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筆成夢 曇花招魂 ——蘇曼殊《天幢寺曇花》軸 |
送交者: Box 2016年05月30日11:21:05 於 [靈機一動] 發送悄悄話 |
彩筆成夢 曇花招魂 ——蘇曼殊《天幢寺曇花》軸
提起蘇曼殊,有太多的話可以說。 他的天才,他的短壽,他的浪漫風流,他的壯懷激烈,他的身世之謎,他的出家還俗,他的冶遊放蕩吃花酒,他是詩僧情僧畫僧。 他精通中文日文英文梵文,他翻譯茶花女翻譯悲慘世界翻譯拜倫;他是詩人、是小說家,他著《梵文典》,編《漢英辭典》、《英漢辭典》。 凡有井水處,便有人吟他的'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多少年後,'滿山紅葉女郎樵'的詩情畫意依然讓人心醉,'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的悽苦落寞依然讓人黯然魂銷。 當年他的粉絲朋友,有章太炎、黃節、柳亞子、蔡守、葉楚傖、劉半農、黃賓虹、鄧秋枚等等一批文化名流,也有孫中山、蔣介石、汪精衛、陳獨秀等不少政治巨人。 1918年去世後,朋友為他編文集,出畫集,搜集軼文軼詩軼畫,報刊上登載各類回憶文章,爭說他的逸聞趣事,悄然興起蘇曼殊熱。直到近百年後的今天,蘇曼殊依然不寂寞,從大陸、香港、台灣到日本、美國,都有不少蘇曼殊的崇拜者和研究者。 他只活了35歲,卻留下燦爛宏富的詩文畫作,留下太多的話題。 說蘇曼殊,可以莊之嚴之地做論文出專著,也可以茶餘飯後閒聊八卦。 本文介紹一件曼殊大師的畫作《天幢寺曇花》,並對他的繪畫藝術及作品流傳情況作一簡述。 蘇曼殊是清末民初,風格獨標、迥出時流的傑出畫家。絕不是偶爾玩玩筆墨的文人票友。不言其他,單就繪畫這一項,他亦足可名世。黃賓虹曾說'曼殊一生,只留下了幾十幅畫,可惜他早死了,但就憑那幾十幅畫,其份量也就夠抵得過我一輩子的多少幅畫!'(見台灣慧山《談蘇曼殊的畫及其為人》)雖是謙詞,亦可見黃賓虹對蘇曼殊畫藝的推重。 關於蘇曼殊的繪畫,蘇曼殊研究專家李蔚先生(《蘇曼殊評傳》作者)曾有長文匯集百年來海內外各家對蘇曼殊繪畫藝術的評說論述。在此引述幾則: 曼殊……頗工丹青。其畫秀逸之氣,時人無能望其項背;所謂'超凡入聖,一塵不染'。(葛克信《波曇筆記》) 善哉,我曼殊上人者,神慧雋徹,敏朗無對,……詩畫清絕,聲蓋震旦。(章父《燕子龕詩跋》) 他自己的詩畫,他的短壽的一生,……這些是我們最近百年來無二的寶貴的藝術……(張定璜《蘇曼殊與拜倫及雪萊》) 上人……工詩善畫,握筆成文,畫參中東之法,貫通融會,不甚着墨;而俊秀之氣,溢於楮表。(淚紅生《記曼殊上人》) 蘇曼殊的繪畫堪稱一絕,他揉合中國畫法、西洋畫法與東洋畫法,熔於一爐,而又能不為任何成法所拘,以其胸中空靈、目中無物的秉恃,加上卓爾不群,遺世獨立之精神,故而下筆落紙無不清越澹雅,疏落有致,而風格迥異,意境深邈,處處都表現出他的澹泊的人生與幽雅之態度。……曼殊的繪畫風格非常特別,獨創一格,迥異常人。(戚宜君(台灣)《蘇曼殊外傳》) 我們也看到在清末民初國畫改良、美術革命的呼聲中,他已得風氣之先將西畫技巧運用於自己的繪畫之中,而試圖對當時的文人畫末流有所匡正,以期漢畫走出暮氣,重新踏上理想的發展方向的先行性嘗試。……在中國禪畫史上,蘇曼殊突起為一代畫禪的歷史地位是不可否認的……(黃永健《蘇曼殊詩畫論》) 長期以來,蘇曼殊的畫,為詩所掩,為文所掩,為他的盛名和傳奇人生所掩,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許多人震震於他的詩,他的人,他的傳奇,卻可能不太知道他還是個大畫家。誠如李蔚先生所說:'長此以往,這樣一位難得的天才畫家就有被歷史埋沒的危險'(李蔚《蘇曼殊的繪畫和畫跋(上)》,《蘭州學刊》1988年第六期),故有必要讓這樣一件稀見的畫作表而出之。 這件作品為海外回流。尺寸(44*27厘米)雖不大(柳亞子《蘇和尚雜談》引潘梓年《藝術論》語:'蘇曼殊……生平不作大幅'),但極精彩。紙本,設色,繪盛開的曇花一枝,離離曇葉十數片。曇葉為中國傳統沒骨畫法,淋漓痛快,略有趙之謙筆意;花梗的畫法、畫瓣的勾法似是西畫的技法,而繁密重疊葉片的前後層次處理,尤其花瓣上白粉的運用,則應是日本畫的影響。這與論者'他揉合中國畫法、西洋畫法與東洋畫法,熔於一爐','將西畫技巧運用於自己的繪畫之中'、'畫參中東之法,貫通融會'的敘說是恰相符合的。 本幅柳亞子題識:'杭郡天幢寺所植曇花七十七,壬子四月八日一夜盛開,真乃如來見示之意。雪上人為之寫照,亞子題。'鈐印'文木'。談月色題詩一首:'為見曇花一夜開,今朝頂禮頌如來。雪師以往西竺去,聰明不會惹塵埃。月色女古溶拜題。'鈐印:'舊時月色'。另鈐有收藏印:'陳謙珍藏'。關應良題詩堂:'青衣搖曳夜涼中,冰雪姿容半晌空。彩筆寫成仙子相,詩人題詠樂無窮。陳謙道兄囑題雪上人所畫曇花,壬申冬日關應良。'鈐印:'關、止善'。 柳亞子所稱'雪上人',及談月色所稱'雪師'即蘇曼殊。蘇曼殊生前所用別號甚多,大約有四十多個,雪蜨是為人所熟知的別號之一。有雪蜨別號,則柳亞子稱其為'雪上人',談月色尊其為'雪師'為順理成章之事。更明確直觀毫無疑義的依據,則是蘇曼殊亦嘗自稱'雪'。2004年年初先後在廣東、北京兩地舉行的《廣東歷代書法展》上,有一件香港翰墨軒所藏《蘇曼殊自書詩卷》,其中一頁致蔡守書札,抄錄其所譯梵土女詩人佗露哆詩,最後落款即為'哲夫居士斧正。雪拜'(見附圖,《廣東歷代書法圖錄》552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另一頁書自作詩云:'久欲南歸羅浮,不果。因望不二山有感, 聊書所懷,寄二兄廣州,兼呈晦聞、哲夫、秋枚三公滬上:寒禽衰草伴愁顏,駐馬垂楊望雪山。遠遠孤飛天際鶴,雲峰珠海幾時還?游不忍池示仲兄:白妙輕羅薄幾重(日人稱裡衣之袖曰'白妙'),石欄橋畔小池東。 胡姬善解離人意,笑指芙蕖寂寞紅。哲公斧正,雪供草。'(見附圖) 就像蘇曼殊的許多作品一樣,這件作品亦無作者本款。畫作不署本款,是蘇曼殊繪畫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如著名的《蒹葭樓圖》(蘇曼殊畫贈黃節,現藏廣東博物館),畫上的款題即非蘇曼殊,而是由黃晦聞自題。蘇曼殊示寂後一年由其摯友蔡哲夫(即蔡守,談月色丈夫)編、李根源印行的蘇曼殊第一本畫集《曼殊上人妙墨冊子》,收錄曼殊畫作22幅,大多沒有本人題款,多為'曼殊大師畫,囑女弟子張傾城錄'(張傾城為蘇曼殊弟子、蔡守夫人)、'曼殊命蔡守書'、'曼殊贈畫囑題,漫寫二韻。君墨並志(君墨即沈尹默)'、'實書款'(實即鄧實)、'守一題'(守一為蔡守字)、'傾城題'之類。柳亞子1926年編寫1939年重定的《關於曼殊的畫》(見《蘇曼殊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12月)搜集著錄蘇曼殊繪畫近百件,開頭五件(1907年發表於《民報》增刊《天討》)皆無蘇曼殊本款,柳亞子說'以上各畫,都無曼殊題款,第一幅更無太炎題款(其他幾幅有章太炎題)。但曼殊的畫,太炎的字,我們是一望而可知的。'就這幅曇花而言,柳亞子、談月色的題識、題詩開門見山,依柳亞子、談月色與蘇曼殊的特殊淵源,以及對蘇曼殊的了解,我們完全可以說,雖然沒有蘇曼殊的題款,但柳亞子、談月色的字,'我們是一望而可知的',那麼這幅畫是蘇曼殊所作也是確定無疑的。 柳亞子與蘇曼殊,可稱近代文壇一段佳話。二人是最親近的朋友,蘇入南社,柳為介紹人。柳亞子賞識蘇曼殊的才情,自嘆'文採風流我不如',稱蘇曼殊'淒絕南朝第一僧'。在蘇曼殊去世後,柳亞子在長達十數年的時間裡,全力以赴,收集整理蘇曼殊遺作,考證蘇曼殊身世,編訂蘇曼殊年表,撰寫蘇曼殊傳略。據柳無忌《柳亞子與蘇曼殊--永恆的友誼》(《蘇曼殊研究》496頁)一文敘述,'稿子集齊了,卷帙浩繁的一千五、六百頁左右的五冊全集(原稿),都由父親一手親筆抄繕'。柳亞子所編《曼殊全集》五冊1928年上海北新書局出版,後又續編《曼殊余集》(未正式出版)。上文提到的柳亞子編寫的《關於曼殊的畫》,是蘇曼殊去世後,柳亞子對其畫作的一個全面搜集、整理、著錄。 柳亞子所鈐印'文木',不多見。按左思《吳都賦》有'文欀楨橿'句,劉逵註:'文,文木也,村密緻無理,色黑如水牛角,日南有之。'日南為漢郡,在今越南。柳亞子為發起人的南社社名取'操南音不忘其舊'之意,以反清帝制、對抗北庭,鼓吹革命為宗旨。柳氏之'文木'印是否取'日南有之'之'南'意呢? 談月色(1891-1976)亦算藝壇一傳奇人物,廣東順德人,原名郯,字古溶,又字溶溶,常署名'月色溶溶'。因排行第十,人稱談十娘。有'現代第一女印人'之稱。少時在廣州檀度庵出家為尼,擅誦經,嫻書畫。所寫經文,娟秀清麗,被名士蔡守(哲夫)訝為才女。民初,廣州市政當局一度取締尼姑庵,蔡曾參與其事,遂使月色還俗,並迎為妾。其時哲夫取晏殊詩'梨花院落溶溶月'句,為她改名月色。後入南社,篆刻與書畫藝事日進。談月色篆事之外,還擅畫梅,書法擅瘦金書,並創新地將瘦金書入印。蘇曼殊有詩讚曰:'畫人印人一身兼,揮毫揮鐵俱清嚴。'蔡守為蘇曼殊摯友,曼殊有多幅畫作贈蔡,蔡亦每應曼殊命題其畫作。如上文所述,蘇曼殊第一本畫集即為蔡編。所以談月色於蘇曼殊其人其畫都應該是非常熟悉的。從談月色所題詩句'雪師以往西竺去'看,談題應是在蘇曼殊去世之後。 按柳亞子題識,杭郡天幢寺曇花一夜盛開事,在壬子即1912年四月八日,據馬以君先生編寫《蘇曼殊年譜》(八)(佛山科學技術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1988年第五期),1912年春,蘇曼殊從爪哇歸國,4月4日,抵上海;4月5日,經柳亞子介紹加入南社;應《太平洋報》聘,主筆政,與柳亞子、葉楚傖同事;4月中旬,自上海赴杭州,與張溥泉訪陳去病於西湖秋社,'相與游泛者凡四日'(1928年7月5日陳去病致柳亞子信);4月18日離杭州返上海。大概是蘇曼殊在杭時聽到天幢寺七十七株曇花一夜開放的奇聞,在杭州或回上海後畫成這件作品,然後柳亞子題識的。 至於為什麼後來柳亞子編寫《關於曼殊的畫》沒有著錄這件作品,則時隔多年有所遺漏亦在情理之中。《蘇曼殊研究》中柳亞子關於蘇曼殊的詩、文、事等等的考證敘述,有許多是靠朋友轉述、當年的報刊記載互相印證,即使是當事人,他也並不是每件事都記得清的。比如《蘇和尚雜談*曼殊和我的關係》一文,開頭柳亞子就說'曼殊和我相識,在一九零六年,可惜第一次相見的情形和時地,現在竟完全忘記了'。 題詩堂之關應良先生,字止善,與談月色、蔡守同是順德人,寓香港,工山水,善書法、詩詞,女詩人張紉詩學生,為香港著名畫家。 蘇曼殊畫作存世量極少,所謂稀如星鳳,在如今的藝術品市場和各類展覽上鮮能見到。許多作品只見記載,不見圖片,或雖見圖片,亦不知原作現在何處。台灣的蔣健飛先生在《中國民初畫家·情僧蘇曼殊》中說:'我之一生,至目前為止,僅只見過曼殊上人的真跡三幅'。對蘇曼殊繪畫作品的搜集、整理、著錄,民國時有1919年出版的蔡哲夫編《曼殊上人妙墨冊子》,1929年6月柳亞子編蕭紉秋藏《曼殊遺蹟》(內收蘇曼殊的手札、畫、書、題跋、雜記等共95幅)。上文提到的1987年出版《蘇曼殊研究》所收柳亞子《關於曼殊的畫》搜集著錄蘇曼殊繪畫近百件,中間多有重複。而當代蘇曼殊研究專家李蔚先生的《蘇曼殊的繪畫和畫跋》(上)、(下)及補遺(分別刊載於《蘭州學刊》1988年第六期、1989年第一期、1990年 第四期),則是迄今著錄蘇曼殊畫作最全最詳的資料了,共著錄蘇曼殊傳世作品100件(生前發表作品29件、去世後發表作品46件、尚未發表之畫20件,補遺5件)。另記錄55幅須要尋找之畫和一些蘇曼殊繪畫的線索。 蘇曼殊的畫存世不多,流布不廣,當然與他的早逝有關,另外也因為他的惜墨如金,不輕着筆。畫史上對不少畫家的敘說,都有所謂'頗自矜惜,不輕與人'之類的說法。但像蘇曼殊這樣的例子,好象也沒有第二個。這方面,不少人包括他的朋友多有所道及。淚紅生《記曼殊上人》稱其'不甚多作,得者珍之'。文公直《曼殊大師傳》稱其'秉性奇特,非躊躇滿志時,雖至好相干,亦不肯著筆。''……偶有所獲,輒視同拱璧,居為奇貨';周瘦鵑在《紫蘭花片》中說:'曼殊上人……尤長於畫。……吾友寄塵曾得一帙,昨承見示,喜躍萬狀'。摯友如柳亞子者,《自題曼殊零墨卷子》竟這樣說:'亡友曼殊大師畫稿兩幅,為均縣蕭紉秋兄迻贈者。余交曼殊十年,求其寸楮未得。今獲此,足彌平生宿憾矣。'據顧悼秋《雪蝶上人軼事》(載《紫羅蘭》雜誌1926年某號,《蘇曼殊研究》所收柳亞子《曼殊的雜碎》中稱是《紫羅蘭》1927年第二號,誤),著名的《汾堤吊夢圖》竟是葉楚傖連哄帶騙請蘇曼殊畫的。現在看來,這些說法和做法,雖有些誇張,但也絕不會是信口之說,無據之事。 蘇曼殊不多的傳世作品中,花卉題材尤為稀見。《蘇曼殊的繪畫和畫跋》所收不過或寫梅、或寫菊、或寫蘭的幾幅。蘇曼殊的畫,大多給人以蕭寥荒寒、清冷枯寂的印象,少有如此幅之絢爛豐富者。他的彩筆繪出曇花的絢爛驚艷,也似乎在感嘆着這美麗生命的短暫。反觀這位文學家、翻譯家、畫家、革命者的短暫而絢麗的一生,這幅畫作恰仿佛是他的自我抒寫,自我寫照。 文公直說'曼殊……如孤芳自賞之菊花;如出泥不染之蓮花;如傲雪沖寒之梅花;如幽香淡雅之蘭花';羅建業(《曼殊研究草稿》)說'曼殊大師,是我在古今人物中最愛慕的一個。他真可以說是人間最近的一朵很美麗的奇花。'如果以花喻蘇曼殊,他是不是更像一朵芳華照人卻轉瞬即謝的曇花呢? 當年廢名有一聯挽才高短壽的梁遇春:'此人只好彩筆成夢,為君應是曇花招魂'。面對曼殊大師的這幅曇花,讓人不禁想起這副輓聯。
2008年8月 (水墨江山 新浪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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