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寒江《素食者》2 |
| 送交者: 幸福劇團 2024年10月13日17:31:18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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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夢裡用刀砍斷某人的脖子,由於沒有一刀砍斷,所以不得不抓着他的頭髮切下連在一起的部分。每當我把滑溜溜的眼球放在手上時,就會從夢中醒來。清醒的時候,我會想殺死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鴿子,也會想勒死鄰居家養了多年的貓。當我腿腳顫抖、冷汗直流的時候,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乎有人附在了我的體內,吞噬了我的靈魂,每當這時…… 我的口腔里溢滿了口水。走過肉店的時候,我會捂住嘴巴。因為從舌根冒出的口水會浸濕我的嘴唇,然後從我的唇縫裡溢出來。 *** 如果能入睡、如果能失去意識,哪怕只有一個小時……我在無數個夜裡醒來,赤腳徘徊的夜晚,整個房間冷得就跟涼掉的飯和湯一樣。黑暗的窗戶外伸手不見五指。昏暗處的玄關門偶爾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但沒有人敲門。回到臥室把手伸進被子裡,一切都涼了。 *** 如今,我連五分鐘的睡眠都無法維持。剛入睡就會做夢,不,那根本不能稱為夢。簡短的畫面斷斷續續地向我撲來,先是禽獸閃着光的眼睛,然後是流淌的血和破裂的頭蓋骨,最後出現的又是禽獸的眼睛。那雙眼睛好似是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一樣。我顫抖着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想知道指甲是否還柔軟,牙齒是否還溫順。 我能相信的,只有我的胸部,我喜歡我的乳房,因為它沒有任何殺傷力。手、腳、牙齒和三寸之舌,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會成為殺戮或傷害人的兇器。但乳房不會,只要擁有圓挺的乳房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是為什麼它變得越來越消瘦了呢?它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圓挺了。怎麼回事,為什麼我越來越瘦了?我變得如此鋒利,難道是為了刺穿什麼嗎? *** 這套採光很好的南向公寓位於十七樓,雖然前面的樓擋住了視野,但後面的窗戶可以遙望到遠處的山腳。 “以後你們就無憂無慮了,這下總算安家落戶了。”岳父拿起筷子,說道。 大姨子從結婚前開始經營化妝品店,這套公寓完全是靠她的收入買下的。直到臨盆前,店面已經擴大到了原來的三倍。生完孩子後,她只能每晚抽空到店裡照看一下生意。不久前,孩子滿三歲上了幼兒園,她才能全天待在店裡照看生意。 我很羨慕姐夫。雖說他畢業於美術大學,自詡為畫家,但對家裡的生計毫無貢獻。雖然他繼承了些遺產,但錢只出不進的話,早晚也會見底的。多虧了能幹的大姨子,他這輩子都可以安枕無憂地搞自己的藝術了。而且,大姨子跟從前的妻子一樣擁有一手好廚藝,看到她午餐準備了一大桌的美味佳餚,我不禁感到飢餓難耐了。望着大姨子豐腴的身材和雙眼皮的大眼睛,聽着她和藹可親的口吻,我不禁為人生里流逝的且不曾察覺到的很多東西感到很遺憾。 妻子沒說一句像是“房子很不錯啊”“準備午餐辛苦了”之類的客套話,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吃着白飯和泡菜。除此之外,沒有她能吃的東西。她連以雞蛋為原料的美乃滋都不吃,所以自然不會去夾看起來很誘人的色拉。 由於長期失眠,妻子的臉顯得十分暗沉。如果是陌生人,一定會覺得她是一個重病患者。她跟往常一樣沒有穿胸罩,只套了一件白T恤。仔細看的話,便能看到胸前像污斑一樣的淡褐色乳頭。剛才進門時,大姨子直接把她拽進了臥室,但沒一會兒就看到大姨子面帶難色地走了出來。看來妻子還是不肯穿胸罩。 “這裡的房價是多少啊?” “我昨天在房屋中介網站上看到,這套公寓已經漲了五千萬韓元,聽說明年地鐵也會完工。” “姐夫太有本事了。” “我什麼都沒做,這都是你大姐一手操辦的。” 大家其樂融融地你一言我一語東聊西聊着,孩子們嘴裡嚼着食物,在屋子裡跑來跑去。我開口問道: “大姐,這麼一大桌子菜都是你一個人準備的?” 她笑了笑,說: “嗯,我從前天開始一道一道準備的。那個涼拌牡蠣,是我特意去市場買來給英惠做的。她以前可愛吃了……可今天怎麼連碰都不碰啊?” 我屏住了呼吸。暴風雨終於來了。 “我說英惠啊,我跟你說了那麼多話,你也應該……” 岳父一聲呵斥後,大姨子緊隨其後責備道:“你到底想怎樣啊?人必須攝取所需的營養……你非要堅持吃素的話,也得有一個營養均衡的菜單吧。看看你的臉都成什麼樣子了?” 弟妹也幫腔說: “我都快認不出二姐了。雖然聽說你在吃素,可沒想到這素吃得都傷了身子啊。” “從現在開始,不許你再吃素了!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趕快給我吃掉。家裡又不是吃不起飯,你這算什麼事啊!” 岳母把盛有炒牛肉、糖醋肉、燉雞和章魚面的盤子推到妻子面前說道。 “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吃!” 岳父大發雷霆地催促道。 “英惠啊,吃肉才能有力氣,人活在世,要有活力啊。那些遁入佛門的僧侶也都是靠修行和獨身生活才活下去的啊。” 大姨子沉住氣勸說着妻子。孩子們瞪大眼睛望着妻子。妻子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呆呆地看着全家人的臉。 一陣緊張的沉默。我環視了一圈,在座的每一個人——岳父那張曬得黝黑的臉;岳母仿佛從未年輕過的臉上滿是皺紋,眼中充滿了擔憂;大姨子惆悵的兩撇濃眉;姐夫所展現的旁觀者的態度,以及小舅子夫妻倆消極且不以為然的表情全都被我看在眼裡。我期待着妻子能說點什麼,她卻用放下手中的筷子回應了所有人用表情傳達出的信息。 一陣小騷動過後,這次岳母用筷子夾起一塊糖醋肉,送到妻子嘴邊: “來,張嘴,吃一口吧。” 妻子緊閉雙唇,用費解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母親。 “快張嘴。不喜歡吃這個?那換這個。” 岳母這次夾起了炒牛肉。見妻子還是不肯張嘴,她又放下炒牛肉,然後夾起了涼拌牡蠣。 “你從小就喜歡吃這個,還說過要吃到膩為止……” “對,我也記得,所以不管走到哪裡只要看到牡蠣,我就會想起英惠。” 大姨子幫腔的口氣,聽起來就跟妻子不吃涼拌牡蠣等於是出了什麼大事一樣。當夾在岳母筷子上的牡蠣朝妻子的嘴巴逼近時,妻子用力往後傾了一下身子。 “趕快吃吧,我的手都酸了……” 我看到岳母的胳膊在顫抖。妻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不吃。” 妻子的嘴裡第一次傳出了清楚的聲音。 “什麼!” 有着相同火暴脾氣的岳父和小舅子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怒吼聲。弟妹趕緊抓住小舅子的胳膊。 “瞧你這副德行,簡直是要氣死我。我講的話,你也不聽了是吧?我讓你吃,就趕緊吃!” 我本以為妻子會說“爸,對不起,我不想吃”。她卻用沒有一絲歉意的口吻淡定地說: “我,不吃肉。” 絕望的岳母無奈地放下了筷子,她那蒼老的臉馬上就要哭出來了。屋子裡充斥着暴風雨前的寂靜。岳父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糖醋肉,繞過餐桌走到妻子面前。 一輩子的勞動鑄造了岳父堅實的體魄,但歲月不饒人,只見駝着背的他把糖醋肉送到妻子面前說: “吃吧,聽爸的話,趕快吃下去。我這都是為了你好,這要是得了什麼病可如何是好啊?” 岳父的這份父愛感動得我心頭一熱,眼眶不自覺地濕潤了。大概在座的所有人也都被這一幕感動了。妻子卻用手推開了半空中微微顫抖的筷子。 “爸,我不吃肉!” 瞬間,岳父強有力的手掌劈開了虛空。妻子的手捂住了側臉。 “爸!” 大姨子大叫一聲,立刻抓住了岳父的手臂。顯然岳父的怒火尚未退去,他的雙唇還在微微地抽動着。雖然我對岳父的暴脾氣早有耳聞,但今天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動手打人。 “小鄭,英浩,你們過來!” 我猶豫不決地走到妻子身邊。妻子面紅耳赤,可見岳父的一巴掌打得有多狠。這一巴掌仿佛打破了妻子的平靜,她不停地喘着粗氣。 “你們抓住英惠的胳膊。” “嗯?” “她只要吃一口,就會重新吃肉的,這世上哪有不吃肉的人!” 小舅子一臉不滿地站了起來。 “二姐,你就識相點,吃一口吧。哪怕是裝裝樣子也好啊。你非要在爸面前這樣嗎?” 岳父大吼一聲: “少說廢話,趕快抓住她。小鄭,你也動手!” “爸,別這樣。” 大姨子拽着岳父的右胳膊。岳父乾脆丟掉手裡的筷子,用手抓了一把糖醋肉逼近妻子。小舅子上前一把抓住弓着腰往後退的妻子。 “二姐,你就聽爸的,趕快自己接過來吃吧。” 大姨子哀求道: “爸,求你別這樣。” 小舅子抓住妻子的力量遠比大姨子拽着岳父的力氣大,只見岳父一把甩開大姨子,硬是把手裡的糖醋肉往妻子的嘴裡塞去。妻子緊閉着嘴,連連發出呻吟聲。她有話要說,但又害怕一旦開口,那些肉會塞進嘴裡。 “爸!” 雖然小舅子也大喊着想阻止父親,但他並沒有鬆開抓着妻子的手。 “呃……呃……嗯!” 妻子痛苦地掙扎着,岳父用糖醋肉使勁捻着她的嘴唇。縱使岳父用強有力的手指掰開了妻子的雙唇,但還是無法摳開她緊咬着的牙齒。 怒髮衝冠的岳父再次動怒,又一巴掌打在了妻子的臉上。 “爸!” 大姨子趕快上前抱住了岳父的腰,但他還是趁妻子嘴巴張開的瞬間把糖醋肉塞了進去。就在那一刻,小舅子鬆開了手。妻子發出咆哮聲,吐出了嘴裡的肉,如同野獸般的尖叫聲從她嘴裡爆發了出來。 “……讓開!” 我還以為妻子蜷着身體要跑去玄關,誰知她一轉身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水果刀。 “英、英惠!” 岳母似斷非斷的呼喊聲在緊張的寂靜表面劃下了一道裂痕。孩子們放聲大哭了起來。 妻子咬緊牙關,凝視着一雙雙瞪着自己的眼睛,舉起了刀。 “攔下……” “快!” 妻子的手腕像噴泉一樣湧出了鮮血,鮮紅的血好似雨水一般滴在了白色的盤子上。一直坐在那裡旁觀的姐夫衝上前,從跪倒在地的妻子手裡奪下了水果刀。 “還愣着幹嗎!快去拿條毛巾來!” 不愧是特種部隊出身,姐夫以熟練的動作幫妻子止血後,一把背起了妻子。 “你趕快下樓發動引擎!” 我手忙腳亂地找着皮鞋,慌忙之中竟然湊不成雙,穿錯兩次以後,這才奪門而出。 *** ……那隻咬了我腿的狗被爸爸綁在了摩托車後面。爸爸用火把那隻狗尾巴上的毛燒焦後貼在我的傷口處,再用繃帶包紮好。九歲的我站在大門口,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即使一動不動也會汗流浹背。那隻狗耷拉着紅色的舌頭,熱得直喘粗氣。那是一隻塊頭比我還大、長相俊俏的白狗。在它沒有咬主人的女兒以前,可是一隻在鄰里之間出了名的聰明伶俐的小傢伙。 爸爸說,不會把它吊在樹上邊打邊用火燒。不知他從哪兒聽來的,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爸爸發動了摩托車,那隻狗跟在後面。他們繞着同一個路線跑了兩三圈,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大門口望着那隻漸漸筋疲力盡、氣喘吁吁,甚至已經翻了白眼的白狗。每當跟它四目相對時,我都會對它豎眉瞪眼。 你這該死的狗,居然敢咬我! 轉完第五圈後,那隻狗開始口吐白沫,被繩子緊綁的脖子也開始流血了。因為疼痛,它哼哼呀呀地叫着,但爸爸始終沒有停下來。第六圈,狗嘴裡吐出了黑血,脖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我直挺着身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它那雙閃着光的眼睛。當我等待着它第七圈經過的時候,看到的卻是爸爸用摩托車載着奄奄一息的它。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它那垂擺的四肢和滿含血淚的、半閉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們家大擺筵席,市場巷弄里凡是打過招呼的叔叔都來了。他們說要想治癒狗咬傷,就必須吃狗肉,所以我也吃了一口。不,其實我是吃了一整碗狗肉湯飯。紫蘇粉也沒能徹底蓋住狗肉那股刺鼻的膻味。至今我還記得那碗湯飯和那隻邊跑邊口吐鮮血、白沫的狗,還有它望着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 女人們留在家裡哄着受到驚嚇的孩子,小舅子也留在家裡照顧昏厥中的岳母,姐夫和我把妻子送到了附近的醫院急診室。直到她度過危險期,移送到普通的雙人病房後,我們這才意識到衣服上的血跡已經幹了,顯得皺皺巴巴。 昏睡中的妻子右胳膊上打着點滴。我和姐夫默默地望着她的臉,仿佛那張臉上寫着答案,只要一直盯着看就能找出來似的。 “姐夫,你先回去吧。” “……嗯。” 他像是有話要說,但始終沒有說出口。我從口袋裡掏出兩萬韓元遞給他: “不要這樣回去,先去商店買件衣服吧。” “那你呢?……啊,等智宇媽過來的時候,讓她帶件我的衣服給你。” 傍晚時分,大姨子和小舅子夫妻來到醫院。小舅子說,岳父大受打擊,還在家中休息。岳母死活非要跟過來,但還是被他們阻止了。 “這到底是什麼事啊?怎麼能在孩子面前……” 弟妹嚇哭了,哭得眼睛紅腫,妝也哭花了。 “公公也真是的,怎麼能在女婿面前打女兒呢?他老人家以前也這樣嗎?” “我爸是個急性子……看看你們家英浩不就知道了?如今上了年紀,已經好很多了。” “幹嗎扯上我啊?” “加上英惠從小就沒頂撞過他,所以他也是一時驚慌。” “公公逼二姐吃肉是過分,可她死活不吃也不對吧?再說了,她拿刀幹什麼呀……這種事,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遇到,這讓我以後可怎麼面對她啊。” 趁着大姨子在看護妻子,我換上姐夫的襯衫後去了附近的汗蒸幕。淋浴噴頭流出的溫水沖走了已經凝固的黑色血漬,充滿懷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向我射來。我覺得好噁心,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生厭。這太不現實了。比起驚嚇和困惑,我的內心只有對妻子的憎惡之情。 大姨子走後,雙人病房裡只剩下我和妻子,還有因腸破裂住進來的高中女學生和她的父母。我守在妻子枕邊,但還是可以意識到他們投來的異樣眼光和竊竊私語。這漫長的星期天就要結束了,我即將迎來嶄新的星期一,這表示我再也不用守着這個女人了。明天大姨子會待在醫院,後天妻子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出院就意味着我要跟這個既奇怪又恐怖的女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這讓我難以接受。 第二天晚上九點,我來到病房。大姨子面帶笑容地迎接了我。 “很累吧?” “孩子呢……” “你姐夫在家看孩子。” 如果公司晚上有聚餐就好了,那我就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醫院了。但今天是星期一,找不到任何藉口。前不久剛結束了一個項目,所以連班也不用加了。 “英惠怎麼樣了?” “一直睡着,問她什麼也不說。但飯都吃了……應該沒什麼大礙。” 大姨子特有的溫柔口吻總是令我心動,此時此刻這多少安撫了我敏感的情緒。送走大姨子後,我呆坐了一陣子,就在我解開領帶打算去洗漱時,有人輕輕敲了一下病房的門。 出乎我的意料,岳母來了。 “……我真是沒臉見你。” 這是岳母走進病房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別這樣講。您身體怎麼樣了?” 岳母長嘆一口氣。 “沒想到我們晚年竟然會遇上這種事……” 岳母把手裡的購物袋遞給我。 “這是什麼?” “來之前準備的黑山羊湯,聽說英惠好幾個月沒吃肉了,怕她身子骨虛……你們一起喝吧。我瞞着仁惠帶出來的,你就告訴英惠這是中藥。裡面加了很多中藥材,應該聞不出味道。你看她瘦得跟鬼似的,這次又流了那麼多血……” 這種堅韌不拔的母愛真是讓我嚇破了膽。 “這裡沒有微波爐吧?我去護士站問問。” 岳母從袋子裡取出一包黑山羊湯走了出去。我把手裡的領帶捲成一團,剛剛被大姨子安撫平穩的心又開始混亂了。沒過多久,妻子醒了。還好眼下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多少讓我為岳母的出現感到慶幸。 妻子醒來後最先看到的人不是坐在她腳邊的我,而是岳母。岳母剛開門進來,看到醒來的妻子一時難掩又驚又喜的神色,但妻子的表情卻讓人讀不懂。她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不知是打點滴的原因,還是單純的水腫,整張臉看起來白胖些了。 岳母一手拿着還在冒着熱氣的紙杯,另一隻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你這孩子……” 淚水在岳母的眼眶裡打着轉。 “喝一點吧。瞧你的臉多憔悴啊。” 妻子乖乖地接過紙杯。 “這是中藥。媽為了給你補身子,特地去抓的。你忘啦,你結婚以前不是也喝過中藥嗎?” 妻子把鼻子湊到杯口聞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這不是中藥。” 妻子面露平靜且淒涼的神情,用看似帶有憐憫的眼神望着岳母,然後把紙杯還給了她。 “是中藥。捏着鼻子一口氣喝下去。” “我不喝。” “喝一點,媽求你了。你這是想急死我啊?” 岳母把紙杯送到妻子嘴邊。 “真的是中藥?” “都說是了。” 猶豫不決的妻子用手捏着鼻子,喝了一口黑色的液體。岳母笑容滿面地說:“再喝,再喝一口。”她那雙眼睛在布滿皺紋的眼皮下閃了一下光。 “先放着,我等會兒再喝。” 妻子又躺了下去。 “你想吃什麼?媽去給你買點甜的東西來?” “不用了。” 岳母問我哪裡有商店,然後匆忙地走出了病房。妻子見岳母離開,馬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你去哪兒?” “廁所。” 我舉着點滴袋跟她走出病房。她把點滴袋掛在廁所的門上,然後反鎖上門。伴隨着幾聲呻吟,她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妻子拖着無力的雙腿走出廁所,身上散發着難聞的胃液和食物酸臭的氣味。我沒有幫她提點滴袋,她自己用綁着繃帶的左手舉着,但由於高度不夠,血液漸漸出現了逆流。她蹣跚地挪動着步子,用插着針頭的右手提起岳母放在地上的那袋黑山羊湯。雖然右手打着點滴,但她卻不以為意。我看着她提着袋子走出病房,但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她要做什麼。 沒過多久,岳母闖了進來,刺耳的開門聲讓同屋的高中女生和她的父母皺起了眉頭。只見岳母一手提着零食,另一隻手提着已被黑色液體浸濕的購物袋。 “小鄭,你怎麼能看着不管呢?她要做什麼,你應該知道的啊?” 此時此刻,我真想奪門而出跑回家去。 “……你,你知道這多少錢嗎?竟然丟掉?這可都是爸媽的血汗錢。你還是不是我的女兒啊?” 我望着彎腰站在門口的妻子,只見血已經逆流進了點滴袋。 “瞧瞧你這副德行,你現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會把你吃掉!照鏡子看看你這張臉都變成什麼樣了。” 岳母清脆的嗓音漸漸變成了低低的哭聲。 然而妻子卻像看着一個陌生人哭泣似的,漠然地經過岳母身旁回到了床上,她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後閉上了雙眼。我這才把裝有半袋暗紅色血的點滴袋掛了回去。 ***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什麼哭泣,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一口把我吃掉似的盯着我,更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用顫抖的手來撫摩我綁着繃帶的手腕。 我的手腕並無大礙,一點也不痛,痛的是我的心,好像有什麼東西塞在了胸口。那是什麼,我也不得而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它就在那裡了。現在即使不穿胸罩,我也能感覺到那裡有一塊東西。不管我怎麼深呼吸,都覺得胸口很悶。 某種咆哮和呼喊層層重疊在一起,它們充斥着我的內心。是肉,因為我吃過太多的肉。沒錯,那些生命原封不動地留在了我心裡。血與肉消化後流淌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雖然殘渣排泄到了體外,但那些生命仍舊留在了那裡。 我想大喊,哪怕只有一次。我想衝出窗外的黑暗。如果這樣做,那塊東西就會從我體內消失嗎?真的可以嗎? 沒有人可以幫我。 沒有人可以救我。 沒有人可以讓我呼吸。 *** 我叫了輛出租車送走了岳母。回來後,病房裡一片漆黑。被吵到的高中女生和她的母親早早地關掉了電視和燈,並圍起了隔簾。妻子已經入睡,我蜷縮着身體躺在陪護床上等待着睡意來襲。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也對此時的狀況毫無頭緒,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種事不該發生在我身上。 睡着後,我恍惚做了一個夢。夢裡,我正在殺人。我用刀子剖開那個人的腹部,掏出又長又彎曲的內臟,像處理活魚一樣只留下骨頭,把軟乎乎的肉都剔了下來。但我殺的人是誰,卻在醒來的那一刻忘記了。 凌晨,四下一片漆黑。在一種詭異衝動的驅使下,我掀開蓋在妻子身上的被子,用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沒有淋漓的鮮血,也沒有溢出的內臟。隔壁病床傳來粗野的呼吸聲,但妻子卻顯得異常安靜。一種莫名的恐懼促使我伸出食指靠近妻子的鼻孔,她還活着。 我又睡着了。等我再次醒來時,病房已經很亮堂了。 “不知你睡得多沉……連送早飯都不知道。” 高中女學生的母親用充滿同情的口吻對我說道。我看到餐盤放在床上,妻子一口沒動。她拔掉了點滴,不知道人去哪兒了,只見長長的塑膠點滴管的針頭上還帶着血。 “請問,她去哪兒了?”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痕跡問道。 “我們醒來的時候她人就不見了。” “什麼?那您怎麼不叫醒我呢!” “看你睡得那麼沉……我們哪知道她一去不回啊。” 高中女學生的母親面露難色,略顯生氣似的漲紅了臉。 我簡單整理好衣服沖了出去,經過長長的走廊和電梯口,我四下張望也沒找到妻子。我感到焦慮萬分。我跟公司請了兩個小時的假,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去辦理妻子的出院手續。我已經想好了,等一下回家的路上,我必須對妻子和自己說:權當這是一場夢。 我搭電梯來到一樓,可在大廳也沒有找到她。我氣喘吁吁地跑到醫院的院子裡,只見很多吃過早餐的病人也都出來透氣了,從他們臉上倦怠、陰鬱和平靜的神情便可以看出哪些人是長期住院的病人。當我走到已經不再噴水的噴泉附近時,看到一群人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我扒開他們的肩膀往前走去。 “她從什麼時候坐在這裡的啊?” “天哪……看來是從精神病區跑出來的吧。這麼年輕的女人。” “她手裡握着的是什麼?” “什麼也沒有吧?” “有的,你看她死死地攥着拳頭呢!” “啊,你們看,終於來人了。” 我轉過頭,只見表情嚴肅的男護士和中年警衛跑了過來。 我就跟事不關己的旁觀者一樣無動於衷地望着眼前的光景,我看着她疲憊不堪的臉和像是用口紅亂抹的、沾有鮮血的嘴唇。她呆呆地望着圍觀的人群,飽含着淚水的雙眼終於與我四目相對了。 我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個女人了。我沒有說謊,這是事實。但是出於責任的驅使我邁開像是灌了鉛的雙腿朝她走了過去。 “老婆,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一邊輕聲問她,一邊拿起她膝蓋上的病人服遮住了她那不堪入目的胸部。 “太熱……” 妻子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是我曾經深信不疑的、特別樸素的微笑。 “只是熱,所以脫了。” 她抬起留有清晰刀痕的左手,遮擋着照射在額頭上的陽光。 “……不可以這樣嗎?” 我扒開妻子緊攥的右手,一隻被掐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鳥掉在了長椅上。那是一隻掉了很多羽毛的暗綠繡眼鳥,它身上留有捕食者咬噬的牙印,紅色的血跡清晰地漫延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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