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吃素以前,我沒有覺得她是一個特別的人。老實講,初次見面時,我並沒有被她吸引。不高不矮的個頭、不長不短的頭髮、泛黃的皮膚上布滿了角質,單眼皮和稍稍凸起的顴骨,一身生怕惹人注目的暗色系衣服。她踩着款式極簡的黑皮鞋,不緊不慢地邁着平穩的步伐朝我所在的餐桌走了過來。
我之所以會跟這樣的女人結婚,是因為她沒有什麼特別的魅力,同時也找不出什麼特別的缺點。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善於察言觀色和成熟穩重的一面。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舒坦。如此一來,我就沒有必要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裝博學多才,也無須為約會遲到而手忙腳亂,更不用自討沒趣地拿自己跟時尚雜誌里的男人做比較了。我那二十五歲之後隆起的小腹,和再怎麼努力也長不出肌肉的纖瘦四肢,以及總是令我感到自卑的短小陰莖,這些對她來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我向來不喜歡誇張的東西。小時候,年長的我會帶領比我小兩三歲的傢伙們玩耍;長大後,我考進了能領取豐厚獎學金的大學;畢業後,我進了一家珍視我微不足道能力的小公司,並為能夠定期領取微薄的薪水而感到心滿意足。正因為這樣,跟世上最平凡的女子結婚便成了我順理成章的選擇。從一開始,那些用漂亮、聰明、嬌艷和富家千金來形容的女子,只會讓我感到不自在。
正如我期待的那樣,她輕鬆地勝任了平凡妻子的角色。她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為我準備一桌有湯、有飯、有魚的早餐,而且她從婚前一直做的副業也或多或少地貼補了家用。妻子曾在電腦繪圖學校做過一年的助教,平時會接一些出版社的漫畫稿,主要的工作是給對話框嵌入文字。
妻子少言寡語,很少開口向我提什麼要求。即使我下班回來晚了,她也不會抱怨。有時難得周末兩個人都在家,她也不會提議出門走走。整個下午,我拿着遙控器在客廳打滾的時候,她都閉門不出。我猜她是在工作或是在看書。說到興趣愛好,她似乎只有看書而已,而且看的都是那些我連碰都不想碰的、枯燥無味的書。到了吃飯時間,她才會走出房間,一聲不響地準備飯菜。坦白講,跟這樣的女人生活一點意思也沒有。但看到那些為了確認丈夫行蹤,一天到晚會給丈夫的同事或好友打上數通電話,或是定期發牢騷、找碴兒吵架的女人,我對這樣的妻子簡直感激不盡。
妻子只有一點跟其他人不同,那就是她不喜歡穿胸罩。在短暫且毫無激情的戀愛時期,有一次,我無意間把手放在了她的背上,當我發現隔着毛衣竟然摸不到胸罩的帶子時,莫名地稍稍興奮了起來。難道這是她在向我暗示什麼嗎?想到這,我不禁對她另眼相看。但據我觀察的結果,她根本沒有想要暗示什麼。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難道只是因為她懶得穿,或是根本不在乎穿不穿胸罩這件事?與其這樣,還不如在胸罩里加一張厚實點的胸墊。這樣一來,跟朋友見面時,我也好顯得有點面子。
婚後,妻子在家裡乾脆就不穿胸罩了。夏天外出時,為了遮掩圓而凸起的乳頭,她才會勉強穿上胸罩。但不到一分鐘,她就把胸罩後面的背鈎解開了。如果是穿淺色的上衣或是稍微貼身的衣服,一眼就能看出來,但她毫不在意。面對我的指責,她寧可在暑天多套一件背心來取代胸罩。她的辯解是,自己難以忍受胸罩緊勒着乳房。我沒有穿過胸罩,自然無從得知那有多難以忍受。但看到其他女人都沒有像她這樣討厭穿胸罩,所以我才會對她的這種過激反應感到很詫異。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順利。今年,我們已步入婚姻生活的第五年,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熱戀期,所以也不會迎來什麼特別的倦怠期。直到去年秋天貸款買下這套房子前,我們一直推遲懷孕的計劃,但我想現在是時候要個孩子了。直到二月的某天凌晨,我發現妻子穿着睡衣站在廚房前,我從未想過這樣的生活會出現任何改變。
***
“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我原本要打開浴室燈的手懸在了半空。當時是凌晨四點多,由於昨晚聚餐時喝了半瓶燒酒,我在感受到尿意和口渴後醒了過來。
“嗯?我問你在做什麼?”
我忍受着陣陣寒意,望着妻子所在的方向。頓時,睡意和醉意全無了。妻子一動不動地看着冰箱。黑暗中,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卻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懼。她披着一頭蓬鬆且從未染過色的黑髮,穿着一條垂到腳踝的白色睡裙,裙邊還稍稍打着卷。
廚房比臥室冷很多。如果是平時,怕冷的妻子肯定會找來一件開衫披在身上,然後再找出絨毛拖鞋穿上。但不知她從何時光着腳,穿着春秋款的單薄睡衣,跟聽不見我講話似的愣愣地站在那裡。仿佛冰箱那裡站着一個我看不見的人,又或者是鬼。
搞什麼?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夢遊症?
妻子跟石像一樣固定在原地,我走到她身邊。
“你怎麼了?這是做什麼呢……”
當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時,她居然一點也不驚訝。她不是沒有意識,她知道我走出臥室,向她發問,並且靠近她。她只是無視我的存在罷了。就像有時,她沉浸在深夜的電視劇里,即使聽到我走進家門的動靜也會裝作看不見我一樣。但眼下是在凌晨四點漆黑一片的廚房,面對四百升冰箱泛白的冰箱門,到底有什麼能讓她如此出神呢?
“老婆!”
我看到黑暗中她的側臉,她緊閉着雙唇,眼中閃爍着我從未見過的冷光。
“……我做了一個夢。”
她的聲音清晰。
“夢?說什麼呢?你看看這都幾點了?”
她轉過身來,緩慢地朝敞着門的臥室走去。她跨過門檻的同時,伸手輕輕地帶上了門。我獨自留在黑暗的廚房裡,望着那扇吞噬了她白色背影的房門。
我打開燈,走進了浴室。連日來氣溫一直處在零下十幾攝氏度,幾個小時前我剛洗過澡,所以濺了水的拖鞋還是冰冷潮濕的。我從浴缸上方黑色的換氣口、地面和牆壁上的白瓷磚,感受到了一種殘酷季節的寂寞感。
當我回到臥室時,妻子一聲不響地蜷縮在床上,就跟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似的。當然,這不過是我的錯覺。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便會聽到非常微弱的呼吸聲,但這一點都不像熟睡的人發出的聲音。只要我伸手就能觸碰到妻子帶有溫度的身體,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碰她。甚至連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講。
***
我躺在被子裡悵然若失,迷茫地望着冬日晨光透過灰色的窗簾照進房間裡。我抬頭看了一眼掛鍾,慌忙爬起來,奪門而出。妻子站在廚房的冰箱前。
“你瘋了嗎?怎麼不叫醒我?現在都幾點了……”
我踩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妻子穿着昨晚那條睡裙,披着蓬鬆的頭髮蹲坐在地上。以她的身體為中心,整個廚房的地面上都是黑色、白色的塑膠袋和密封容器,連一處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吃火鍋用的牛肉、五花豬肉、兩塊碩大的牛腱、裝在保鮮袋裡的魷魚、住在鄉下的岳母前陣子寄來的處理好的鰻魚、用黃繩捆成串的黃花魚、未拆封的冷凍水餃和一堆根本不知道裝着什麼的袋子。妻子正在把這些東西一個接一個地倒進大容量的垃圾袋。
“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終於失去理智,大喊起來。但她跟昨晚一樣,依然無視我的存在,只顧忙着把那些牛肉、豬肉、切成塊的雞肉和少說也值二十萬韓元的鰻魚倒進垃圾袋。
“你瘋了嗎?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都扔掉?”
我扒開塑料袋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腕。她的腕力大得出乎我的意料,我使出渾身力氣才逼她放下了袋子。妻子用左手揉着被我掐紅的右手腕,用一如既往沉穩的語氣說:
“我做了一個夢。”
又是那句話。妻子面不改色地看着我。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我慌忙地去拿昨晚丟在客廳沙發上的外套,在內側口袋裡摸到了正在發出刺耳鈴聲的手機。
“對不起,家裡出了點急事……真是對不起。我會儘快趕到的。不,我馬上就能趕到。只要一會兒……不,您別這樣,請再給我一點時間。真是對不起。是,我無話可說……”
我掛掉電話,立刻衝進浴室。由於一時手忙腳亂,刮鬍子時劃出了兩道傷口。
“有沒有熨好的襯衫?”
妻子沒有回答。我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在浴室門口盛放髒衣服的桶里翻出了昨天穿過的襯衫。還好沒有太多摺痕。就在我把領帶像圍巾一樣掛在脖子上、穿上襪子、裝好筆記本和錢包的時候,妻子仍待在廚房沒有出來。這是結婚五年來,我第一次在沒有妻子的照料和送別下出門上班。
“她這是瘋了,徹底瘋了。”
我穿上不久前新買的皮鞋。新鞋夾腳,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腳塞了進去。等我衝出玄關,看到電梯停在頂樓時,只好從三樓走樓梯下樓。當我跑進即將關上車門的地鐵後,這才看到陰暗的車窗上映照出的臉。我理順頭髮,系好領帶,用手掌抹平襯衫上的皺褶。做完這些,我腦海中浮現出了妻子那張令人毛骨悚然的、面無表情的臉,以及僵硬的語氣。
我做了一個夢。同樣的話,妻子說了兩遍。透過飛馳的車窗,我看到妻子的臉在黑暗的隧道里一閃而過。那張臉是如此陌生,就跟初次見面的人一樣。然而,我必須在三十分鐘內想好應該如何向客戶辯解,以及修改好今天要介紹的方案。因此,我根本無暇去思考妻子異常的舉動。我心想,無論如何今天都要早點回家,自從換了部門之後,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在十二點前下過班了。
***
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四下無人。我一邊扒開長着細尖葉子的樹枝,一邊往前走去。我的臉和胳膊都被劃破了。我記得明明是跟同伴在一起的,現在卻一個人迷了路。恐懼與寒冷包圍着我,我穿過凍結的溪谷,發現了一處亮着燈、像是倉庫的建築物。我走上前,扒開草簾走進去,只見數百塊碩大的、紅彤彤的肉塊吊在長長的竹竿上。有的肉塊還在滴着鮮紅的血。我扒開眼前數不盡的肉塊向前走去,卻怎麼也找不到對面的出口。身上的白衣服早已被鮮血浸濕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那裡逃出來的。我逆流而上,跑了好一陣子。忽然,森林變得一片明亮,春日的樹木鬱鬱蔥蔥。孩子成群結隊,一股食物的香氣撲鼻而來。我眼前出現了難以形容的燦爛光景,流淌着溪水的岸邊,很多出來野餐的家庭圍坐在地上,有的人吃着紫菜卷飯,有的人在一旁烤着肉。歌聲和歡笑聲不絕於耳。
我卻感到很害怕,因為我渾身是血。趁沒有人看到,我趕快躲到了一棵樹的後面。我的雙手和嘴巴里都是血,因為剛剛在倉庫的時候,我吃了一塊掉在地上的肉。我咀嚼着那塊軟乎乎的肉,咽下肉汁與血水。那時,我看到了倉庫地面的血坑裡映照出的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我無法忘記用牙齒咀嚼生肉時的口感,還有我那張臉和眼神。猶如初次見到這張臉,但那的確是我的臉。不,應該反過來講,那是我見過無數次的臉,但那不是我的臉。我無法解釋這種似曾相識又倍感陌生的感覺……也無法講明那種既清晰又怪異和恐怖的感覺。
***
妻子準備的晚餐只有生菜、大醬、泡菜和沒有放牛肉或是蛤蜊的海帶湯。
“搞什麼?因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就把肉都扔了?你知道那些肉值多少錢嗎?”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冰箱冷凍室的門。果真都被清空了,裡面只有多谷茶粉、辣椒粉、冷凍青椒和一袋蒜泥。
“至少給我煎個雞蛋吧。我今天累壞了,連午飯都沒好好吃。”
“雞蛋也扔了。”
“什麼?”
“牛奶也不會送來了。”
“真是荒唐無稽。你的意思是連我也不能吃肉了嗎?”
“那些東西不能放在冰箱裡,我受不了。”
她也太以自我為中心了吧。我盯着妻子的臉,她垂着眼皮,表情比平時還要平靜。一切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會有如此自私、任性的一面。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是一個這麼不理智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從今往後家裡都不吃肉了?”
“反正你只在家吃早餐,中午和晚上都能吃到肉……一頓不吃肉死不了人的。”
妻子應對得有條不紊,似乎認為自己的決定很理性、很妥當。
“好吧。就算我不吃,那你呢?從今天開始,你再也不吃肉了嗎?”
她點了點頭。
“哦?那到什麼時候?”
“……永遠不吃。”
我啞口無言。我知道最近流行吃素,人們為了健康長壽、改善過敏體質,或是為了保護環境而成為素食主義者。當然,還有遁入空門的僧人是為了遵守不殺生的戒律。但妻子又不是青春期的少女,她既不是為了減肥,也不是為了改善體質,更不可能是撞了邪。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就要改變飲食習慣?而且她還徹底無視我的勸阻,固執得讓人不可理喻!
如果一開始她就討厭吃肉的話,我還可以理解,但結婚前她的胃口就很好。這也是我特別滿意的一點。妻子烤肉的技術非常嫻熟,她一手拿着鉗子,一手拿着大剪子,剪排骨肉的架勢相當穩重。婚後每逢周日,她都會大顯身手做一桌美味佳餚,油炸用生薑末和糖漿醃製過的五花肉,香甜可口極了。她的獨門絕技是在涮火鍋用的牛肉上塗抹好胡椒、竹鹽和芝麻油,再裹上一層糯米粉煎烤。她還會在碎牛肉和泡過水的白米里加入芝麻油,然後在上面鋪一層豆芽,煮一鍋香噴噴的豆芽拌飯。加入大塊土豆的辣雞肉湯也好吃得不得了,雞肉十分入味,嫩肉里吸飽了辣汁湯頭,我一頓飯就能吃下三大盤。
可是現在妻子準備的這桌飯菜都是些什麼啊!她斜坐在椅子上,往嘴裡送着令人食慾全無的海帶湯。我把米飯和大醬包在生菜里,不滿地咀嚼着。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對眼前這個女人一無所知。
“你不吃了?”
她心不在焉地問道,口氣跟撫養着四個小孩的中年女人一樣。我怒瞪着她,她卻毫不在意,嘎吱嘎吱地嚼了半天嘴巴里的泡菜。
***
直到春天,妻子也沒有任何改變。雖然每天早上只吃蔬菜,但我已經不再抱怨了。如果一個人徹頭徹尾地改變了,那麼另一個人也只能隨之改變。
妻子日漸消瘦,原本就突出的顴骨顯得更加高聳了。如果不化妝,皮膚就跟病人一樣蒼白憔悴。大家若是都能像她這樣戒掉肉的話,那世上就沒有人為減肥苦惱了。但我知道,妻子消瘦的原因不是吃素,而是因為她做的夢。事實上,她幾乎不睡覺了。
妻子並不是一個勤快的人。之前我深夜回到家,很多時候她都上床入睡了。但現在,就算我凌晨到家洗漱上床後,她也不會進臥室。她沒有看書,也不會上網跟人聊天,更不要說看電視了,那份給漫畫加對白的工作也不可能占用這麼多的時間。
直到凌晨五點左右,她才會上床睡覺,但也只是似睡非睡地躺一個小時,然後很快地在短促的呻吟聲中起床。每天早晨,她都是皮膚粗糙、披頭散髮、瞪着充血的眼睛為我準備早餐,而她連筷子也不動一下。
更讓我頭疼的是,她再也不肯跟我做愛了。從前,妻子總是二話不說地滿足我,有時還會主動撫摩我的身體。可現在,連我的手碰到她的肩膀,她都會悄悄地躲閃。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了她理由:
“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累。”
“所以我才讓你吃肉啊。不吃肉哪有力氣,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
“其實……”
“嗯?”
“……其實是因為有味道。”
“味道?”
“肉味。你身上有肉味。”
我失聲大笑起來。
“你剛才不是也看到了嗎?我洗過澡了,哪兒來的味道啊?”
妻子一本正經地回答說:
“……你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着那股味道。”
有時,我會萌生不祥的預感。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初期症狀嗎?如果妻子得了初期偏執症或妄想症,進而嚴重到神經衰弱的話……
可是我很難判斷她是不是真的瘋了。她跟往常一樣少言寡語,也會做好家務。每逢周末,她會拌兩樣野菜,或是用蘑菇代替肉做一盤炒雜菜。如果考慮到當下流行吃素的話,她這麼做也就不足為奇了。但奇怪的是,她一直徹夜難眠,每天早晨面對她呆滯的表情,總會讓人覺得她像是被什麼附身了似的。如果我問她怎麼了,她也只會回答說:“我做了一個夢。”但我沒有追問夢到了什麼,因為我不想再聽她說什麼黑暗森林中的倉庫和映射在血泊中的臉了。
妻子在我無法進入、無從得知,也不想了解的夢境中漸漸消瘦着。最初她像舞者一樣纖細苗條,但到了後來則變得跟病人一樣骨瘦如柴了。每當我萌生不祥的預感時,就會想方設法地安慰自己。在小城鎮經營木材廠和小商店的岳父岳母、為人善良的大姨子和小舅子一家人,誰都不像是有精神疾病的人。
想起妻子的家人,自然會想到生火煮飯的場景和柴米油鹽的味道。男人們圍坐在客廳喝酒、烤肉的時候,女人們則聚在廚房裡熱熱鬧鬧地聊天。一家人,特別是岳父最愛吃的就是涼拌牛肉,岳母還會切生魚片,妻子和大姨子都能嫻熟地揮舞四方形的專業切肉刀把生雞大卸八塊。最令我滿意的是妻子的生活能力,因為她可以從容不迫地空手拍死幾隻蟑螂。她可是我在這世上挑了又挑的、再平凡不過的女子了。
就算她的狀態實在令人起疑,我也不會考慮帶她去看心理醫生,或是接受任何治療。雖然我可以對別人說“心理疾病不過是疾病中的一種,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這種事當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可就另當別論了。坦白講,我對莫名其妙的事一點耐性也沒有。
***
做那場夢的前一天早上,我切了冷凍的肉。你氣急敗壞地催促我:
“媽的,怎麼這麼磨蹭啊?”
你知道的,每當你要着急出門時,我就會手忙腳亂。我越是想快點,事情越是會變得亂七八糟,我慌張得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快,再快點,我握着刀的手忙個不停,後頸變得越來越燙。突然切菜板往前滑了一下,刀切到了手指。瞬間,刀刃掉了一塊碴。
我舉起食指,一滴血綻放開來,圓了,更圓了。我把食指含在口中,鮮紅的顏色伴隨着奇特而甜滋滋的味道讓我鎮定了下來。
你夾起第二塊烤肉放進嘴裡咀嚼,但很快就吐了出來。你挑出那塊閃閃發光的東西,暴跳如雷地喊道:
“這是什麼?這不是刀齒嗎?”
我愣愣地看着一臉猙獰、大發雷霆的你。
“我要是吞下去了可怎麼辦?你差點害死我!”
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一點也不吃驚,反而變得更沉着冷靜了,就像有一隻冰冷的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周圍的一切如同退潮般離我而去,餐桌、你、廚房裡的所有家具。只有我和我坐的椅子留在了無限的空間裡。
隔天凌晨,我第一次見到了倉庫里的血泊和映在上面的那張臉。
***
“你嘴唇怎麼了,沒化妝嗎?”
我脫下皮鞋。妻子穿着黑色風衣,驚慌失措地站在門口。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進了臥室。
“你是打算就這樣出門嗎?”
我們的身影映在化妝檯的鏡子裡。
“重新化一下妝。”
妻子輕輕地甩開我的手。她打開粉餅把粉撲在臉上,上了一層粉後,她的臉就跟蒙了一層灰的布娃娃一樣。她又拿起經常塗的珊瑚色口紅塗在嘴唇上,這才勉強看起來不像是病人蒼白的臉了。我也跟着鬆了一口氣。
“要遲到了,抓緊時間吧。”
我走在前面打開玄關門,按了電梯的按鈕後,焦躁地看着她磨磨蹭蹭地穿上那雙藍色的運動鞋。風衣搭配運動鞋,面對這種不倫不類的打扮,我也束手無策。因為她沒有皮鞋,所有的皮革製品都被她扔掉了。
我上車發動引擎後,打開了交通廣播,因為想確認一下社長預約的韓定食餐廳周邊的路況。我系好安全帶,拉下側閘。妻子這才打開車門,帶着一股寒氣坐到了副駕駛座上,然後慢吞吞地系好安全帶。
“今天一定要好好表現。這是我們社長第一次叫科長級的人參加夫妻聚會,我可是第一人,這說明他很欣賞我。”
我們繞小路抄了近道,一路加速才提前趕到了那棟附帶停車場的豪華雙層餐廳。
早春的氣溫還很低,身穿單薄大衣的妻子站在晚風中瑟瑟發抖。一路上,她都沒有講話。不過她向來如此,所以我也沒太在意。少言寡語是好事,長輩們都喜歡沉默寡言的女人。想到這,我原本不安的心也就平靜了。
社長、常務和專務夫妻比我們早到一步,部長一家人也隨後趕到了。大家彼此打過招呼後,我和妻子脫下外衣掛在了衣架上。眉毛修得纖細、戴着一條碩大的翡翠項鍊的社長夫人把我和妻子帶到餐桌前,其他人都跟這家餐廳的常客一樣顯得十分放鬆。我抬頭看了一眼頗有古風韻味的天花板,又瞟了一眼石質魚缸里的金魚,然後坐了下來。就在我無意中看向妻子的剎那,她的胸部映入了我的眼帘。
妻子穿着一件緊身的黑襯衫,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兩顆乳頭凸起的輪廓。毫無疑問,她沒有穿胸罩。當我轉過頭窺視大家的反應時,正好撞上了專務夫人的視線。我看得出她故作泰然的眼神里夾雜着好奇與驚訝,甚至還有一絲輕蔑。
我感到臉頰發燙。妻子沒有參與女人們的交談,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裡。我意識到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妻子身上,但我只能調整心態讓自己平靜下來,因為當下儘量保持自然才是上策。
“這個地方好找吧?”
社長夫人問我。
“之前路過這裡一次,當時覺得前院很好看,還想過進來看看呢。”
“噢,是嗎……庭院設計得很不錯,白天就更美了。從那扇窗戶還能看到花壇呢。”
我們正說着,菜就上來了。我勉強維持的淡定就這樣徹底毀於一旦了。
擺在我們面前的第一道料理是蕩平菜。這是一道用涼粉、香菇和牛肉涼拌的清淡菜餚。當服務生拿起湯匙準備為妻子分餐的時候,坐在椅子上一直沒有開口的她突然低聲說道:
“我不吃。”
雖然她的聲音非常小,但在座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大家詫異的視線集中在了妻子身上,這次她提高了嗓音大聲說:
“我,不吃肉。”
“原來你是素食主義者啊?”
社長用豪放的語氣問道。
“國外有很多嚴格的素食主義者,國內好像也開始流行吃素了。特別是最近媒體總是報道吃肉的負面消息……要想長壽,必須戒肉,這也不是毫無道理。”
“話雖如此,可一點肉也不吃的話,那人還能活下去嗎?”
社長夫人面帶笑容地附和道。
妻子的盤中空無一物,服務生為其他九個人填滿盤子後,悄然退下了。大家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素食主義上。
“前不久,不是發現了一具五千年前人類的木乃伊嗎?據說在木乃伊身上找到了狩獵的痕跡。這就證明了吃肉是人類的本性,吃素等於是違背本能,顯然是有違常理的。”
“聽說是因為四像體質,所以最近才有很多人開始吃素……我也看了很多醫生,想搞清楚自己的體質,可一家一個說法。每次看完醫生,雖然都有調整飲食,但心裡始終覺得不踏實……最後覺得還是均衡飲食最合理。”
“不挑食,什麼都吃的人才健康,不是嗎?什麼都吃才能證明身心健康啊。”
剛才就一直瞟着妻子胸部的專務夫人說道。很明顯,她這是把矛頭對準了妻子。
“你為什麼吃素啊?為了健康……還是因為宗教信仰呢?”
“都不是。”
妻子似乎沒有意識到今晚的聚餐對我有多重要,她泰然自若地輕聲開了口。但我突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因為我猜到了她要講什麼。
“……因為我做了一個夢。”
我趕快岔開話題說:
“我太太一直患有腸胃病,睡眠也不太好。但自從聽了醫生的建議以後,戒了肉才大有好轉了。”
在座的人這才點頭表示理解。
“真是萬幸。我從來沒有跟真正的素食主義者吃過飯。想到跟那些討厭看到我吃肉的人一起吃飯,就夠可怕的了。那些出於精神上的理由選擇吃素的人,多少都會厭惡吃肉吧?你們說呢?”
“這就像你把還在蠕動的章魚纏繞在筷子上,然後一口吞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吃着,坐在對面的女人卻像看到了禽獸一樣盯着你。感覺應該跟這差不多吧?”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我也附和着大家笑了出來。但我意識到妻子沒有笑,她根本沒有在聽大家講話,她一直盯着殘留在每個人嘴唇上的芝麻油,而在座的人正因此而感到不快。
下一道菜是干烹雞,然後是金槍魚片。在大家盡情享用美食期間,妻子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那兩顆如同橡子般的乳頭在她的襯衫里呼之欲出,她的視線卻一直追隨着其他人的嘴唇和一舉一動。
十多種美味佳餚都上齊了,直到聚餐結束,妻子吃到的東西只有色拉、泡菜和南瓜粥。她連味道獨特的糯米湯圓粥也沒嘗一口,只因為那是用肉湯熬煮而成的。在座的人漸漸忽略了妻子的存在,大家聊得歡天喜地,同情我的人偶爾會問我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但我知道大家已經開始對我敬而遠之了。
飯後甜品上來的時候,妻子只吃了一塊蘋果和橙子。
“你不餓嗎?我看你都沒怎麼吃東西。”
社長夫人用花哨的社交口吻問候了妻子。但妻子沒有作答,她只是面無表情地默默注視着那個女人優雅的臉龐。她的眼神掃了在場所有人的興。她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場合嗎?她知道眼前的中年女人是誰嗎?剎那間,我覺得妻子的腦袋、我從未進入過的腦袋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
***
必須採取些措施了。
那晚發生的事令我狼狽不堪。開車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妻子卻無動於衷,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搞砸了什麼事。她歪斜着身體,將臉靠在車窗上,看起來疲憊不堪。如果按我以往的性格,早就暴跳如雷了。你是想我被公司解僱嗎?看看你今天都做了些什麼!
但直覺告訴我,此時不管我做什麼都毫無意義。任何憤怒和勸解都不可能動搖她,事態已經發展到了令我束手無策的地步。
妻子洗漱後換上睡衣,但她沒有進臥室,而是走到自己的房間。我在客廳里踱來踱去,然後拿起了電話,打給住在遠方小城鎮的岳母。雖然時間尚早,還不到上床睡覺的時間,岳母的聲音卻昏昏沉沉的。
“你們都好吧?最近都沒有你們的消息。”
“對不起,我工作太忙了。岳父身體怎麼樣?”
“我們還不是老樣子。你工作都還順利吧?”
我遲疑片刻,回答道:“我很好,只是英惠……”
“英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岳母的聲音裡帶有幾分擔心。雖然她平時看起來並不怎麼關心二女兒,但畢竟妻子也是她的親骨肉。
“英惠不肯吃肉。”
“什麼?”
“她一口肉也不吃,只吃素,這都好幾個月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該不是在減肥吧?”
“不知道。不管我怎麼勸,她都不聽。因為英惠,我已經好久沒在家裡吃過肉了。”
岳母張口結舌,我趁機強調說:“您不知道英惠的身體變得多虛弱了。”
“這孩子太不像話了,讓她來聽電話。”
“她已經睡下了,明天一早我讓她打給您。”
“不用。明天早上我再打過來好了。這孩子可真不叫人省心……我真是沒臉見你啊。”
掛斷電話後,我翻了翻筆記本,然後撥通了大姨子的電話。四歲的小外甥接起電話大叫了一聲:“喂?”
“讓你媽媽來聽電話。”
大姨子跟妻子長得很像,但她的眼睛更大、更漂亮,重點是,她比妻子更有女人味。大姨子很快接過話筒。
“喂?”
大姨子講電話時摻雜的鼻音,總是能刺激到我的性慾。我用剛才跟岳母說話的方式告知了她妻子吃素的事,得到相同的驚訝、道歉和許諾後,結束了通話。我遲疑了一下要不要再打給小舅子,但我覺得這樣做未免過了頭,於是放下了電話。
***
我又做了一個夢。
有人殺了人,然後有人不留痕跡地毀屍滅跡。醒來的瞬間,我卻什麼都記不得了。人是我殺的?不然,我是那個死掉的人?如果我殺了人,死在我手裡的人又是誰呢?難道是你?應該是我很熟悉的人。再不然,是你殺了我……那毀屍滅跡的人又是誰呢?那個第三者肯定不是我或你……我記得兇器是一把鐵鍬,死者被一把碩大的鐵鍬擊中頭部而死。鈍重的回聲,瞬間金屬撞擊頭部的彈性……倒在黑暗中的影子是如此清晰。
我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夢了。這個夢不知道做了多少次。就像喝醉酒時,總能想起之前醉酒時的樣子一樣,我在夢裡想起了之前做過的夢。不知道是誰一次又一次地殺死了某個人。恍恍惚惚的、無法掌握的……卻能清楚地記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實感。
沒有人可以理解吧?從前我就很害怕看到有人在菜板上揮刀,不管持刀的人是姐姐,還是媽媽。我無法解釋那種難以忍受的厭惡之情,但這反倒促使我更親切地對待她們。即使是這樣,昨天夢裡出現的兇手和死者也不是媽媽或姐姐。只是說她們和夢裡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骯髒的、恐怖的、殘忍的感覺很像。親手殺人和被殺的感覺,若不曾經歷便無法感受的那種……堅定的、幻滅的,像是留有餘溫的血一樣的感覺。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所有的一切讓人感到陌生,我仿佛置身在某種物體的背面,像是被關在了一扇沒有把手的門後。不,或許從一開始我就置身於此了,只是現在才醒悟到這一點罷了。一望無際的黑暗,所有的一切黑壓壓地揉成了一團。
***
跟我期待的相反,岳母和大姨子的勸說並沒有對妻子的飲食習慣帶來任何影響。每逢周末,岳母便會打來電話問我:
“英惠還是不肯吃肉嗎?”
就連向來不給我們打電話的岳父也動了怒。坐在一旁的我聽到岳父在電話另一頭的怒吼聲。
“你這是鬧什麼,就算你不吃肉,可你那年輕氣盛的老公怎麼辦?”
妻子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地聽着話筒。
“怎麼不講話,你有沒有在聽啊?”
廚房的湯鍋煮沸了,妻子一聲不響地把電話放在桌子上,轉身走進了廚房,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不知情的岳父可憐地嘶吼着。我只好拿起電話說:
“爸,對不起。”
“不關你的事,是我對不起你。”
我大吃一驚。因為結婚五年來,我從未聽過大男子主義的岳父用充滿歉意的口吻跟我講話。岳父講話從來不顧及他人的感受,他人生里最大的驕傲就是參加過越戰,並且獲得過榮譽勳章。岳父平時講話的嗓門非常大,由此可見他是一個堅持己見、頑固不化的人。“想當年,我一個人獨擋七個越南兵……”這樣開頭的故事,就連我這個做女婿的也聽過兩三次了。據說,妻子被這樣的父親打小腿肚一直打到了十八歲。
“……下個月我們會去首爾,到時候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談吧。”
岳母的生日在六月份。由於二老住得遠,所以每年住在首爾的子女都是寄些禮物,然後再打電話為他們賀壽。但這次剛好大姨子家在五月初換了大房子,岳父、岳母為了參觀新房也順便給岳母過生日,所以決定來一趟首爾。即將到來的六月第二個星期日,算是妻子娘家歷年來少有的大型聚會。雖然誰也沒開口說什麼,但我知道全家人已經做好了在當天斥責妻子的準備。
不知妻子對此事是否知情,她還是安然自得地過着每一天。除了有意迴避與我同床這件事——她乾脆穿着牛仔褲睡覺了。在外人眼裡,我們還算是一對正常的夫妻。有別於從前,她的身體日漸消瘦。每天清晨,我關掉鬧鐘起床時,都會看到她睜着雙眼直挺挺地躺在那裡。除此以外,一切都和從前一樣。自從上次參加過公司的聚餐後,有一段時間大家都對我心存質疑。但當我負責的項目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業績以後,一切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我偶爾會想,像這樣跟奇怪的女人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權當她是個外人,不,看成為我洗衣煮飯、打掃房間的姐姐,或是保姆也不錯。但問題是,對於一個年輕氣盛,雖然覺得日子過得沉悶,但還是想維持婚姻的男人而言,長期禁慾是難以忍受的一件事。有一次,我因為公司聚餐很晚回到家,借着酒勁撲倒了妻子。當我按住她拼命反抗的胳膊,扒下她的褲子時,竟然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快感。我低聲謾罵拼死掙扎的妻子,試了三次才成功。此時的妻子面無表情地躺在黑暗中凝視着天花板。一切結束後,她立刻轉過身,用被子蒙住了臉。我去洗澡的時候,她收拾了殘局。等我回到床上時,她就跟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閉眼平躺着。
每當這時,我都會有一種詭異且不祥的預感。雖然我是一個從未有過什麼預感,而且對周圍環境也不敏感的人,臥室的黑暗和寂靜卻讓我感到不寒而慄。第二天一早,妻子坐在餐桌前緊閉着雙唇,看到她那張絲毫聽不進任何勸解的臉時,我也難掩自己的厭惡之情了。她那副像是歷經過千難萬險、飽經風霜的表情,簡直令我厭惡不已。
距離家庭聚會還剩三天。當天傍晚,首爾提早迎來了酷暑,各大辦公樓和商場都開了空調。我在公司吹了一天冷氣回到家,打開玄關門看到妻子的瞬間,我立刻關上了門。因為我們住在走廊式的公寓裡,所以我怕經過的人看到她這副模樣。妻子穿着淺灰色的純棉褲子,赤裸着上半身,正背靠電視櫃坐在地上削着土豆皮。只見她那清晰可見的鎖骨下方,點綴着兩個由於脂肪過度流失而只有輕微隆起的乳房。
“你為什麼不穿衣服啊?”
我強顏歡笑地問道。妻子頭也不抬,一邊削着土豆皮一邊回答說:
“熱。”
我咬緊牙關,在心裡吶喊:抬頭看我!抬頭對我笑笑,告訴我這不過是個玩笑。但妻子沒有笑。當時是晚上八點,陽台的門敞着,家裡一點也不熱,而且她的肩膀上起了雞皮疙瘩。報紙上堆滿了土豆皮,三十多顆土豆也堆成了一座小山。
“削這麼多土豆做什麼?”
我故作淡定地問她。
“蒸來吃。”
“全部嗎?”
“嗯。”
我撲哧笑了出來,內心期待着她能學我笑一下。但是她並沒有,她甚至都沒抬頭看我一眼。
“我只是有點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