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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那山那人那狗
送交者: 毛臻 2005年02月20日18:00:09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那山那人那狗
  
  原著:彭見明
  
  父親對兒子說:「上路吧,到時候了。」
  
  天還很暗,山、屋宇、河、田野還蒙在霧裡。鳥兒沒醒,雞兒沒叫。早啊,還很早呢。可父親對兒子說:「到時候了。」
  
  父親審視著兒子闊大的臉龐,心裡說:「你不後悔吧?這不是三天兩日,而是長年累月地早起哩!」
  
  桌上擺著兩只整整齊齊的郵包。郵包已經半舊。父親在漿洗得乾乾淨淨之後,莊嚴地移交給兒子,並教他怎樣分門別類裝好郵件,教他如何包好油布。山裡霧大,郵件容易沾水。
  
  父親小心地拿過一條不長的、彎彎的扁擔,熟練地繫好郵包,於是,在父親肩上度過了幾十個春秋的扁擔,帶著父親的體溫,移到了一個厚實的、富有彈性的肩膀上。這肩膀子很有些力量,像父親的當年。父親滿意這樣的肩膀。
  
  父親覺得:自己的手有些發抖,特別是手脫離兒子肩膀的那一刻。眼睛有些模糊,屋裡的擺設忽然間都模糊了,把兒子高大的身影也融到了牆的那邊。呵呵,心裡梗得厲害,他趕緊催兒子:「上路吧,到時候了。」
  
  父親和兒子的手背,同時拂過一抹毛茸茸的東西–是狗,大黃狗。
  
  它早起來了,老人倒給它的飯已舔光。狗緊挨著老人,它對陌生的年輕漢子表示詫異:他怎麼挑起主人的郵包?主人的臉色怎麼那樣難看?這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管怎麼,是要出發了,像往常一樣。遠處,有等待,有期望。在腳下,有無盡伸延的路。那枯燥、遙遠、舖滿勞累、艱辛而又充滿情誼的路啊……
  
  吹熄燈,輕輕地帶攏郵電所的綠色小門–輕輕的,莫要驚醒了大地的沉睡,莫要吵亂了鄉鄰們的好夢。黃狗在前面引路,父親和兒子相跟著,上路了。出門就是登山路。古老的石級,一級一級朝霧裡舖去,朝高處舖去,朝遠處舖去……
  
  在很漫長的日子裡,只有他和狗,悄悄地劃破清晨的寧靜。現在,是兩人–他和兒子。扁擔和郵包已經換到另外一副肩膀上,這是現實,想不到「現實」的步子這麼快---
  
  支局長有一回上山來,對他說:「你老了。」
  
  老了麼?什麼意思?他不理解。他和狗辭別支局長以後便進山了。
  
  不久前,支局長通知他出山。在喝過支局長的香片茶以後,支局長按著他的肩膀,把他帶到大立櫃上的穿衣鏡前,說:「你看看你的頭髮。」
  
  他看見一腦殼半「霉」的頭髮。心裡略頓,想:年歲不饒人哪。是老些了。
  
  支局長捋起老人的褲管,撫著膝蓋上那發熱紅腫的地方,說:「你看你這腿。」
  
  不假,腿有點毛病。這算什麼呢?人到老年,誰也不保誰沒個三病兩痛哩。
  
  支局長看定老人,說:「你退休吧!」
  
  老人急了:「我還能……」
  
  「莫廢話了。你有病,組織上已經作了決定。」在找老人談話之前,支局長就暗地裡讓他兒子檢查身體,填過表,學習訓練了半月餘。
  
  他沒有讓過多的傷感和執拗纏住自己,他清楚,他的「熱」和「能」不太多了,像山尖上懸掛的落日,縱有無盡的眷戀,但是,那能維持多久呢?他恨自己的腳,這該死的腳,那麼沉重、麻木,還鑽心般痛。唉,腳的事業,怎麼可以沒有硬朗的步伐呢?郎中說,搞蜈蚣配藥吃或許有效–他吃了一百條,不見效。有人說,吃叫雞公、吃狗肉或許好,都吃了,也不見好。那頑皮的膝蓋骨哎。什麼地方不可以痛,偏偏要痛在這裡。一片茅草阻河水,永世的遺憾喲。
  
  讓兒子頂替,能頂替嗎?僅僅是往各家各戶遞信送報嗎?沒那麼簡單。僅僅是憑著年輕血旺,爬山過嶺嗎?沒那麼容易喀。
  
  於是,要帶班,要領他走路,要教他盡職,還要告訴他許多許多。
  
  於是,上路了。那新人邁開了莊嚴的第一步,那老人開始了告別過去的最後一趟行程。
  
  還有狗。
  
  晨霧在散,飄,沒響聲地奔跑著,朝一個方向劈頭蓋臉倒去。最後留下一條絲帶、一帕紗巾、一縷輕煙。這時分,山的模樣,屋,田疇、梯土的模樣才有眉有眼–天亮了。近處有啁啾的小鳥,遠處和山城裡迴盪著雄雞悅耳的高唱。
  
  父親發現:平川里來的年輕人滿臉喜色,眼睛朝田野裡亂轉。是呵,對於他,山裡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父親想告訴兒子:要留神腳下。腳下是狹窄的路、溜滑的青石板,怕失腳。但沒說,讓他飽覽一番吧,讓他愛上山,要與山過一輩子,要愛呢!
  
  他告訴兒子:他跑的這趟郵路,有兩百多里路。在中途要歇要兩個晚上,來去要三天。這第一天要走八十里上山路,翻過天車嶺,便是望風坑;走過九斗壠,緊爬寒婆坳;下了貓公嘴,中午飯在薄荷衝;再過搖掌山,夜宿葛藤坪。這一天最累人,最辛苦,所以要早起。走得緊,才不至於摸黑投宿。
  
  「不可以歇在其它地方?」
  
  「不能。第二天、第三天不好安排。」
  
  狗在前面慢慢走。它走的是老鄉郵員曾經走的速度,以往跑郵,高大而健壯的黃狗頸上繫著一根皮帶。上嶺的時分,主人一手抓著皮帶的另一頭,狗便用勁地幫主人一把。今天出發的時候,狗依慣例伏在老人腳旁,等待著繫好皮帶。老人卻拍拍它的腦袋,酸楚地、動情地說:「今天,不用了,走吧。」狗昂起頭看定主人,它不相信。當看到郵包確實已經移到了另外一個肩膀上,才慢慢爬了起來。它跟隨主人九年,以往出發,主人總和它喃喃地「聊」著。今天呢,沒有!是因那年輕人的緣故嗎?也許是。狗惡意地看了新來的陌生漢子一眼。
  
  兒子嫌狗走得慢,便用膝蓋在狗屁股上頂了一下。父親說:「不要貪快哩,路要均勻走。遠著哩。暴食無好味,暴走無久力哩。」
  
  狗越過陌生漢子的胯襠,看看老人的眼色。它沒看出要加速的示意。它不理睬年輕人的焦慮,它依舊平衡著它的速度。
  
  老人從狗的步子裡,知道速度和往常一樣。但是,他發覺自已的雙腿已經不適應這種步子了。他不理解,兩肩空空,光身走路竟會這樣。倘若沒人來接班,倘若今天還是自己挑擔送郵,倘若支局長不催著自己退休,那會是個什麼樣子呢?是不是因為有了寄託,思想上放落了一身枷,病痛抬頭了,人就變嬌了呢?是的,一定是。唉唉,人呵人,是這麼個樣子。
  
  兒子從父親的呼吸裡聽出了什麼。他站住雙腳,穩穩地用雙手扶著扁擔換換肩。他看著父親,眼睛在皺起的眉底下流露出不安。在父親那風乾了的桔皮樣的臉龐上,浸出豆大滴汗珠,臉色呢,極不好看。
  
  他對父親說:「爸,你累了。」
  
  父親用袖子揩去汗珠子:「走熱的。」
  
  「爸,你不行,你走不動了。轉身回去吧。」
  
  「沒什麼。年紀不饒人哩。」
  
  「你回去吧,放心,我曉得走的。俗話說,路在嘴巴上。」
  
  父親臉色一沉,快生氣了。
  
  於是,這才繼續著行程。
  
  這時太陽已經把山的頂尖染成一片金色,而山腳卻被雲遮霧蓋了。好像這山浮在水裡,風吹霧動,沒著落的山也跟著浮游。「難怪神仙要住在山上呢!」老人每每目睹這樣的美景,他便想起傳說中的神話,他的神情特別專注,說不定,哪個山坳拐彎處會飄過來一朵五彩祥雲,上面站著觀音聖母或是托塔李天王呢。這空空山野、漫漫行程,是一個任那萬千思緒神遊的天地;這空幽而縹緲的雲中島嶼,確實能勾起身臨其境的人恍忽而神奇的聯想。
  
  呵呵。人哩,畢竟是幻覺最豐富、最有感受力的。老鄉郵員靠著它,戰勝寂寞、驅散疲勞。現在,他又回到了過去,他又陷入癡想,一個人兀自笑了,覺得身子腿腳輕鬆了許多,甚至,想吹幾句口哨兒。
  
  可是,老人那憨實的獨生子卻早已遊離於那迷人的景色。
  
  那腳步,沉重得多了。
  
  「汪、汪、汪。」
  
  狗站在金色的峰巒上、站在那塊最高的岩石上,朝山那面高聲叫著。那聲音在山谷間碰撞,成了這天地裡最動聽、最富有生氣的樂句。
  
  想不到,這沉默的、溫馴的狗竟有這麼響亮的嗓門。雙耳聳起、昂首翹尾,竟有這麼威武、神氣。父親說:它在「告訴」山下裡的人,說什麼人來了。將有什麼山外邊的消息和信件帶給他們。
  
  對於昐望,任誰都可能覺得,每一分鐘都是漫長的。狗在預告,在減短討厭漫長的時間。
  
  在山頂,在金色的、溫柔的陽光裡,父親、兒子和狗打住了。這兒有一塊歇腳的寬大的青石板。父親指著山的那面,告訴兒子這叫什麼地方,有多少大隊、生產隊,需要分門別類發放的報紙書刊的類別的數目,這筆細細的流水帳,好像刻在他那有著花白頭髮保護層的大腦裡。
  
  在談完業務以後,父親特別叮囑兒子:「倘若桂花樹屋的葛榮榮有信,那就要不惜腳力,彎三里路給送去,他和大隊秘書關係不好,秘書不給他轉信。」
  
  「哪個桂花樹屋?」
  
  「你看。」父親用手帶著兒子的眼睛在山下的衝裡、壠裡、屋場間穿梭。
  
  「木公坡的王五是個瞎子,他有個嵬在外面工作,倘若來了匯票,你就代領了,要親手交給王五。他那在家的細嵬不正路,以前曾被他瞞過一回匯款。你記住了?」
  
  「記住了。」
  
  「螺形灣這兩年養了兔,去送信時,要喊住狗,莫做獸子咬,狗還沒習慣……」
  
  還有許多。站在山頂、岩坎,俯瞰著縱橫交錯的山衝、落,父親讓兒子靠在他身邊,詳盡地講解著他的業務、經驗、他曾經注意過的事情和有必要引起注意的事項。每說一宗,他要問兒子一句:「記得不?」看兒子認真地點過頭,他才接著說。他甚至背出了馬上就要通過的幾個大隊的幹部、黨員、民辦教師、重要人物、經常性服務戶的人名單,兒子是否都點過頭?都記得牢?老人已不大追究了,他覺得:一些話、應該說。應該讓兒子知道。他不是來頂父親的班嗎?父親知道的,接班的怎麼可以不知道呢?
  
  兒子很像父親。笑模樣、語氣、利索乾淨的手勢,有條有理的工作,都像。父親高興,鄉親們更高興。父親向人們說:今後這一帶得由兒子來跑郵。於是大隊幹部馬上帶頭鼓掌歡迎。人們自然問起老鄉郵員的去路,老人沒說退休的事,他撒謊說:將來也是跑這一帶,和兒子輪流跑。說這話時,他覺得眼圈那兒一熱,他趕緊掏出手帕擦擦鼻子藉以掩飾。啊呀,這個謊,可是一個心酸的謊啊。
  
  郵包掏空了一些,但很快又塞滿了。有要寄包裹的、要發信的、匯款的,都準備好放在學校民辦教師那裡。這是父親的規矩。郵遞員也是郵收員呢。八十多斤的郵包,挑回去,只怕是有增無減哩。
  
  其實,只隔三天沒來,父親就像隔了半年似的,沒完沒了地打聽山裡的情況:牛啦、豬啦,結親嫁女啦,雞毛蒜皮、面面俱到。
  
  容不得父親再婆婆媽媽,年輕漢子和狗已經沿著鄉間的阡陌、傍溪小道,打前頭上路了。
  
  
  夜快降臨的時分,黃狗「倏」地跑過山坳,「汪汪」地一陣吠。然後興奮地搖著尾巴跑轉回來。兒子猜想:葛藤坪到了。
  
  葛藤坪有一片高低不等的黑色和灰色的屋頂,門前有一條小溪。小溪這邊菜田裡,有人在暮色裡揮舞鋤頭,弓著腰爭搶那快去的光陰。
  
  黃狗又跑到一個穿紅花衣服的女子身邊停下來,不走了,高興地在她身邊轉著。紅衣女子伸起腰,拿眼睛在路上尋找郵遞員,用生脆的嗓子高喊著老鄉郵員的名字,並放下手中活計,奔跑過來,去接年輕人的擔子。老人看了出來,在兒子那高大的身架面前,那張有模有樣、健康紅潤的臉龐面前,姑娘顯得有些靦腆,臉上分明拂過一片胭雲。
  
  老人向那姑娘介紹說:身邊這位是他的兒子,是剛上任的鄉郵員,壬寅年出生的。……說這些幹什麼呢?兒子狠狠地白了父親一眼。
  
  這招惹了不少麻煩呢–洗腳水、一頓豐盛的晚餐、特別好的舖蓋、還有夜宵。
  
  父親發覺自己荒唐了。為什麼要說那麼些話。為什麼要住進這紅花衣女子家來呢?他有些慌亂。
  
  他回想起自己年輕時節在平川里跑郵的時候,由於經常在一棟大屋裡歇腳、吃中午飯,引起一個年輕女子的注意。於是,那年輕女子限時限刻站到楓樹底下等他。後來,又偷偷地送他。最後,偷偷地在那綠色的郵包裡塞了一雙布鞋和一雙繡著並蒂蓮的鞋墊–這女子後來成了兒子他娘。
  
  他對不起兒子他娘。幾十年來,他跑他的郵,女人在家裡受了百般苦楚。人家的丈夫是棵大樹,為女人避風擋雨。他只做了個名譽丈夫。更多的只給女人帶來想像,回去一趟,做客一樣住上一、兩個晚上。
  
  父親過去的經歷會不會在兒子身上重演呢?說不準。你看那女子,那喜歡勁。老人後悔沒想到這一層,為什麼不住到別人家去。他真不願意兒子重演自己過去的一幕。
  
  那姑娘哪兒不好呢?說不出。老人看著她長大,他喜歡她,也喜歡他家姐妹。他父親是個好匠人,母親是個賢慧女子。以住,老人家多是住在她家。那冬天的厚絮和熱天的涼席都是他記憶中特別深刻的。在姑娘小的時候,他經常開她的玩笑:「將來把你帶到平川里去做我的兒媳婦,好不好?」姑娘推他、揉他、扯他的頭髮。只有一次,姑娘認真地問:你兒子長得體面嗎?高大嗎?性情像你嗎?老人還記得,姑娘當時那神情特別有趣。於是,老人繼續開玩笑,把自己那獨生兒子誇成天仙般俊。
  
  俗話說:小孩子記得千年事。現在真正帶兒子來了,怎麼就沒想到過去的玩笑呢?莫要弄得戲語成真言哩。有一齣戲叫做《十五貫》就是戲語成真言。
  
  他喜歡這女子。她比自己年輕時節碰上的兒子他娘漂亮多了,出色多了。時髦呢,更不必說。那時節的姑娘懂什麼?只曉得繡並蒂蓮。連面都不敢出來和人相見,說句話把頭埋到胸脯上。現在的時代女性,居然………你看,不顧兒子臉不臉紅,眼睛死死地盯著鄉郵員。嘴巴不停地問平川里的事:問拖拉機、問水輪泵、問渡船、問自行車………那麼認真,那麼專注。手托著腮,眼睛裡盪漾著水波、光波什麼的。有半點害羞嗎?沒有!
  
  看來,在這條路上跑郵的年輕人,將難逃脫那人兒的手腕。好不好呢?固然好。可是,一個女子嫁給鄉郵員,是要吃很多苦的呀!咳咳,說轉來,鄉郵員熜不能不結婚呢!管他去,兒孫自有兒孫福。
  
  第二天,換了一身更合體的紅花衣裳的姑娘堅持要送父子一陣。年輕人好像還有些話要說,父親便退後一截獨自走。
  
  父親哼一段打口腔給兒子聽:「過了曲江是禾江,禾江下去是濁江,濁江、南江連麗江,背江、橫江、矮子江,末末了是婆婆江。」
  
  這是這一天的行程,是這一天的欄路虎。七十里彎彎路,不平坦也不陡險,就是難過那擋路的九條江。山裡沒大河,「江」是尊稱。其實只算得上小溪流。春夏季節,水足溪滿,一場暴雨,猛漲三尺,溪面丈餘,濁浪翻滾,架不成橋,砌不成墩。冬秋之季呢,灘乾水湥喲睬裕椴踐Z卵石。不怕路遠山險,不怕風霜雨雪,倒是怕這無足無頭水,怕這變幻莫測的惡流。對於山裡人,並不具很大威脅,漲水便不過河或繞道而行。對於鄉郵員呢?必須毫不猶豫地脫襪捲褲下河,嚴寒也罷,急流也罷,必須通過。有時,還要脫掉褲子過河,把郵包頂在頭上送過去。說不定,老人的關節炎就是這樣長年累月而積疾的。
  
  支局長跟過一次班,體諒他,要給他請功,考慮要給他換換地段,讓年輕人來。他不。他擔心人家來不熟悉哪兒水大,哪兒水湣
  
  在平川里,他家鄉近旁有大河,兒子是水裡好漢。可是,兒子不一定能過好小溪,不一定能在生滿青苔的滑石板上踩得穩腳跟。他要一一告訴兒子過溪的方法,告訴他每條溪下水的合適方位,告訴他在某種情況下河水的大體深湣<縞咸艫那Ы鎦負@不是兒戲啊!
  
  兒子有一雙粗實的有繭的腳,有著莊稼人穩重的步伐。他從容地涉過小溪,把擔子放在溪那面乾淨的草地上,又過溪來背老子–他不讓父親脫鞋襪。該是父親結束下冷水的時候了。
  
  狗不肯先過河。它歷來是伴著老鄉郵員過河的。它用它的身子吃力地抵擋著水流,極力在減緩急流對老人日漸消瘦的腿桿子的衝力。
  
  老人沒脫鞋襪,狗在一旁感到驚訝。
  
  狗看著陌生漢子把郵包放好以後,又涉水過來。粗壯但凍得通紅的雙腳穩穩地踩在岸邊溗e,略曲著背,把雙手朝後抄過來……。
  
  就這樣,父親彎著腿,雙手摟著兒子的頸根,前胸、腹部緊貼兒子溫熱的厚實的背。兒子那粗大而有勁的雙手則牢牢地托著老人的雙膝。
  
  狗高興地「嗷嗷」叫著,游在水裡的身子緊傍在兒子的腳上方,拼力抵擋著水流。
  
  父親有一瞬間的眩暈。他懷疑這不是現實。當他睜開眼,看見溪面在縮,水推著狗的「嘩嘩」聲在變小–這顯然是過河了,快靠岸了。而腳呢?確實是溫暖的,沒有半點歷史留給的那種感覺。呵,竟然,對過去只留下了記憶。老人滴下了一滴眼淚。兒子的頸根一縮。兒子反過腦殼,嘟噥了句什麼。
  
  ……在父親的記憶裡,他也背過一次獨生兒子。
  
  那一次,支局長命令他回家過三天。嘿。可以和小兒子痛痛快快地玩三天哩。他女人生下二女一男。兒子出生他不在家,老婆反而寄來紅蛋,把丈夫當外客了。
  
  滿周歲,特別隆重。本家四代都是獨生男孩,一線單傳,視男兒為寶貝,據說辦了不少酒席,而他呢,帶著狗,在深山裡跋涉。回所後,留所的同事說:家裡寄來紅燒肉、高梁酒,於是,和同事,和狗,一道在山腳下,在綠色的門檻裡享用兒子做生日的佳餚。
  
  這回啊,可以認真地親親兒子。他買了鞭炮,買了燈唬諫繳賢諏艘恢恢穸到o兒子做了一把打火炮的槍–兒子會玩這些了。
  
  沒搭車,車要等。於是,和黃狗抄近路,爬山越嶺往平川里老家趕。
  
  這年過年,他讓兒子騎在他背上玩了一整天。兒子想下來也不讓。他要彌補作為父親的不足–他是背過兒子一次,作為父子情誼,能記起的,僅止於此啊。
  
  現在,兒子背著他。背著他已經蒼老的身軀。這背腰、已經負過生活重荷的背腰像一堵牢固的屏障、像山、像密密的林子,保護著他。有一種安全、溫馨的感覺。父親驚奇地發現:他已經理解到了「享受」的含義。他正在享受像所有做父親的得到的那種享受。
  
  呵呵,幾十年獨身來往於山與路、河與田之間,和孤單、和寂寞、和艱辛、和勞累、和狗、和郵包相處了半輩子,那其間的酸楚,現在被一種甜密的感觸全部溶人了。父親的這滴老淚,是對過去萬般辛苦的總結,還是對告別這熟悉的一切而難過呢?
  
  上岸了。狗「汪汪」地朝老人喊。告訴他:別癡癡呆呆,該要做什麼了。
  
  是的,差點糊塗了,老人和狗急忙奔進河沿的樹林子裡。這一會,狗奔跑著給年輕鄉郵員銜來一把茅草,又閃電似的地的奔進林子。兒子剛找到父親準備的火柴,點燃暖腳的茅草,狗又拖來一小把枯樹枝。
  
  篝火已燃起,父親把火撥旺,好把兒子凍紅的腳暖過來。狗在遠處使勁抖著身子,把水珠子從毛裡撒開去,然後躺在火邊烤著。溫存地把舌子舔著年輕漢子的手背–他不陌生了,他是好人,他馱著它的主人過了河,它感激他。
  
  狗叫著,跑著,朝被墨綠色的大山擠壓得十分可憐,而又被暮藹攪得七零八落的村莊跑去。遠遠的,引來一群人-----
  
  父子倆已經聞到了晚炊和舖蓋底下稻草的氣息。
  
  鄉郵員不能輪休,只能歇星期天。和兒子跑完一趟郵後的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今天有太陽,父親和兒子搬來椅子,坐在後院菜園子裡當陽的地方。狗躺在一旁,用腳爪和蝴蝶鬧著玩。
  
  父親要對兒子說的,說了三天,似乎已經說完了。但還是說個沒完,也許全是重複,父親記不起了,兒子也不厭煩。
  
  父親說完了,兒子才開始說。
  
  在山上,新上任,他沒有資格多說,父親現在要回平川里的農村去代替自己的位置。他出來工作了幾十年,一切對於他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要重新做起,他是生手。應付那一攬事務,將是極不容易的呢。
  
  「爸,回鄉以後,頭一要多去上屋場老更叔公那兒坐坐,困難時節,他照顧了我們家不少呢。借他家的油、糧食,計數不清了。後來他一概都不讓還。」
  
  「這人不錯,是得去感謝。」
  
  「感謝倒不必。他是個好面子的角色,平素說你架子大,沒去他家坐過。」
  
  「哪能呢?抽不出時間嘛!」
  
  「是倒是,今後你得注意。」兒子又說,「爸,大隊長是個厲害角色,千萬不要得罪,看不得聽不慣的事情權當耳邊風,莫要惹翻了人家父母官。他要給你好處,容易。要給你難看,你得忍氣吞聲。」
  
  「這人我聽說過,不正路,莫非是紙老虎?」
  
  「爸,你管他是什麼虎。」
  
  「你莫管,人家說老虎屁股摸不得,我看要摸的該摸。我是國家幹部。」
  
  兒子急了,說:「你不知道,將來種子、化肥、農藥都要求人家。撕破了臉皮不好辦。」
  
  「嘿,我看,沒那麼多要求的。人不求人一般大。」
  
  父親性子倔,兒子不好多說。但露出了懇求而固執的目光。
  
  父親理解少年老成的兒子,緩和地說:「當然,我也不是蠻子,亂幹一氣。」
  
  兒子告訴父親:一家四口人,包了三丘水田,田裡工夫他來頂職前已經委託給了同輩好友。他要父親答應:不理水田裡的事,不下水–兒子擔心父親的腿病。
  
  「爸,你保證不下水嗎?」兒子問。
  
  「就不下。」
  
  兒子說:「母親曾經咯過一口血,冬天裡氣喘得厲害,他不吃藥,也不肯請郎中看。你回家後,定要帶她到縣裡去檢查一次,縣裡你熟。」
  
  父親點點頭。
  
  「這回鄉下去,會有這麼複雜呵。」父親想。
  
  父親痛惜地望著早熟的兒子。十幾歲時,就已必然地、無可推地挑起家庭重擔,默默地像牛一樣的勞作,為在遠山奔走的父親解脫,為操勞過度的母親分憂。他過早地放棄了學習,他沒有得到過獨生子所能得到的嬌慣。那厚實的然而仍是幼嫩的肩膀壓著這麼沉重、這麼複雜的擔子。
  
  這過早的重荷,完全是由於自己的緣故啊。他真想抱一抱兒子,親一親他。可是,他長大了。他想對兒子說幾句感激的話,可是,說不出。誇耀的句子,他一輩子沒用過呢!
  
  父親最後為兒子裝好兩只綠色郵包。這郵包是一生中裝得最滿意的。但裝的時間太久,老人的手已經十分不聽使喚了。
  
  父子倆睡在一張床上。幾天的疲勞加上傍著兒子強壯的身軀所放出的熱量,老人應該是香甜地睡去的。但,沒有。很久很久還光著眼睛。夜風輕輕地敲打著玻璃的聲音,不知名的草蟲「噰」的叫聲那麼清晰、那麼頑固地灌進耳朵……
  
  若不是狗用嘴巴在扯蚊帳,並「嗷嗷」地呼喚,差點睡過時辰。
  
  老人「骨碌」一下爬起了床,三五下穿好衣服,用力推醒酣睡的兒子。
  
  默默地的煮熟飯,和狗一道吃過。父親把扁擔放到兒子肩膀上,吹熄燈,關攏門,相跟著,走向還眨著星星的曠野。
  
  下完門檻的石階,父親踉蹌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怎麼挪開步子的,是怎麼地踉蹌了一下,他只知道身子往下一沉。他趕忙撐住兒子的肩膀才沒倒在地……
  
  在一道唱著歡歌,不停不息地奔跑的小溪旁,在一座古老的不長的石拱橋的橋頭,兒子挑著郵包,站住不動了。父親如果不轉回山坳那面的綠門綠牆的營業所,他決計這樣站下去。直到晨霧散去。直到朝陽升起,哪怕耽誤一截行程。就這樣,讓八十多斤重的擔子壓著肩膀,就這樣站著。
  
  霧不大,加上溪水的反光,父親分明地看見兒子臉上的固執。
  
  於是,他決計不再送了。他對兒子說:「你……小心,走吧。」
  
  兒子默默地點點頭。鼻子裡酸酸地「嗤」了一下。但,他仍沒開步。
  
  於是,父親轉過身去。
  
  狗呢?站在橋的當中,「嗷嗷」地著急地叫著。父親返身走上橋,蹲下去抱著狗頸根。像小孩子一般地對它說:「你去,跟他去,他會待你好的。你去吧,他需要你,要你做伴,要你做幫手;過河需要你;過絲茅源需要你帶路,不然,他會迷路的;沒有你,他鬥不過攔路的蛇;還有,山裡的人要聽你的聲音,也……捨不得你的。聽見了?聽清了?呵,呵……」
  
  「汪汪汪。」狗著急地喊。說不願意?還是要跟老人去?
  
  「你去吧,去!」老人猛喊。
  
  兒子在逗狗:「呵,呵。」
  
  父親猛地扭轉頭,逕自往回走了。狗略一躊躇,也跟了去。在老人身邊「嗷嗷」叫著。
  
  老人突然撿起根竹棍,朝狗屁股上抽去。「汪-----汪汪。」狗負著痛,朝橋那邊跑去。
  
  老人把竹棍丟進透明的跳躍的山溪水裡,喉嚨裡猛地堵上一塊東西。好一陣,他覺得一股熱氣直撲膝蓋。他睜開眼一看,是狗!狗在吻他的膝蓋骨。
  
  他又俯下身,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替狗擦去眼淚。輕輕地喃喃地說:「去吧。」
  
  於是,一支黃色的箭朝那綠色的夢裡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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