁也；這就是說：農民不能隨便離開自己的土地，是沒有遷徙自由的；農民不是獨立的個體、沒有獨立的意志而僅僅是土地之下的附屬物。農民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終生和世襲的身份。一旦你自己成了農民，你的兒子、孫子也就是天經地義的農民，除去科舉和現代的高考，沒有任何一種方法能夠轉換你的身份，“身土不二”，每一個農民都和土地結成了牢不可破的“戰鬥友誼”。

朱元璋是不是這樣理解“累”的含義的，不得而知。但在落實上，朱元璋是所有皇帝中作的最到位的。為了方便管理，大明朝把全天下的農民“一個蘿蔔一個坑”地安置在方格中，不是萬不得已，並且必須要得到上級的恩准，農民才能離開土地到外面走動走動。一個龐大的帝國就這樣被盤根錯節的枷鎖鎖定在貧瘠的土地上，不僅是農民，整個社會都因為缺乏流動性而陷入停滯。如果說明朝之前，中國尚有機會和其他國家一比高低的話；明朝之後，朱元璋首創的“禁錮式”管理則使中國的經濟、技術和文化全面衰退，唯一進步的就是政治權力更加集中，中國皇帝實現了對世界上最多人口的最無效管理。

“要問生活苦不苦，想想長征二萬五；要問工作累不累，想想紅軍老前輩”。這是我們那一代的流行語。紅軍和長征，顯然是一個歷史的奇蹟。但是，畢竟那只是一部分人在一個相對短暫的時間裡所進行的艱苦卓絕的鬥爭，它有始也有終。農民的“累”卻是無可逃避的，從中國人有記憶的時期開始，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仙”和“累”，兩個簡單的漢字，兩種炯然不同的生活狀態。神仙和農民，都是“山里人”，差距為什麼那麼大呢？問題的關鍵在於，“仙人”所在的山谷人煙稀少，草木繁茂，千山萬壑，物產豐饒。以此為居，“仙人”自然可以豐衣足食。而中國農民的人均耕地也就一畝有餘，大體相當於美國中產階級家庭的後花園。在這樣窄小的土地上，即使種植高產的經濟作物，其收入也非常有限。因此，中國農民的唯一出路在於進城，別在土地上受“累”了；當大多數農民進城、步入產業化軌道，土地上的農民足夠稀少的時候，留在耕地上的極少極少的農民將有可能成為真正的神仙——那，將是中國農村的未來圖景。

備註：我不是農民，但有農民背景——在農村生活過14年，了解並熟悉農村的基本情況。在這個花好月圓的時刻，謹以此文獻給我曾經生活過、現在依然生活在那裡的人們，也獻給所有鄉土中國人。

2007年9月25日星期二，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