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世不需尋 |
送交者: 洛恪 2023年11月11日16:50:42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來世不須尋
我的異國情緣
邱明
左起:漢武帝、婆婆Mary、作者邱明、Chris
算來Chris走了整3年了。我的家人無論是美國的還是國內的,都有共識,不留骨灰。所以Chris也融於天地之間,來世無處尋便也毋須尋了。於今世就了結了吧。所以要說一說,對我們27年的婚姻,也是有個交代。 1989年,來到洛杉磯,只有$45.00。英文一句不會說,上學沒錢,也沒時間。舉目無親,沒人幫忙。有人說: “到酒吧去,在那有一些比較高雅的單身漢,也許能學到些什麼。” 於是,晚上就到酒吧去,橘汁一杯就要$2.00呢,每天這麼花錢可真受不了。就把吸管放在嘴裡,但是杯子裡的橘汁一點兒都不見少。這樣花兩塊錢,可以消磨整個晚上。 這裡可以聽各種各樣的對話,原以為對英文有幫助,但是請別人在餐巾紙上寫下的英文,很多在字典里找不到。才知道,英文與我過去學的俄文和德文不同,發音和拼寫常有不一致的地方。不會英文,很難找到工作。 到了聖誕節、新年的時候。酒吧里的人比較少,大都是比較孤獨的單身漢。雖然酒吧里燈紅酒綠的,布置都是聖誕節的樣子,但實際上,反而比較安靜。每逢佳節倍思親嘛,就突然有點忍不住了,跑到台上去,拿起麥克風說: “我來給大家唱一首歌,是我家鄉的歌,今天過節,我也很想家,節日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念家人、想念故鄉。” 就清唱了一首郭頌的老歌“烏蘇里船歌”,唱完了之後,整個酒吧安靜了幾秒鐘,接着便是掌聲大作,十分熱烈。之後,很多人到桌前來,表示喜歡我唱的歌。這時在房間比較遠的地方,昏暗的燈光之下,遠遠地感覺到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因為燈光很昏暗,所以也看不清那個人的面貌。但是兩個人就是隔着整個房間,互相看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過了一會兒,男人越過整個房間,走過來,說: “你願不願意陪我跳一支舞?” 我說: “No English!” 男人指着我手上的字典說: “Dictionary!” 他翻到了“Dance”指給我看。我搖頭: “不會!” 他又翻到“晃”這個字,然後,就拉着我到舞池裡隨着音樂的節拍晃。晃了半天,兩個人都不說話,那個男人,很普通的白種人,頭髮和鬍鬚都是金紅色的;臉上沒有表情的時候,有些冷,望過來的時候,就有一絲絲溫暖,看不出那碧藍的眼睛是深冷或者火熱。一曲過後,各回各座。直到散場。他來到我身邊: “我叫Christopher,”然後,他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張白紙,寫了幾個數字,“這是我的電話號碼,別忘了給我打電話。你叫什麼名字?”我在紙上寫了我自己的名字漢語拼音Ming,此後28年他一直叫我Ming。 他說: “我在一家保險公司做adjuster。”我問: “Adjuster 是什麽意思?”他說: “你自己查字典。” 後來,每天通兩次電話,他拼出每一個字,我寫下來,查了字典,再組織回復的話,打回給他,他又一句一句糾正。兩個人出去的時候,他還會講很多歷史知識,遇到聽不懂的,他總是讓我自己查字典。從那時開始直到他去世,28年從來沒有拼錯過字。我也因此受益非淺,3個月就可以脫離字典交流了。又是冬天了,他帶我去大熊湖滑雪。晚上到達,住在他父親在這裡買的一幢小木屋裡,他倒了一杯紅酒,問: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說: “新年啊!” 他又問: “去年新年我們在做什麼?”我說: “在酒吧停車場聊天。” 他說: “這麼說,我們認識一年了。想過結婚嗎?” 我看着Chris在燭光下閃閃發光的藍眼睛: “你是要求婚嗎?” 他說: “我正在求婚。” 他就這麽沒有一絲浪漫地求婚了。他說: “你看起來並不快樂啊!沒關係,我只想告訴你,我想娶你。” 我說: “我有一個孩子在中國。我也沒有合法身份。” 他說: “這些都不是問題,孩子可以接過來;至於身份,我會請律師幫忙解決的。” “天哪,這可真不像求婚。”我想着,於是說,“你這是正式求婚嗎?” 他說: “當然,我是很認真的。你需要怎么正式呢?” 我說: “至少要浪漫一點吧?” 他說: “在爸爸的度假小木屋裡,我覺得已經很浪漫了。……你該不是希望我捧着玫瑰花,舉着戒指,跪着向你求婚吧?那樣,看起來太傻了吧!” 我心想,為了綠卡,為了把孩子接過來,就答應了吧。於是,就點了頭。 他說: “即然決定了,明天咱們就結婚吧。” 我吃了一驚: “明天?那不滑雪了?” 他說: “明天還有一天休假,沒必要拖着,明天把婚結了,早一點生個孩子。” “唉,真是現實,沒有一點空間留給浪漫啊!” 我只好又點了頭。第二天一早,我們兩個人就開車去拉斯維加斯,先到市政廳,排隊,十幾分鐘便輪到了,工作人員像是用線把嘴角掛在耳朵上一樣,咧出一個像是笑容的大嘴,一成不變地對每一對新人問着同樣的話,同時開出了結婚許可證。兩個人拿着許可證,開着車在維加斯的街上轉,尋找排隊比較短的教堂。照樣排隊,十幾分鐘後就輪到了,踩着婚禮進行曲的節拍,穿着皺皺巴巴剛經過長途跋涉、氣味不佳的衣服,來到了主的面前,把手放在聖經上,在牧師的見證下,發出了愛的誓言,這誓言與豪華的婚禮上的新人所說的誓言並無二致。 “穿什麼、有沒有賓客、花多少錢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誓言,你要認真地、由衷地說‘I do’。”Chris囑咐我。 我隱藏在皺皺巴巴、氣味不佳的外衣下真誠的靈魂,不停地說着“I do”,“I do”…… 結了婚,Chris立刻就開始給我辦綠卡,辦得蠻順利,不久就輪到面談了,在大廳里等待時,他買了一份《洛杉磯時報》旁若無人地看報。終於叫到了我們,我挺着六個月的大肚子,邁着碎步,勉強跟上他的腳步。 進入移民官的辦公室,那位女性移民官正低頭看材料,Chris毫不客氣地也坐下來,繼續看報紙。 “你叫什麼名字?”移民官問我。 “明邱。” 移民官打量了我一眼: “你姓邱?怎麼發音?”我說: “你就按照CHIU發音。” 移民官又問: “你們什麼時候結的婚?” 我說: “六個多月了。” 移民官說: “為什麼你選擇不改姓?” “他說沒必要。”我指了指Chris。移民官低頭看了一下卷宗,抬起頭來對他說: “凱勒先生,是你建議不改姓的嗎?” “請等一下,讓我先把這段讀完。”Chris抖了抖手中的報紙,頭都不抬。 移民官合起卷宗說: “你很忙啊!這樣吧,你們先出去,等你不忙的時候,咱們再談。”他這才收起了報紙: “對不起,移民官女士,是這樣,我們家女兒出嫁不改夫姓,別人的女兒嫁到我家,也尊重她們的姓,可以不改。” 移民官說: “那你們的孩子呢?” “當然姓我的姓。除非,除非她堅持。”Chris用下巴指了我一下,“還有她是馬虎的女人,我猜她一定想不到該帶些什麼文件。還是我說吧!她懷孕了,這是驗血結果。”Chris說着,從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來一張化驗單,移民官說: “不用看化驗單,我也能看出來。”不過她還是拿過化驗單,看了看,夾進了卷宗。她拿過我的護照,蓋了一個章,綠卡批准了。 “這是臨時的,兩年以後,根據你們的婚姻狀況,再做改變。Ming,歡迎你來到美國。”我鬆了一口氣,心裡卻非常生氣,不浪漫,還死板,不分場合地傲慢。 “這麼重要的事,居然還比不上他看報紙重要!哼!”我心想。 隔天是周末。 “陪我去逛街吧!”我對他說。 他說: “天這麼熱,出門就出汗,你自己去吧!”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張信用卡,“這是我信用卡的副卡,信用額度只有5000,可別透支!” 天氣真熱,在Mall里吹夠了冷氣,回到家,家門口陰影下,一隻貓懶懶地坐着。我試着給它一點食物,它只是聞了聞,便一副很不屑的樣子,扭過頭去。我腦子裡靈光一現,開了門進屋,只見Chris只穿一條短褲,正在上網: “Chris,門口有一位客人。” 他頭也不抬: “誰?” 我說: “問它姓名它說姓Mao。” 他這才抬起頭: “姓Mao?我不認識他。他說沒說有什麼事?” 我說: “說是正式友好的拜訪!” “該死!”他很不情願地起身,穿上襯衣,長褲,拿起領帶看了看,決定不系領帶了。只是把袖口領口系好,這才開門。門口沒人。正疑惑間: “喵。”客人發出了自我介紹。他低頭,看到一隻貓,坐在門口,直盯盯地看着他,並再一次自我介紹: “喵。” 我站在Chris身後,只見他襯衣的後背,正在被汗水浸濕,更多的汗水從耳後流經脖子,陸續下行,心中暗暗好笑。可是他回過頭來看我時,藍眼睛中那種被捉弄後的憤怒,令人膽寒。 “天吶!他不僅沒有情趣,而且沒有幽默感!”我急忙跑開,把放髒衣服的筐子和一條大浴巾扔到他身後,自己則躲進洗手間,插上門,坐到了馬桶上,聽到他在另一個洗手間淋浴的聲音,這才放聲大笑起來。心裡覺得特別爽。 孩子出生之後,我氣球似的胖了起來。每每在鏡子裡看到自己,都心生恐懼,雖然Chris不浪漫、沒有幽默感,但是他畢竟是個男人,誰能相信面對一身肥肉的老婆,他不會去想別的女人。減肥,成了我的心病。急得上火,口唇生瘡。幾天之後,結了痂。Chris看到,問: “這是怎麼了?跟人家接吻咬的吧?” “天吶,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總算你還有一點幽默感!” 我特別開心。 “你別笑,這是一種病毒,以後接吻時要當心,不要被人咬破了。”他一本正經地說。我愣住了: “他是認真的!他到底有幾天沒有看過我了,我生口瘡這些天,他都沒有察覺;天吶!他在乎的不是我跟別人接吻,在乎的是病毒!” Chris對我的視而不見,讓我恐懼。為了減肥,我對各種減肥廣告都非常痴迷,全信,錢沒少花,可是一點效果都沒有。有一次我去一個中醫診所,拔火罐,拔罐減肥也是在論的。回到家裡脫了衣服,Chris就喊起來了: “Ming,你出車禍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說: “沒有啊!” 他又說: “和人家打架了?” 我說: “怎麼可能?” Chris說: “Ming,你交了一個壞的男朋友,上次咬破了你的嘴唇,這次又把你打成這樣。這叫家庭暴力!” 我說: “你想什麼呢?” 他說: “你後背大塊青紫,誰下狠手打你呀?我得報警!” 說着就要報警。我說: “我沒有男朋友!更沒有人打我。” 他說: “除了男朋友,誰敢打你呀!” 我說: “我沒有辦法給你進行中醫掃盲,給你看看我減肥療程的合約吧!” 我不得已只好拿出合約給他看。他看了合約,說: “花兩千塊錢,弄得遍體鱗傷,真是不可思議。” Chris給我他信用卡的副卡,我拿了200美金在賭場玩玩兒,沒想到一下就輸光了,有ATM提款機,我取了錢,又輸光了,斷斷續續輸了5000塊錢。 他把我的卡停了。此後的27年,我們的經濟都是分開的。 當然手上的錢就不夠用,我想做生意。我想世界上文人做生意的很多啊,范蠡還發了大財呢! 我拿出了全部積蓄,刷幹了所有信用卡,把這個生意弄起來了。經歷了一部血淚史那麽長的艱苦奮鬥,我賠得血本無歸。 Chris 大發雷霆,說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會敗家的女人,限我一天之內帶着兩個孩子離開: “如果明天下了班,還看見你在家裡,我就毀了你的電腦!” 歷史老師說,世界上戰爭都是由經濟危機引起的,經濟危機是導致戰爭的重要因素。經濟危機也是毀掉家庭的重要原因。 我帶着孩子們在外面的生活,慢慢穩定下來,我一直等着Chris送來離婚文件。如果我們能夠正式離婚,我就可以合法地得到孩子們的撫養費,那樣生活也會輕鬆一點。但是我等來的,不是離婚文件,而是Chris要求我回家,他說他離開了我們,覺得生活了無生趣,還不如去死。我帶着孩子又回到了Chris身邊。 Chris是生長在天主教家庭的,虔誠地信仰主。 我們出門旅行,晚上我必須讀書,他很無聊,跑去旅館櫃檯,買了一本書。 進旅館就各讀各的書。如此4天。他鄭重地宣布: “我成了穆斯林。” 他在家裡開始做功課,祈禱、膜拜、讀大量書籍。曾經大口啖豬肉的他,聞到豬肉味,捂着嘴衝進洗手間就吐了起來: “豬肉啊!我不能聞豬肉的味道!” 我大訝,信仰變了,何以連身體也變了?上層建築影響經濟基礎了?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問他: “到底是什麼力量讓你改變了信仰,而且變得如此徹底?” 他的回答,真讓我目瞪口呆: “我4天皈依真主,只因讀了可蘭經。” 我說: “整本聖經你都可以背誦,可蘭經你只讀了一遍啊!” 他說: “可蘭經寫得美,讀它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讀最美的詩,非常享受!” !!! 我肅然起敬,對文字。 他的智商相當高,過目不忘。但是這種過目不忘反而成了很大的壓力,他患上了嚴重的憂鬱症。家裡、外面動輒發火,大吼大叫。我和孩子們都不得安寧,而且他完全不能工作了,我不得不打兩份工養家糊口。回到家更辛苦,吵鬧辱罵,不絕於耳,真心苦不堪言。一日,他說: “我想申請交一個女朋友,但是不離婚,我還需要你供養。可以嗎?” 我批准了,儘管很多人不理解,但是換來了和平的家庭生活。而且我不用疑神疑鬼,一切透明,其實是很安心的。凡是與女朋友出去,他總會報備。時間地點全都發到我的手機上。我在僅有的5小時休息時間,可以安靜睡覺了。 我與Chris共同生活了28年,直到他突然毫無徵兆地突然離世,還是常常驚嘆於他英文行文之嚴謹,從未有過哪怕一次拼寫錯誤。有一次鳳凰衛視採訪,我女兒說,別人找老公,你找字典!我們的兒子,在他的堅持下,取了個中國名字叫漢武帝。 他是一板一眼的男人,凡事較真。我也是慢慢地學會了不用我的“邱式幽默”與他交流,否則我的每一句話他都會當真。而缺乏幽默感,恐怕也是他壓力過大,以致猝死的原因吧? 28年頗為坎坷,曾經因為他的憂鬱症,瀕臨離婚的邊緣,曾經寬容地許他認真地交個女朋友,也曾經因為我的過錯幾乎傾家蕩產…… 但是每每與兒子和凱勒家族的親友談起他,總還是有無盡的親情充溢在心間。
邱明,曾用筆名:洛恪,秋明。畢業於北京郵電大學。原北京作家協會會員,著書:《走出心的樊籬》、《遠離中國和遠嫁中國》、《中國女性》(於戴晴合著)。其短篇小說、紀實文學等屢有獲獎。曾任記者、編輯。主持《中國婦女報》“秋明信箱”受到《洛杉磯時報》、《基督教科學箴言報》、《洛杉磯社會調查報》《編輯與出版》雜誌、加拿大《環球郵報》、倫敦《婦女》雜誌以及《人民日報》專題報道。2004年和2005年鳳凰衛視兩次進行專訪和跟蹤報道。目前是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理事。美國雕龍詩社秘書長。曾在AM1300中文電台、中華之聲、金華之聲等中文電台任談話節目主持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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