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文學與自由 |
送交者: 幸福劇團 2024年08月23日03:17:51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野夫自序 文學與自由——自序
我們非常清楚我們所處於一個什麼樣的時代——那裡流行告密竊聽與世界最高級也最廣泛的監控,流行陷阱誣告和一切不義的審判,流行不順從不得食,流行無藥可醫的病毒,以及一切毀傷人類心智的語言瘟疫。 自由,這種原本天賦神授的自然權利,成為幾代人瞠目結舌的奢望。當我們談論它時,膽戰心驚,仿佛在密謀某個顛覆世界的大案。我們甚至習慣了各種禁令,習慣了自我閹割和審查,自我設置着比電腦管理還要多一千倍的敏感詞,甚至自願將祖宗傳遞的母語,篡改為連自己都無法通順閱讀的文字。 這就是我每天面對的現實,無論揮毫還是打字,手指都在不由自主地萎縮,乃至於無法在心中將它握成一個拳頭。列祖列宗的拍案憤怒,曾經掙脫鎖鏈而成為人的喜悅,似乎都將在這樣的時代灰熄火盡。 文學成了殘破穀倉中僅存的種子,還會在寒夜的襟懷裡發芽抽穗。它是我生命唯一的救贖,也是存在的唯一意義。我在紀實或虛構中,刻劃出這個詭異世界的面目,並希冀後世得以窺見此世的荒誕。我非常清楚地知道——這個時代的惡,並不僅僅來源於體制。無數惡人濫人陰人小人,都在加高着我們累世的罪孽。 我們的先賢輩早已明白——越是惡世,越是文學的溫室,越該成為寫作者的糞土,並從中開出花來。世上絕多偉大文學的發育,往往不來自於承平太久的安穩市井。也許顛沛流離的世道和時運,才會孕生出後世還能不朽的詩篇。 險境和壓迫中的自彈自唱,哪怕沒有一個字還能發出,卻依舊一以貫之地書寫——這使得“堅持”和“堅守”成為一種美德。哪怕是為數有限的一批人的持節守望,在神的眼中,都是真正的使徒。我們這些自賦使命的人,無名無利且多難多險的寫作,仿佛在間接地轉達某種神意——你們不曾辜負這樣的人間,神也不會辜負你們的企盼。 在來年的大地上,凍土會溫軟成雨露,我們每個人都會看到火盡春生的草野,聽見萬物抽節萌芽的聲音。那時,庭審的手鍾將重新搖響,罪與罰的法條早已在經典中擬定。我們,或者我們的孩子們,終將在捧讀此際我們敲打的這些文字時,感到其中的顫抖和滾燙…… 祝賀野夫新書《知交半零落》北美簡體中文版上市,敬請支持!這是野夫先生在北美出版的首部散文集,值得珍藏。購書鏈接 https://www.amazon.com/dp/1964954002?psc=1&ref=ppx_yo2ov_dt_b_product_details https://shop.ingramspark.com/b/084?9TPqHIlG3aq1JvTsArCEODVenTcRNOhDrOSQAaZugIF 本書試讀章節 : 陽明遠望憶晶文 還是前年之冬,台北的雨夜,雨如水注,夜也凜冽。 晶文兄駕着他的越野車,帶我去他在陽明山賃居的別業小駐。車轟隆在飄風潑水的蜿蜒山道上,仿佛重返我們曾經的滇藏路。晶文兄原本寡言之人,疾風驟雨中的濃夜,似乎加深了他的沉默。別業在密林深處,周邊雖有稀散人戶,卻已闃寂。這樣夤夜的抵達,如入聊齋故事之蕭森背景,似有幾分驚懼。 他把他借來的樓上朋友的房屋讓給了我住,我去他樓下的蝸居看了看,很逼仄的空間,堆滿了書和碟片。一張單人床,冷冷清清地孤懸在那。我在想,這麼些年,他是如何熱愛上這種山居枯寂的?他就這樣獨自往返於他的清冷生活中嗎?一個曾經的影星,早早就別過了燈影衣香,低調踏實地埋首於工作和行走,這是怎樣獲得的一種定力呢? 但是,我從來沒有問過——關於他,關於他的生活,關於愛與哀愁……我以為我們還有漫長的餘生,可以一起行走,可以慢慢地釋疑我的好奇。我們甚至不久前還電話相約,今夏就帶他和阿渡一家去我的故鄉,大巴山深處,那子規啼血的僻野。那是他喜歡的遠足,那綠楊深處杜鵑喚“不如歸去”的古老樂句,一直是我們心動肝顫的聲音。 可是,就在幾天前,他卻猝然長去,永歸道山了。接到子華的夜半電話,我徹夜無眠,抽搐在故鄉的薄衾寒舍中,五官歪斜地嗚咽着。而今,子歸餘未歸,陽明山那風雨冥路,隔着刀口般的海峽,我卻無法去陪他最後一程行腳了。 二 初識晶文兄也就幾年前,我第一次去台灣時。回國後我寫了一篇《民國屐痕》,其中一段是這樣寫我和他的緣分的—— 我們這一代對真實台灣的最初了解,大抵多由文藝而來。從鄧麗君的歌侯孝賢的電影,到鄭愁予的詩白先勇的小說。是這樣一些偷聽盜版和傳抄,使我們漸漸確知,在嚴密的高牆禁錮之外,在毫無人味的革命文藝之外,還有另外一些中國人在享受着另外一種溫軟生活,在抒寫着另外一些明心見性的文字。 澎湖灣基隆港都是隨歌聲一起飄來的地名,忠孝東路淡水灣從吉他的弦上延伸到我們的視角。一個海外孤懸的小島,從羅大佑到周杰倫,潤物有聲地浸透着此岸兩代人枯燥的心靈。儘管今日之台灣電影,似乎遠不如大陸賀歲片的賣座;但是重溫侯孝賢那些散文電影,依舊會讓那些擅長法西斯盛典的導演相形見絀。 《戀戀風塵》是侯孝賢早期的敘事,講述一對青梅竹馬的男女,打小並不自覺於所謂的愛情。後來一起去城市打工,女孩的媽託付阿遠,“你要好好照顧阿雲,不要讓她變壞了,以後,好壞都是你的人”。——聽着就溫潤的囑託啊。阿遠應徵入伍了,阿雲送給阿遠的禮物是一千零九十六個寫好自己地址姓名並貼好郵票的信封。結果是阿遠退伍之前,阿雲和天天送信的郵差結婚了。看這個電影,我常常想起沈從文的小說《阿金》,一樣不可捉摸的命運,透出悲涼的黑色幽默。 電影的外景選在基隆山下的小鎮——九份;也因為這個電影,使這個寂寞無名的礦區,成為了今日台北郊野的旅遊勝地。這是大陸旅遊團不會光顧的地方,我決定去這一陌生所在,是因為陪我去的,竟然就是電影的男主角阿遠的扮演者王晶文。 晶文兄應與我同代,歲在中齡卻依舊如當年劇中人一般純淨靦腆,不似我一般頑劣。一個當年的明星,重返他使之揚名的古鎮,卻絲毫沒有一點我們所習見的張揚。說話輕言細語,低調得生怕驚動了那個曲折深巷。在那早已廢棄的鄉村影院斷牆上,依舊懸掛着多年前那幅《戀戀風塵》的著名廣告——他扛着一袋米挽着阿雲行走在礦山的鐵軌上。但是已經沒有人還能認出,他就是那個不知將被命運之軌帶向何方的青年了。看着曾經的儷影,他低語說那個演阿雲的姑娘,後來去了海外。 我很好奇於他這個當年電影科班出身且早早成名的男人,怎麼不再繼續活躍於影視的名利場上。他說我就像那男主角一樣,演完電影就去金門島服役了——這是當年台灣每個大學生都要完成的一段使命。他在金門,愛上了運動和寫作,於是成了今天大報的體育記者,成為一個遠離鏡頭燈光的自行車漫遊人。 九份是日據時代的一個廢棄的金礦開採區,至今仍保留着濃郁的殖民特色。沿山蜿蜒的小街,俯瞰着海市蜃樓一般的基隆港。家家門臉都在經營着各色點心和特產,一樣的喧譁卻有着迥異於內地古鎮的乾淨。我們去一個掛着《戀戀風塵》景點招牌的茶肆吃茶,古舊的桌椅、恬靜的茶娘,木炭火上溫着的陶壺咕嚕着懷舊的氤氳。茶具和茶湯都那麼好,只許一個好字似乎其他皆難以形容。 沒有人還能認出這就是當日少年,我們在兩岸各自老去;我們隔着幾十年的政治烽煙,艱難地走到一起,溫一壺中年的午後茶,像董橋所說那樣沏幾片鄉愁,然後再迷失在海峽的茫茫之中。臨別我說,我在雲南的古鎮茶肆,等你來騎車。我們多麼渴望這是一個沒有驅逐也不需簽證的世界啊,我們這些大地上的漫遊者,祖國的浪子,可以自由丈量自己的人生。 就是這樣一次郊遊,我和晶文兄成了好友。我也如約安排了我們的滇西之行,讓他第一次看到了我的江湖生活。 三 溫潤如玉,是古人對君子男的美譽。這樣的讚嘆,我一直在心底加給了晶文兄。與他相處,他的文雅,他的謙遜,他的靦腆甚至羞澀,都讓我的粗野相形見絀。他不煙不酒,但在大理麗江這樣的豪邁之地,在我的力勸下,自然也只好淺酌一杯。每飲必頓時臉紅,眸子中閃出波光來。酒後的他稍微話多一點,但更多的時候依舊只是傾聽,或者跟着傻傻地笑,只有燦爛面容而沒有聲音的那種笑。 晶文善烹茶。前年在麗江的客館,在女主人的茶舍,他為我和阿渡煮茶解酒。兩岸的三個文藝中年,酒興未闌,我又接着勸醉。他依舊只是點到為止,但竟也有如痴如醉的飄然。我們不知怎麼就開始拍打起手鼓,比賽似的唱起各自童年的老歌來。我的老歌多是他們聞所未聞的旋律,而他們的民歌和校園歌曲,卻多是從80年代便開始灌入耳膜的。不得已,他們只好唱起了閩南話民歌,我只好傻眼地聽着,再也無法插入合唱。 那時,依稀記得他說,他的祖上來自山西,落戶台灣已經許多代了。他算“本省人”的孩子,從小講閩南語長大。他想去山西的王家大院看看,傳說祖上就是從哪裡走出來的。他因為酷愛旅行,走過大陸很多地方。但是,大陸實在太大,我說我每年請你走一個值得一看的地方吧。 於是去年夏天,我又專程從德國趕回來,陪他和阿渡一家去了康區。我們從香格里拉出發,環繞了甘孜州一大半的藏區;巴塘理塘,稻城亞丁,每一個名字都是背包客嚮往的聖地,沿途卻又多崎嶇和風險。他熱愛徒步和自行車運動,攀登過台灣最高的山峰。我們行進在川藏高原,他喜悅得像一個孩子,沒有任何一點高原反應。 我一直深信他有最好的體質,深信他的良好習慣和訓練有素,會保證我們未來去慢慢丈量大地。可是最終傳來的噩耗卻是,一杯薄酒,阻擊了他那蓬勃的心臟……我再也無從邀約他出行了,剩下的路,我們這些手足兄弟,還得形單影隻地繼續走下去。 陶潛詩云:“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這些年,我算是見慣生死的人,於幽明暌隔的親故,早已使我修得些許曠達,但晶文兄的驟去,還是讓我無限驚心。此際中國,柳眼當春,依舊霧霾千重。隔着遠山遠水,唯自心香遙祭。雲天外,恍聞晶文兄依然如故的聲音——不送不送……
2023年10月2日於清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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