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接到了很久沒來往的本家正房的邀請,讓我和堂弟冰鰭去那邊過正月十五上元節。似乎所有同宗的少年都在邀請之列,說是時日無多的正房老奶奶說什麼也要看看小一輩。我和冰鰭倒是蠻期待的,因為不僅可以親身體驗那裡古老的走橋風俗,還可以交上許多新朋友,說不定還能碰上夏天認識的獅子村少年——時虎。
本家正房所在的藥神村在鄰省的山裡,據說因為世代種植草藥的緣故,整個村子都非常富庶,而本家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那裡最大的藥草商。坐落在山谷里的藥神村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美的,村莊憑河而建,古老的宅院披着白雪,被風格各異的小橋連在一起,像樓船一樣浮在水面上,亭台樓閣映襯着上元節紅燈籠,一瞬間會讓人覺得恍若年光倒流。可我們一下車就被濃郁的藥味包圍了,全村像浸在一個巨大的藥罐子裡。雖說開春了,可每家的屋頂上積着的白雪依然很厚,長而沉重的冰凌從屋檐上垂掛下來,像透明刀劍編成的籬笆。這裡完全不像南方的山區,簡直像遙遠的雪國。
“討厭……”走在我身邊的冰鰭忽然發出了有氣無力的聲音。我知道為什麼他會忽然情緒跌落——一進村我就有這樣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藥味太重的緣故,雖然天很冷,村裡的空氣卻讓人感到又沉重又混濁,簡直像盛夏雷雨來臨之前一樣。被冰鰭感染,我也嘆了口氣,低下了頭。
好在看見了時虎,因為獅子村和藥神村靠的比較近,時虎和本家也挺熟的,很早就來幫忙了。此時他正和幾個少年一起修整正屋前的矮牆,戴着厚厚雪冠的濃綠古藤攀在牆上,蜿蜒的爬滿整個宅院,附着銀色茸毛的深碧葉片因為天冷而捲曲着,黑色的果實倒是飽滿而晶瑩。那是名叫金銀花的巨大忍冬科植物,它看起來無比沉重,幾乎要把牆都壓塌了。
“時虎!”我大聲招呼,有着沉着的細長黑眼睛的時虎一看見我和冰鰭就微笑起來,向我們點頭回禮。冰鰭好奇的湊了過去,問他在幹什麼;時虎正準備回答,這時有人插了進來:“修圍牆是男生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香川城來的冰鰭妹妹!”
不光冰鰭,連我的臉色都變了,我們居然忘了這個傢伙——本家正房的嫡孫——曉。這個傢伙一直和父母一起住在城裡,現在完全是一副很會玩的樣子。小的時候他曾到我們家來過幾次,因為那時我和冰鰭遵照祖父的規矩作一樣的打扮,並以乳名相稱,所以曉知道冰鰭和我其實是姐弟的時候非常吃驚,一開始總和我過不去的他也轉而欺負冰鰭了。
冰鰭不理他,指着蒼翠的藤條對時虎說:“都是這種藤積了雪太重,砍了不就行了?”
時虎還沒開口,曉就揚起很自大的武士眉:“這是棵忍冬啊,忍冬代表命運之線嘛!怎麼能斬斷呢?”我勉強的朝他笑了笑,靠近時虎耳邊低聲說:“你……有沒有覺得這裡有些什麼啊……”
時虎搖了搖頭:“我感覺不到那個人以外的東西。”他指的是他家鄉獅子村的守護靈——天獅子。然而曉的耳朵異乎尋常的好,他已經聽見我的話了:“火翼講的一點也沒錯呢,這裡的確有什麼呢!你們有沒有聽過這裡的傳說——神婚!”
我們都有了些興趣,一起看着曉,他立刻得意起來:“說的是很久以前這個村里某個望族的大家長非常寵愛他的獨生女,可她得了絕症。這大家長便許願:人類也好,異類也好,無論是誰,只要能讓他的女兒痊癒,他就把女兒嫁給誰!”
“我已經知道了。”我打斷曉的話,這種故事在祖父留下的筆記里比比皆是,“後來肯定是某個異類治好了那女兒的病,可這位大家長卻違背了諾言,不肯把女兒嫁給那種東西,大家長遭了報應死了;過路的英雄扮成那女兒的樣子打退了異類,後來和她結了婚過着幸福的生活。”
曉得意洋洋的搖了搖頭:“差多了!救了女兒的不是那種東西,而是神!雪神!”
“雪神?”冰鰭迷惑的看着曉,“為什麼是雪神?這裡應當山神或農神的傳說比較多吧。”
“因為奶奶說在我們這裡,雪神最強大但也最仁慈。”曉一副很懂行的樣子。
“不對吧……”時虎沉穩的轉動細長的鳳眼,看了看積雪的忍冬藤,“今年開春很早,明天都是上元了,這裡的雪還這麼厚,冷得不像話,雪神果真仁慈的話,那就肯定是在人們在新娘身上玩了花樣,惹火他了!”我和冰鰭對看了一眼,時虎說得不錯,雖然不像我們有研究民俗學的祖父,但時虎在經驗上卻絕對是這方面的權威——親身見證着自然的儀式和禁忌,他就是活生生的神跡!
“怎麼可能!”曉大喊起來,“那女兒早就嫁過去了——就在上元節那天,她獨自穿越了村中的七座橋,完成了神婚!那女兒知道自己從此不再是人類了,便許下願望——從此以後女孩子只要像她一樣在上元節這天走過七座橋,就能獲得幸福。”
“走橋祈福的風俗我們那裡也有,過三座就行了。可她這願望是什麼意思?”我問,“是那家女兒想把自己的幸福分給其他人呢,還是她其實不願意嫁給雪神,所以祈願別人能獲得幸福?”
曉似乎被我們接二連三的問題逼急了,態度頓時惡劣起來:“傳說的東西你們當真啊!反正明天上元節女眷都要提着花燈去走橋祈福!火翼你扮女裝只怕會被識破吧,還是讓你妹妹去比較保險!”
我還沒來得及開罵,冰鰭的拳頭就已經舉起來了,這小子話不多,手卻很快。幸虧時虎及時從後面抱住,冰鰭的拳頭就停在曉的眼前,這個多嘴的傢伙連冷汗都下來了。
“這邊來,香川來的兩位!”正房那邊傳來了本家叔叔的聲音。冰鰭心有不甘的收回手,頭也不回的走開了。我向時虎和曉點頭致意之後追着冰鰭跑了過去。本家叔叔告訴我們本家奶奶因為身體的關係已經躺下了,不只是我們,到現在為止還沒幾個小輩能見到她。
本家正房的規矩果然很大。男客和女客是分開招待的,女客在本家奶奶住正屋東院,而男客則住西邊的院子,晚飯時幾十個人才一起聚到大廳里;我和剛成為朋友的女孩子們坐在一桌,和冰鰭、時虎還有曉的那桌隔了很遠。沒記性的曉一直拿冰鰭尋開心,完全看不出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這可忙壞了作和事老的時虎。我有些擔心的看着那邊,因為院門一鎖,不到第二天我和冰鰭是見不了面的了。
入夜,雪紛紛揚揚的降下來,綿密而溫柔,連藥草的氣息都被它稀釋了。我站在碎冰格的窗邊,看着天井上方深青的天空,看着檐頭懸掛的紅燈籠將雪照成了落櫻一樣的顏色,如果不是那麼冷的話,這裡的夜就該有春光一般的旖旎了吧。院門關闔的沉重聲音從黑暗的那頭傳來,看來山村的一天已經宣告結束了。我正準備關窗睡覺,可迎面吹來卷着雪片的風剎那間迷住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識的縮起肩膀,落在臉上的雪就像細小的尖針一樣,而我扶着窗櫺的手感到了比雪更冷的觸摸……
一下子抽回手,我搜索被風雪模糊的視野——窗台下面,有人抬頭看着我,他有着漆黑的頭髮和深邃的眼睛。手那麼冷,看來他已經在院子裡站了很久,雪反覆的落在他肩上,然後消失……
燈籠昏暗的光照在他線條柔和的臉上,讓他的皮膚看起來白得透明,他好像害羞似的微笑了起來:“對不起,我太冒失啦!你可別見怪!”一瞬間我竟忘記了言語: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沉靜,而笑起來卻意外的溫暖純真,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人讓人很難產生戒心。
“你怎麼會在這裡啊?”我有些擔心地說,“院門關了,男客該去西院呢!”
他靦腆的垂下頭,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睛上:“所以說很傷腦筋嘛,我要找人呢……”
可能客人太多,他和同來的人分開後想起有什麼話要交待吧,我朝窗外俯下身體:“有什麼事情我替你轉告吧,你可不能一直留在這兒!你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
聽見我的話,他有些吃驚的抬起眼睛,隨即,笑容浮現在他秀氣的眼角:“那就拜託你了。我要找的人她叫冬蒔。請你幫我說:我想見她。”優雅的點頭之後,他穿過垂掛着忍冬藤的的葫蘆門,頎長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里。要從東院那麼多的女孩子裡找出一個人來,說上這麼一句不咸不淡的話,我居然自找麻煩答應他這種事,而且還忘了問他的名字。披上棉袍,我不情願的推開了房門。
站在檐下抬頭看過去,大雪裡東院南首那座小樓的各扇房門緊閉着,透出溫暖的光線和女孩子嬌柔的笑語。她們兩三個人住一間,就像冬令營一樣,我卻因為來的最晚,只能一個人住在暖閣的偏房。
一邊呵着手一邊走過暖閣前的檐廊,我忽然聽見有人用蒼老的聲音輕咳着,回過頭——燈籠下面,一位梳了舊式髮髻的老婦人抬手召喚我:“你是香川那家來的孩子吧?這邊來!”老婦人的動作帶着沉甸甸的優雅,說不出的端莊雍容。我家暖閣是祖母住的地方,看來這位應當是本家正房老奶奶吧。
我連忙走到她面前:“我是香川來的。您是本家奶奶?”
“別那麼客氣!”本家奶奶笑了起來,以舊時的習慣掩住嘴角,“你來得正好,進屋陪我聊天!”她很爽快的拉住我的手,真讓人意外——身為大家長的本家奶奶私底下還這麼有趣。
一進暖閣我就看見靠窗的桌上放着一盞精緻的宮燈。本家奶奶讓我坐到桌邊,自己去打開衣櫃,好像在尋找什麼,滿櫃的衣物在昏暗的燈下閃着奢華的光芒。背對着我,本家奶奶提起一件件柔軟的織物:“香川來的,你現在倒是挺聽話的,晚飯前我送你東西怎麼不收啊?”
晚飯前……我並沒有見過她啊?我有些迷惑:“您記錯了吧,或者……您碰見的是我堂弟冰鰭?”
本家奶奶直起身體,仔細的端詳了我一會兒便笑起來:“原來香川來了兩個孩子啊!真是像!你是女孩子沒錯吧!”我像爸爸,冰鰭則長得像他的媽媽,我們幾乎沒什麼相似之處,只有個頭和髮型差不多罷了,可能背影有些像吧。總不能跟眼睛不好的長輩生氣,我只好苦笑:“是女孩沒錯……”
本家奶奶打量着我:“嗯,你身材跟我年輕的時候差不多,就是長相不如我,不過也湊合了。”
我繼續擠出苦笑,臉都酸了。本家奶奶卻像下定了決心似的從衣櫃底下抽出了一個不小的點螺漆盒,捧到我的面前,這個漆盒可能有些年代了,因為珍藏在櫃底的緣故還很光鮮。本家奶奶揭開裝飾着螺鈿忍冬花的盒蓋,綢緞那純正而高貴的深綠色就像濃郁的藥香一般撲面而來。“穿起來看看!”她提起這件織着精緻藤蔓浮紋的長袍,送到我的面前。
這算什麼啊?我猶豫了起來。本家奶奶不由分說就動手替我換好衣服,她後退幾步端詳着,然後點了點頭,又從盒裡拿出了什麼。如同盛夏山林中氤氳的霧氣,那是一襲半透明的白色輕綃,本色絲和金銀線繡成的繁複忍冬花鋪滿了整幅織物,把縫合線都掩蓋了。本家奶奶將這件輕綃罩在我身着的那件厚重的濃綠錦衣上,霎時間,古藤上名叫金銀花的忍冬帶着薄雪開放了。我沒膽量照放在屋角的穿衣鏡,因為實在不敢想象這巧奪天工的藝術品穿在我身上樣子。可本家奶奶似乎沒管這麼多:“挺合適!這衣服送給你了,明天就穿着它去走橋吧!”
這也太誇張了吧!我幾乎懷疑本家奶奶是不是在尋我開心——且不談它的貴重,這首先就是件只能欣賞的衣服,恐怕誰也配不上它的美麗與高貴吧。讓我穿?實在太荒唐了!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手忙腳亂的脫下這衣服,又怕扯破纖細的布料,簡直狼狽不堪。本家奶奶完全不理會我的意見:“你收着就行了,不要羅嗦!”我怎麼忘了她可是個專制的大家長呢!
好不容易換回自己的棉袍,我顧不得折好就把那身錦衣送回本家奶奶的懷裡,準備開溜:“我還有事……失陪一下!”本家奶奶可不相信我這麼沒說服力的藉口。
“對了!”我忽然想起了窗下那個不速之客的囑託,“有人托我找人,找叫冬蒔的女孩子!”
一瞬間本家奶奶的神情變了,稍縱即逝的驚訝之後,不可捉摸的笑容浮現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那個男人,托你找冬蒔嗎……”有些奇怪啊,我並沒有說找冬蒔的是個男人呀……我疑惑的看着本家奶奶漸漸變得微妙的表情,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面前的黑暗:“冬蒔……就是我……”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脫口而出的驚叫,連說話都不順暢了:“冬蒔……啊,對不起!本家奶奶,那個人,他……他要我告訴您……”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本家奶奶打斷我的話,強硬的把那身過於美麗的衣服連同漆盒一起塞進我懷裡,“穿這衣服走橋的就是你了!我就知道小輩里會有適合的人,一定能留住他的眷顧……”
就這樣,我被這位任性的大家長推回自己的房間。送我那麼貴重的東西,可她卻連我的名字都沒問。無可奈何的捧着那咄咄逼人的禮物,我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雪更大了,風傳送着苦悶的藥氣。暖閣前的小小庭院中,燈籠映照出的嫣紅光暈着一點那一點的散布在飛雪織成的冰綃上,像暈開的胭脂。某一盞燈籠下,我再次看見了窗邊那位不速之客的身影,這傢伙還沒有回西院嗎?他寂寞的笑着,熙熙攘攘的雪不斷的模糊着那素淨的容顏。
他不是要找冬蒔,也就是本家奶奶嗎?我連忙回過頭去看本家奶奶住的暖閣,可是燈已經熄了,看來她又睡下了。透過迷亂的風雪,我向那個人大喊:“喂!你要找的冬蒔在……”可是大風吹散了我的聲音。我只得穿過空蕩蕩的庭院向他跑去……
可是剎那間,白雪隱沒了那個人的身影。亂舞的雪花里,我連小院那爬着忍冬的矮牆也看不見了,燈籠也好,房屋也好,全在一瞬間失去了蹤跡,我幾乎迷失在置身於一望無際的冰雪之鄉的錯覺里……
實在太美麗了,讓人不想離開,這幻覺里的的雪鄉啊……
肩膀上突如其來的重擊讓我吃了一驚,連手中的漆盒都掉在了地上,我慌亂的撿起掉出盒外的衣物,大聲抱怨着回頭尋找敲我的人。風雪的簾幕漸漸撤去,我看見熟悉的臉龐——是冰鰭和時虎。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我大惑不解,這裡是女客住的東院啊!
“你怎麼會在這裡?”冰鰭的態度一貫的惡劣,“一個人在大雪裡找什麼啊?”
時虎把我們拉回檐廊,替我們拍着身上的積雪:“院門早開了,因為走橋已經開始了。”
“怎會的?明天才是十五上元啊!”
“已經過了十二點了。”時虎抬頭看着天空,“照這樣下去,不到天亮整個村子就會被雪封住,所以走橋提前了。”
“不就是個祈福的形式嗎?這裡人看得也太重了吧!”我轉向冰鰭。他一直在咳嗽,與其說是受了涼,還不如說是被越來越濃的藥氣熏的。不好的預感漸漸浮上心頭,我下意識的抱緊懷中的漆盒。
“看來不是祈福的形式這麼簡單……”冰鰭低下了頭,“我剛聽時虎說,他聽家裡人提過以前本家把小輩召集起來是為了用走橋儀式決定大家長繼承人!這次也許還是這個目的!”
“曉是本家正房的嫡孫,他不是繼承人嗎?”我大惑不解,“而且走橋怎麼決定繼承人啊?”
時虎搖了搖頭:“太過複雜的事我是不懂,可我早就聽說找男孩子來只是形式而已,走橋是女眷們的儀式,其實能繼承這個家族的,只有女孩子啊!”
“為什麼只有女孩子?”我整理着心頭越來越清晰的思緒,“難道,真的像曉說的那樣,是因為……”——“神婚!”我和冰鰭時虎異口同聲的得出了相同的結論——走橋本來就是和神婚有關的儀式,只有女孩子才能成為雪神的新娘,喚來本家奶奶所謂的“他的眷顧”,所以只有神妻才能成為大家長!本家奶奶就是以這種方式成為大家長的嗎?那我窗下那位一直在找她的不速之客,又是誰……
“你手上的是什麼?”冰鰭皺着眉頭靠近那個漆盒,我大驚失色:“糟糕了!這是本家奶奶給我的!還讓我穿着它走橋呢!”我揭開盒蓋,冰鰭和時虎的臉上同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連男生都被這奢華而典雅的顏色迷住了。過了好一會兒,他們一起抬頭,用夾雜着詢問和責備的眼光注視着我,我尷尬的笑起來:“本家奶奶給我的,這個……也算作弊嗎……”
“你們真是很容易惹上這些事呢!”時虎苦笑起來。冰鰭無可奈何的搖了搖手:“別把我算上!”
“怎麼辦……”我有些怕了,把燙手的禮品塞到冰鰭懷裡,“萬一成了大家長就得一直留在山裡吧?我不去走橋了!冰鰭你幫我把這個還掉!”如果我自己去的話,一定拗不過強勢的本家奶奶。
冰鰭推着漆盒,不懷好意的說:“不會是白干吧!”看來一兩頓必勝客是打發不了他的了。
幾番討價還價之後,獲取了暴利的冰鰭心滿意足的向本家奶奶所在的暖閣走去。我和時虎則先去正屋。不用走橋的男孩子們聚集在地勢較高的正屋前,在那裡全村的風景盡收眼底。昏暗的群山間,白雪為村莊披上了優雅的婚袍,三三兩兩的向村中進發的燈籠像散落在裙裾上的金紅色細小珠寶。這些提燈走過七座小橋的女孩子們,她們知道這個儀式所代表的真正含義嗎?她們之中,也許有人帶着自己小小的願望虔誠的走過規定的路徑,也許有人僅僅將它當成深夜裡一個新奇而略帶刺激的遊戲。
時虎和我一起站在偏僻角落裡,他沉靜的臉色里多了一份擔心:“火翼,冰鰭去了好久啊!”這一說我才想起來,去那麼近暖閣也不必用這麼多的時間吧,冰鰭這傢伙未免也太慢了……
“冰鰭大路痴,難道又迷路了?”我抬頭去看通向暖閣的道路。就在這時候,穿着羽絨服的身影疾步穿過堂前的飛雪,曉氣喘吁吁的跑到了我們面前:“冰鰭,你姐姐穿着什麼去走橋的啊……”當他看清我的臉的時候,語尾一下子消失在氣急敗壞的叫聲里:“火翼,你怎麼會在這裡!我看見的那個穿神婚服的又是誰啊?明明背影很像你的!”
“神婚服?”我和時虎面面相覷,曉更着急了:“就是神妻穿的結婚禮服,和一般的嫁衣不太一樣。是一件漂亮的不得了的深綠色長袍,上面還罩着繡滿忍冬花的薄紗啊!”
那不是本家奶奶送我的禮物嗎!我讓冰鰭把它還回去了呀?可能本家奶奶又把它給了別人,曉錯看成我了吧。“不關我的事,反正我已經還給你奶奶了!”我打定主意不和這事扯上關係,可是“神婚服”這個名字卻像一粒惡意的種子,開始在我心頭無法忽視的位置生長起來……
“關我奶奶什麼事?”曉更急了,“難道你見過她了嗎?奶奶幾年前就得了中,一直躺在東院向陽的屋裡,人都認不清了,家事全是族人在料理,這次聚會也只是借了她的名義而已!”
“不可能!”我的脊背掠過一陣惡寒,“我剛剛見過她的啊!就在暖閣里,精神好得不得了!”
曉的眼神變了:“暖閣……是放貴重物品的庫房啊!火翼……你見到的,到底是誰?”
我也急了,一時顧不得禮貌:“就是本家正房奶奶啊!叫冬蒔的奶奶嘛!”
曉的臉上漸漸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火翼……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那個人……應該死了很久才對!冬蒔是神婚服主人的名字!她就是我曾經跟你們講過的——嫁給雪神的女人啊!”
“神婚……不是傳說嗎?是這個家裡發生過的事嗎?”我一把拉住曉,“冬蒔”曾經存在過,並且仍然存在於這個家中,那麼神婚在這裡也許就是被扭曲的歷史!窗下那位不速之客的美麗容顏再一次浮現在我眼前——那麼寂寞的尋找着神婚服的主人,如果不是被時虎和冰鰭打擾,他就會將捧着神婚服漆盒的我帶進雪的幻境!難道……這位孤獨而幽雅的年輕人,是雪神!
“冬蒔給過我神婚服!”我斷斷續續的說,“我讓冰鰭去還她了,總不會……”我記得除了我之外,冬蒔見過的還冰鰭!不管是死靈還是異類都靠氣息來分辨人類,冬蒔就曾認錯過我們兩個,難道她再一次弄混了我們姐弟!不祥的預感像風雪之網,網住了目力能及的整片天地,都是我的錯,害得冰鰭代替我深陷在這張巨網的某處!我裹緊棉袍:“冰鰭可能去走橋了!曉,有捷徑嗎?”
時虎順手摘下堂前的一盞燈籠掛在火筷上:“我也去!”曉忽然慌亂了起來,拼命拉住時虎:“不行!絕對不能去!”
時虎甩開曉的手,靜靜的注視着他的眼睛:“一開始我就想問了,曉……你到底隱瞞了什麼?”
曉看看我,又看看時虎,左右為難的表情籠罩着他的面龐。時虎一把拉起我跑進雪中。“等一等!”曉喊住穿過堂前空地的我們,雪寂靜的在我們與他之間掛起了一道紗簾,“等一等……一定會死的……男人走橋是禁忌啊!即使這樣也要去嗎!”
“當然!”在我之前,時虎用平靜而堅定的聲音說。
走進村里,風忽然止住了,雪就像空氣里那混濁的藥氣的實體化一般讓人窒息,眼前的道路完全隱沒一片灰暗的白霧之中,雪片毫無重量的落下來,又毫無痕跡的融入地面的積雪裡,仿佛這個世界裡只剩下不斷反覆着這個動作的的雪花而已。真奇怪,女孩子們是分批走的,有的幾乎和我們同時出發,可是為什麼一個也看不見了呢?
我轉頭看着身邊提着燈籠的時虎,他的臉色也十分沉重——難道,我們迷路了?正如曉說的那樣,我們觸犯了雪神的禁忌?”你的眼睛比較好,看見什麼了嗎?”時虎低語着,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可這雙能夠看透彼岸世界的眼睛,現在能看見的只有白雪而已……不,不對……還有——燈光!
我們的前方,出現了一盞搖曳的宮燈!
“冰鰭!”我喜出望外的大喊起來,可是對方的回答卻讓我失望:“是我,曉!”宮燈的光融化了雪幕,曉的容顏漸漸清晰起來,他抬起手中的微光:“算你們狠,我給你們帶路,傳說這是雪神送給神妻的宮燈,除了穿神婚服的新娘之外,能找到正確道路的,只有它了。”我這才注意到,這是放在暖閣窗邊桌子上的那盞宮燈。借着微弱的光芒,我看見了遠處隱隱約約的橋的影子。
“在那邊!”我指着橋的方向急速跑了過去,“第一座橋!”可是,四周沒有冰鰭的蹤影。“已經走過去了。”曉嘆了口氣,“希望趕得上……結束這個家族的不應有的牽連……”
“果然神婚傳說是假的。”時虎嘆了口氣,“和我家的天獅子祭一樣,神婚,是人祭吧!”
曉點了點頭:“神婚的真相是這個家族的某代大家長,將名叫冬蒔的女兒獻給了雪神,成功的挽救了中落的家道。從此後這家一直將年輕的女兒嫁給雪神,換取適合草藥生長的冬季,換取豐收和富裕,然而,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能成為雪神的新娘的,這麼多年,能看見雪神的女孩子,只有冬蒔而已……”
“第二座橋!”伴着曉的語聲,我再次找到了橋的蹤影,可是,還是看不見冰鰭。在濃郁的藥氣和疏鬆的雪地里,持續快速的行走是那麼辛苦。
“雪神長久的眷顧着這個家族,但卻沒有接受除冬蒔以外的新娘,那些神婚之女們成了以後歷代的大家長。漸漸的,神婚走橋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只剩了形式,最後被人們遺忘。可是冬蒔已經過世很久了,雪神的眷顧也越來越薄……差不多,到此為止了。”曉輕輕的笑了起來,“冬天越來越長,草藥的收成也越來越不好,已經沒有時間了,這個家族突然意識到,必須儘快舉行能夠留住雪神的神婚……”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這才是這次聚會的真正目的!
穿過第三座橋之後,一行淡淡的足印出現了,是冰鰭的腳印嗎?大雪無情的飄落着,隨時都會把腳印隱沒。我不由得加快步伐,隨着腳印越來越清晰,我們順利的通過了第四、第五座橋。
“必須快一點了。”曉環顧四周,“如果新娘通過第七座橋的話,就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這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么正經了?我懷疑的轉過頭,卻發現時虎臉上非常微妙的表情。有些怪啊……這兩個人……突然出現的不安攫住了我:半路出現的曉,真的就是曉嗎?一直陪伴着我的時虎,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是替身?明明走着雪神幻化出的的道路,可是我竟絲毫看不見他存在的痕跡!難道,他藉助了人的軀殼潛伏在我身邊?如果時這樣,那麼,只有一個,還是兩個都是……
我是不是正在把可怕的東西帶到原本不會有危險的冰鰭身邊?懷着越來越強的緊張感,我走過了第六座橋,腳印更清晰了,默默飄墜的大雪中,我站住了——第七座橋就在眼前,還有,正在走向小橋的,穿深綠婚服的身影……
光看背影我就知道,那絕對是冰鰭!
“在那裡!快一點啊!”曉加快了步伐,然而就在這時,時虎猛地揮手,擊落了他手裡的宮燈——灰白的混沌再度降臨,冰鰭和橋一起消失在視野里。難道,被雪神附身的是時虎!
粘膩的藥氣卷了過來……我下意識的後退一步靠近曉,然而這時,陌生的語聲從背後傳來:“虧我好心的給你們指路,需要宮燈指引的,不是你們人類嗎?”身後,是冰冷的氣息……
我已經完全搞不清狀況了,只能機械的轉過頭,曉原本很自大的臉上掛着不相稱的寂寞笑容,我見過這種笑容,就在暖閣的庭院裡,燈光下,風雪中……那是雪神的笑容啊……
“曉”深深的注視着時虎:“真敏銳啊!你從一開始就發現了吧,我不是曉的事?”
時虎點了點頭:“你身上有和那個人一樣的味道?”他指的是家鄉獅子村的守護靈——天獅子。
“比起我來,天獅子是幸運多了!”“曉”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指了指腦袋,“別擔心,曉只是在這裡睡一會兒。”
我盯着“曉”,一步一步的挪回時虎身邊:“你……是雪神吧?你放過冰鰭好不好,你不會想要男的神妻吧……”
占據曉的身體的雪神微微側過頭,注視着我,冰天雪地里我的冷汗都下來了:“你別看我,我也不行……你那麼漂亮,我這樣的模樣是配不上你的!”不明所以的時虎也跟着在一邊不斷點頭。
看着驚惶失措的我和無計可施的時虎,雪神終於再次露出了那種靦腆的笑容,只不過和曉的那張臉有些不襯罷了,雪花親昵的圍繞着他,仿佛呼應着他幽怨的話語:“我想見誰,你應該最清楚吧!”
雪神想見的人,我應該最清楚……窗下這位美麗的不速之客幽雅而寂寞的表情像鏡中影像一般閃現——“請你幫我說:我想見她”……
……“我要找的人,她叫冬蒔”……
是的,我想起來了!雪神最想見的人——就是冬蒔啊!
“你想見冬蒔對吧?她賭氣回娘家了嗎?”我脫口而出。
雪神的表情黯淡了:“冬蒔不是我妻子。她甚至……不想見我……”
冬蒔,竟然不是神妻!的確冬蒔曾經打斷過我帶來的雪神的傳言,她果然討厭身為異類的雪神嗎?難道雪神糾纏着冬蒔,讓她的靈魂無法升天,所以她才一直執著於尋找替身的新娘?我迷惑的看着溫柔的雪神,他輕輕揮手,被時虎打落的宮燈飄浮起來,回到他的手中。一瞬間,幽暗的燈光再度點亮,我的視野一下子變得清晰,雪的簾幕被揭開了——冰鰭,已經走上了第七座橋!
“這個大傻瓜!”踩着鬆軟的積雪,我大喊着向冰鰭跑去,時虎丟到了手中那形同虛設的燈籠隨着我飛奔起來,一下子就趕在了我的前面。“不是這裡。向左邊啊!”我朝着筆直前進的時虎大喊,原來這傢伙只看得見冰鰭,沒有被選中的人看不見雪神為新娘準備的橋。
就在第七座橋的中央,時虎拉住了冰鰭的衣袖。他的指尖接觸到冰鰭的那一刻,蒼碧的火焰從神婚服上噴涌而出。時虎的棉袍和頭髮都被激盪而起,整個臉龐也被映成了慘澹的綠色;看起來連站都站不穩了,可他就是不放開握住冰鰭衣袖的手指。慢了好幾步,我才趕到橋上。冰鰭的眼神空洞,像沒有靈魂的人偶,完全不回答大喊他名字的時虎和我。
“只要脫下神婚服就行了!”遠遠的,雪神用曉的聲音閒閒的喊着。顧不了天寒地凍,我立刻用力拉扯那件華麗的婚袍。蒼綠色強勁的風瞬間鼓盪起來,婚服猛地膨脹開,不可想象的強大力量將我和時虎推離冰鰭身邊,重重的甩在橋欄上。藥氣的漩渦幾乎奪走了我的意識,混亂里,一個蒼老的女聲傳進了我的耳中:“怎麼能讓你們破壞神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新娘!”
我揉着被撞痛的脊背抬起頭,熾烈的綠炎之中,熟悉的老婦人的身影明滅着,她盡全力緊緊抱住冰鰭,像母鳥保護着小鳥一樣,她就時曾被我誤認為本家奶奶的神妻——冬蒔啊!
“你看清楚!我才是你要找的人!”我顧不得那麼多了,拼命引起冬蒔的注意,這句話奏效了,她迷惑的眼神從冰鰭身上移開,漸漸的在我臉上聚焦:“哪一個……哪一個才是新娘啊?哪一個也沒關係……”伴着她茫然的話語,綠炎剎那間分出一道光柱,向天空拋擲而出,急劇的畫過一個優美的弧線後,向我這邊投射過來——她想把我和冰鰭一同帶走嗎!
穩重的時虎第一次發出驚叫,想要替我擋住綠炎,冬蒔早已是死靈或是異類,時虎他絕對擋不住她這多年的執念的啊!也許沒救了吧……我的視野……定格在一片空曠的潔白……
沉悶的爆裂聲響起,我眼中的無垠白雪忽然迸裂,夾雜着碎玉一樣的綠色光流,細小的雪霰四下噴濺開來——原來我眼中的那片白色是冰雪的屏障,它與綠炎正面撞擊,同時粉碎!難道……那是雪神在保護我們!衰減的綠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回到冰鰭的身體裡。而一道素白的人影追着綠炎,掠過我和時虎的面前。
幽深的眼睛,素淨的容顏,那位窗下的不速之客就停在橋中央,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冰絲一樣的長髮。沒有風,空氣卻像被淨化了似的瞬間變得清冽,雪花擁有了生命一樣在他飄揚的發間徘徊,在接觸到他身體的那一刻放射出晶瑩的銀光,就好像無數星之碎片飛揚在空氣里。“冬蒔……”以毫不掩飾的熱情緊緊拉住冰鰭的衣袖,顯出真面目的雪神那麼輕,那麼輕的呼喊着這個名字,仿佛稍大的聲音都會讓面前的人憑空消失,“請你出來,不要再躲着我了,冬蒔……”
冰鰭緊閉着眼睛,固執的垂着頭,暗綠的流光縈繞在他身着的神婚服上,像錯了季節的螢火。
雪神垂下了長長的睫毛,霧氣籠罩在他深邃的眼睛裡,雪之星屑不斷照亮他的容顏:“同伴們一直在勸我,一直在笑我,我還覺得他們不可理喻,今天我才知道,果然,人類是不會愛上我們的……”
冰鰭的睫毛抖動着,無力的皺起了眉頭,我知道那來自附在他身上的冬蒔的情緒波動,雪神的表情里有着不亞於她的痛苦:“可是有什麼辦法,我就是喜歡你啊!從你披着神婚服出現在橋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人類所謂的愛究竟是什麼……可惡……如果我能夠只把你當作祭品就好了……如果能這樣,我就不會顧忌你懷戀人間的心情,不會在你穿過第七座橋的最後關頭心軟,給你那盞引路宮燈放你回去,如果能這樣,我就不會相信你的謊言,你說過陽壽一盡就來陪我的謊言!”
自然之力的美麗化身,操縱冰雪的強大神明,也許已經存在了無數的世紀吧,可是說出這些話的他,無法傳達出自己的摯愛和痛苦的他,卻像小孩子一樣無助而純真:“我知道春天已經來了,我知道繼續留在這裡也見不到你,可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我慢慢的站了起來——為什麼不能見他呢?到底在顧忌什麼?我明明看見銀白和蒼綠的流光里冰鰭臉上所顯露出的,冬蒔的痛苦與期待……到底是什麼橫隔在這兩個相愛的人之間?
冰鰭還是沒有睜開眼睛,悲傷的笑容浮現在蒼白的臉上,他緩緩的開口了,用完全陌生的語調:“神是不會明白的……永遠美麗的你是不會明白的,我,已經老了啊……”他輕輕揮開雪神的手指,“和你比起來,人類的美麗就像雪花一樣容易消融。你記住了我十八歲的時候美,可辭世之日已經八十歲的我是什麼樣子,你想過嗎?在找到年輕的軀殼之前,我是決不會見你的!”
這就是冬蒔的顧忌,橫隔在這兩個人之間的,是人類永遠無法跨越的障礙——時間啊!
微妙的表情在雪神的臉上擴散開來,他以陌生的眼光注視着擁有冰鰭外表的愛人,那麼專著的注視着,仿佛面對着用無盡的時間也想不透的謎,時虎嘆息的聲音飄過我耳邊,侍奉着天獅子的他也面臨着同樣的問題吧!已經超越了我的理解範圍了——人類與異類是否永遠也不會有未來……
可是,我看見雪神抬起了他白得透明的手,輕輕的,輕輕的掠過冰鰭的頭髮,雪之星屑溫柔的灑在那微帶茶色的短髮上,織成了輕柔的薄紗。雪神那麼專注,那麼膽怯的把這個少年和藏在他身體裡愛人抱進懷裡:“可你是冬蒔啊,年輕也好,年老也好,你就是冬蒔啊!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呢……”
因為是冬蒔,雪神要的就是冬蒔也只有冬蒔!原來……是這麼簡單的道理……
原來不明白的,是人類!
伴着奪眶而出的淚水,冰鰭的眼睛在一瞬間睜開了。霎時間無形的巨大風柱將混沌的藥氣和大雪翻卷着吹散,深邃的幽藍夜空戴着鑲了月輪的群星冠冕展現在我們面前。一望無際的清澄雪景里,冰鰭身着的神婚服上碧綠的流光慢慢甦醒,化作無數蒼翠的藤條向空中盤旋伸展;明明滅滅的綠炎蔓延開來,長成生機勃勃的葉片,包圍着雪神的雪之星屑灑在布滿天空的光之藤蔓上,像綻開的一朵朵輕盈的白花——那是忍冬啊!爬滿冬蒔所眷戀的故園的忍冬,這散發着凜冽香氣的花朵象徵着永遠的命運之線,那是無論時間還是死亡也斬不斷的紅線……
我們仰望着天空,並且如此的堅信——一定會幸福的,因為這是等了那麼久的輝煌神婚啊……
記憶就到這裡為止了。據說第一組抵達的女孩子發現曉、時虎、冰鰭還有我都倒在第七座橋頭的積雪裡,尤其是冰鰭,他連棉衣都沒穿!天一亮氣溫迅速回升,雪也開始融化了,以前聞起來讓人頭暈的藥氣也變得分外清爽。大家都聚到正屋享受那暖洋洋的陽光。可除了異常強悍的曉以外,我們幾個都病倒了,不過只是一點小感冒,這連醫生都覺得好奇怪。
我問曉繼承人有沒有決定,他卻完全摸不着頭腦,原來提前走橋是女孩子們大家的主意,她們怕第二天雪堵了路就沒法舉行這麼有趣的活動了。本來嘛,都什麼時代了,誰還管什麼繼承人啊!
然後,曉繪聲繪色的講起了他在雪地里的夢,他夢見自己提着燈籠,從雪怪手裡救了穿着美麗錦袍的冰鰭……不過有件事他覺得奇怪——自己從橋頭提回的宮燈,就和夢裡的那個一模一樣。
為了這個怪夢,冰鰭差點沒和曉打起來,原本壞脾氣的他態度更惡劣了,不過偶爾一個人的時候,他看着院牆的忍冬藤上快要融化的白雪,眼神會不知不覺變得特別溫柔……
而這一刻,我會和時虎一起,做出噤聲的手勢,偷偷的笑着——等到初開的忍冬花像雪一樣灑滿枝頭,那時的冰鰭一定會想起某個陌生而又溫暖的擁抱吧……
這個漫長的冬天,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