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面子一目十行，一鼓作氣看完報道，然後才吐出憋在肺里的一口長氣。“嗨，想不到咱這種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會有出頭現眼的這一天。看來時世造英雄，一點不假。只要機會湊巧，是個人都可能成為英雄人物。”

“哈哈，瞧你那德行，美得你。管他英雄狗熊，還是20萬獎金實惠。這樣咱們出國，也算有點經濟基礎了。”

不過，面子一直把榮譽看得比較珍貴。儘管經過了里子一再不厭其煩地補課輔導，面子現在最得意的，還是在曉月面前，露了一手，充了一回大英雄。呵呵，典型的英雄救美啊。自己的高大形象這就算是在曉月的心目中樹立起來了。開局顯然不錯，以後的無限光明發展前景，就且聽下回分解吧。

他的臉上卻未動聲色。這可不太尋常。結婚以來，他面子在太太面前，基本上是光明磊落，毫無保留地大膽暴露自己的。當然，即便他萬一想有所保留，遲早也會被裡子那無微不至的發掘能力挖掘到真情實況，再加上體無完膚的無情揭發批判。再則說，反正里子這人抗打擊能力似乎特別強，不管如何難聽難堪的大實話，她一般都能夠就事論事，冷靜對待，不會隨隨便便無限上綱，鬧得對方下不來台。所以面子處理夫妻關係的一個基本原則是，與其事後抗拒從嚴，不如爭取事先坦白從寬。

簡直是鬼使神差吃了豹子膽，今天的面子居然要冒險保留一個小秘密。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他心裡不但史無前例地毫無畏縮愧疚，反而有點沾沾自喜。可不是嘛，男子漢大丈夫，保存點個人
小秘密，這才叫成熟。

面子看了看里子，又看了看空空蕩蕩的病房，顯出大惑不解的樣子：“這麼些床鋪，人都哪去了？”

“出院了唄。不過，曉月認識院長，你又是大英雄，也可能有特別照顧的意思吧。院長親自來看過你。”

“啊。”面子聽到門外有人在走動，就沒再多說。這個曉月，不簡單呢。

面子跟隨里子，去商店買東西，完成了住院以來的第一次長途遠征。一連多日困守病房，耳目思維被束縛局限在一小塊空間裡，早讓人膩煩得不行。盡情呼吸街上那夾雜着飛揚塵土的空氣，以往時常感覺討厭的車水馬龍及市井喧囂都變得異常親切起來，面子猛然領悟到自由的可貴可愛。

醫院位於城郊結合部，占地面積不小，院內環境清靜，樹木參天。院門向南，沿着一條小街道走不遠就是大馬路，路邊店鋪林立。西邊是一大片菜地，頗有田園氣象。東面，平地聳起一個小山丘，既是植物園又兼做天然公園，無院無牆無人管理，人跡稀少。偶爾有些對荒郊野趣情有獨鐘的城裡年輕人，不嫌路途遙遠，過來野餐什麼的。園裡有間孤零零的小房子，幾塊花圃苗圃。順山往北，就見一條波濤洶湧的河流由西向東，橫在面前。山上及河邊，搭了幾座小涼亭，供遊人歇息。牆上柱子上，時常見到“孫大爺到此一游”之類刻痕。順植物園繼續往西，就到了醫院後牆與小河之間的位置。然後就此路不通，一家小型修船廠沿河而建。

面子簡直對醫院的病態環境永遠難以適應，更不樂意在病房守株待兔，等來記者無休無止的糾纏騷擾。他很慶幸旁邊有個公園。一到身體條件許可，他幾乎天天都遛到公園裡去。坐在山坡鄰近河邊的涼亭里，鳥鳴聲聲，清脆悅耳，眼看滔滔河水東流入海，心思有時候也就跟着飛到了大海那邊的克林頓城——他的出國目的地。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除了人家的間接介紹，他本人毫無直接的感知了解。出國，未來，對他來說，實在都是未知數。但也許正因為充滿未知數，包含無窮的新發展可能性，才讓他特別精神振奮，心向神往。

更經常的情形是一個人躲在公園裡練功。還別說，那個跟照片裡一模一樣的所謂爺爺的指點真很管用，面子功突飛猛進，簡直連睡覺時都在一天天見長。現在，他不需要任何固定姿勢，就可以隨時隨地進入境界。只不過，要講練功成效，還得數相對安靜的時候。尤其是在這個公園裡，無論信步閒行，還是坐下入靜，或者對樹沉思，或者臨河遠眺，都會有令人驚喜的收穫。有時候，他想像面子功就像詩人筆下的廬山，“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需要從不同角度用不同方式切入，了悟。最奇的是，有時偶爾放它一放，不刻意去練，反而會有出人意料的大突破，大長進，那大概又是因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吧。

那天的奇遇堪稱是他面子功修練過程中的一座里程碑。

一大早，連日陰雨天氣忽然轉晴。面子吃罷早飯，跟護士小姐打過招呼，就徑自去公園散步。一路上，鳥雀吱吱喳喳亂叫，花草樹木格外神采奕奕。太陽也展現出慈眉善目、可親可愛的光明面。林間石子路不濕不滑，非常便利行走。已經有幾天悶在醫院裡不曾出門了，面子今天打算先隨意到處走走，不忙練功。就這麼漫不經心來到河邊的涼亭里。河水明顯見漲，比平常渾濁許多，有時還從上游飄下一段斷樹殘枝什麼的。呵呵，什麼“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詩人真是多愁善感哪。哲人也不是省油燈，“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老夫子對水長嘆。

面子很發了一會兒呆，一轉身，只見爺爺分明正朝自己走來，心裡就暗自吃了一驚，想說點什麼，又想不起值得一說的話題。爺爺也沒言語，連個招呼都沒打，只是一直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然後，他就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思想觀念，好像自己就是爺爺，爺爺就是自己了。他分明記得，日本人打進中國那會兒，他帶着爸爸要過飯。他親眼見識過日本軍人的黃呢軍服，大狼狗，以及靠近刀背的位置留有深深血槽的軍刀。中國人連雜糧草根都不夠填飽肚子，日軍官兵卻天天都是大白米飯，吃不了就倒掉。他還記起當年跟太祖爺爺學面子功的時候，一天深夜，黑燈瞎火的，一個小偷摸上門來。太祖爺爺感覺到了，他也有所察覺，但是都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突然那小偷就哭爹叫娘連滾帶爬逃竄出去。第二天主動上門賠禮謝罪，說是今後再不敢偷了。昨晚正要偷東西的時候，面前忽然跳出一隻怪獸，張開血盆大口，險被一口吞掉。

面子的頭腦里好象在放電影，一幕幕一樁樁古代的今天的顯現的隱藏的事實影相紛至沓來，向他報到。他發現，原來腳下的這個小山頭來歷其實頗不平凡。當初，太上老君調教孫猴子悟空，某日感覺膩煩了，就在那邊的一塊石頭上歇息過一會兒，然後才得以心平氣和繼續下面的功課。所以公平合理尋根究源，孫悟空能夠順利鍛煉成材，成就西天取經大業，也有這小山的一份功勞。還有那棵大樹，長得跟老家的老樟樹有幾分相似，可它並不是樟樹。它的先祖本來紮根在中國二號聖人孟老夫子家後院裡，孟子呆在它的蔭蔽之下，修養過浩然之氣。

就在這時，他遠遠看到曉月帶着食物，往公園這邊走來。那麼可以在公園就地解決午飯問題，不必回醫院去了，面子打心眼裡高興起來。他這一高興爺爺就吃了一驚，跟他一分為二，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萬事萬物回歸了原狀。面子還是原來的面子，石頭還是那塊奇形怪狀的石頭，老樹也只是一棵普通的老樹。最讓人難以接受的現實是，曉月不見了。

他往曉月的來路上張望了一次又一次，一如既往地空空蕩蕩。真是活見鬼，難道這就叫白日做夢？他搖了搖頭，不大相信。

無論如何，先冷靜一下再說吧。他走近河邊。河水滔滔不絕，從水天交接處流淌下來，又向水天交接處流淌而去。無中生有，有歸於無，事物總是這樣的。沒有人能夠例外。但也不必為此感到悲哀，因為這中間有限的一段存在雖然夠不上永恆，卻畢竟是那麼洶湧澎湃，那麼氣象萬千，那樣令人心曠神怡，並且呈現出向無限向永恆挺進的浩蕩可能性。

正對着河水出神呢，面子聽到有人在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