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中國——戴乃迭的故事 |
送交者: 佚名 2005年08月31日14:44:25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楊憲益是我國著名的翻譯家,也被稱為奇人,他和英國妻子戴乃迭連袂將中國數十種名著翻譯成英文,真正稱得上學貫中西。生活中的楊憲益一輩子卻以散淡、頑皮而出名。他喜歡收藏字畫,喜歡寫打油詩。他喜歡飲酒,每日可以無飯卻不可無酒,人稱“酒仙”。戴乃迭晚年曾在朋友面前開玩笑說,她愛的不是楊憲益,而是中國傳統文化。) 一 1940年,在牛津大學學習已達6年的楊憲益,接到吳宓和沈從文的來信。他們邀他回國教希臘文學和拉丁文學,並附寄了西南聯大的聘書。楊憲益欣
從此,他們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 一對堪稱中英合璧的夫妻。在以後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楊憲益、戴乃迭連袂將中國文學作品譯成英文,從先秦散文到《儒林外史》、《紅樓夢》,達百餘種。雖然沒有加入中國籍,戴乃迭卻一直把婆家的國家當成了自己的國家。戴乃迭學會了中文,會寫一筆正楷小字,還能仿《唐人說薈》,用文言寫小故事,文字娟秀。戴乃迭在努力把自己融進中國。
二 1938年的英國。 母親驚住了:剛剛20歲的女兒,竟然愛上了一個中國留學生。 對於身為傳教士的母親來說,女兒戴乃迭的選擇,實在有點兒出乎意料。 “如果你嫁給一個中國人,肯定會後悔的。要是你有了孩子,他會自殺的。”母親這樣嚴肅地警告說。 母親有她的憂慮。她和丈夫一同到中國傳教,在那裡生兒育女,那裡的一切她都不陌生,甚至非常熟悉。對她這位傳統的英國女人來說,向中國人傳教,和把女兒嫁給中國人,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她太清楚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存在着的巨大差異,她更了解彼此之間在婚姻觀念、家庭倫理方面的強烈反差。這就難怪她會難以接受女兒的這一決定,她為女兒的未來而擔憂。 “母親的預言有的變成了悲慘現實。但我從不後悔嫁給了一個中國人,也不後悔在中國度過一生。”半個多世紀後戴乃迭這樣說。此時,她已經在中國有過諸般經歷:戰亂、革命、破壞、建設、風風雨雨、大起大落,悲歡離合。“文革”期間蒙受牢獄之災,雙雙在北京半步橋監獄苦熬4年。他們在獄中互不知道對方下落,出獄後,惟一的兒子也因頻受打擊而精神失常,終於在1979年死於自己點燃的烈火中。這樣一些意想不到的磨難,令她在回憶母親當年的警告時,心底難免會掠過一陣苦澀。 然而,她鎮靜,她無悔,她還是充滿自信與堅毅。 因為,她愛中國古代文化,她愛所有的中國朋友,她愛她選擇的終生伴侶——楊憲益,是他在漫長日子裡帶給她快樂與溫馨。對於她來說,情感與精神上的滿足,遠遠超過一切。為楊憲益,她願意也能夠承受一切。 三 作為一個傳教士的後代,戴乃迭仿佛註定要將自己的一生與中國緊緊聯繫在一起。 在20世紀與中國有關的外國人中,傳教士的後代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群體。他們隨父母在中國長大,後來有的離開了,有的留下了。無論走了的,還是留下的,他們未來的發展和命運註定要與中國有關。於是,在歷史場景中,我們不難發現一些活躍的身影。僅以美國人為例,便可列出一串人們熟知的名字:司徒雷登,燕京大學校長、美國駐華大使;約翰·戴維斯,盟軍參謀長史迪威將軍的政治顧問;羅斯,《時代》、《生活》周刊的創始人;賽珍珠,諾貝爾文學將得主……如果細細搜集,幾乎在中國的所有領域,特別是政治、教育、文化、工業、商業等方面,都不難找到傳教士們的後代,那一定會是一長串耀眼的名字。不管他們的政治傾向如何,也不管他們各自的成就和口碑如何,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當我們在審視20世紀中國的歷史舞台時,他們是不應該被忽略的。 對於戴乃迭,她並不習慣於做拋頭露面、風光十足的公眾人物,只願意平靜地與丈夫呆在一起,專心於中國古典文學的翻譯,在精神的滿足中愉快走着。因為,最終把她和中國聯繫起來的,是對楊憲益的愛,是地童年的北京生活美好而甜蜜的記憶。 戴乃迭於1919年在北京出生。中國留給童年戴乃迭許多美好記憶。她親身感受到的快樂,親眼目睹的豐富色彩,使她從感情上與中國緊緊聯繫在一起。 四 說實話,在牛津大學第一次見到楊憲益時,戴乃迭只是好奇地注意到,面前這個年輕中國學生,眼睛細細的,臉色蒼白,舉止文縐縐,人顯得頗有些拘泥。不過,戴乃迭說,楊憲益對祖國的愛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當她到楊憲益房間去的時候,看到牆上掛着楊憲益自己畫的一張中國不同朝代區域劃分的地圖。 戴乃迭結識的這個中國留學生,的確與眾不同。他懶散、貪玩、調皮,似乎諸事漫不經心;但他卻又絕頂聰明,興趣廣泛,學識淵博。他天性樂於順其自然,無拘無束,在中國傳統文人中,竹林七賢恐怕是他最為傾慕的先賢。在戴乃迭接觸到的中國留學生中,大概只有他身上最具備中國傳統文化的味道。他喜歡收藏字畫,喜歡吟詩,喜歡在酒中陶醉。這就難怪戴乃迭愛上了他。戴乃迭晚年曾在朋友面前開玩笑說,她愛的不是楊憲益,而是中國傳統文化。雖是玩笑話,但也說明在戴乃迭眼裡,兩者之間有一個完美的結合。在他們結婚之後的漫長日子裡,楊憲益身上的這一特點愈加突出,戴乃迭可以為自己的直覺和選擇而滿足。 值得留戀的日日夜夜。因為,正是在這段時間裡,楊憲益結識了戴乃迭,並且很快愛上了她。 說浪漫也很浪漫。愛玩、愛惡作劇的楊憲益,恐怕連自己也沒有料到,在愛上了戴乃迭之後,人漸漸變得本分了許多。曾經尚未確定生活目標和學業方向的他,終於因為戴乃迭的出現,變得專注了許多。 回到文章的開頭。 戴乃迭和楊憲益愛情關係一旦確定,阻力首先來自戴乃迭的母親。 “母親見到過不少不幸的婚姻,因此她堅決反對我嫁給楊憲益,儘管我父親認為,如果我們精神和諧,我們的婚姻就可能美滿。”戴乃迭回憶說。 母親的反對無法動搖戴乃迭的決心。只是在年滿21歲——可以獨立自主的年齡之前,她還不能做出決斷。她等待着那一天。 楊憲益也有他的顧慮。在他的眼裡,美麗的戴乃迭本來生活在一個舒適的家庭,而戰火中的中國,卻十分艱苦,如果戴乃迭和他結婚並一同回到中國,根本不可能保證起碼的生活水準。他在戴乃迭面前,提到一首自己喜愛的搖籃曲,說戴乃迭這樣的姑娘,本應過着歌曲中描述的生活:坐在墊子上做針線,吃草莓,吃糖,喝牛奶。 所有的顧慮、遲疑、反對都沒有改變戴乃迭重返中國的決心。她的心中,不僅僅有記憶中的快樂與多彩,不僅僅有令她神往的悠久文化,更有讓她迷戀的楊憲益。像她這樣出生於傳教士家庭的姑娘,一旦確立了志向,她將終生不渝。不管人生旅途前面會發生什麼,只要兩個人心心相印,他們會一直走下去。 1940年,盼望回國已久的楊憲益,帶着同樣熱切盼望重返出生地的戴乃迭,登上前往東方的海輪。 五 一個刻骨銘心的夜晚。 “文革”開始已有兩年,楊憲益和戴乃迭沒有想到,在1968年的4月他們會遭遇牢獄之災。在最初的風暴中,楊憲益雖被作為“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受到批判,但除了一般性揪斗之外,並沒有經受太劇烈的衝擊。戴乃迭是英國人,向來不過問政治,一些外國專家們所熱衷的組織戰鬥隊之類的造反行動,她一直敬而遠之,獨善其身。這樣,儘管周圍的一切都在發生變化,人們之間的往來因這場革命蒙上了濃重陰影,但對於他們這對夫婦來說,還是可以暫時躲進自己的小屋裡嘆息。 第二天就該是“五一”。這個夜晚,他們如同以往一樣,在家裡打開一瓶白酒對飲。他們希望平靜,但近期發生的局勢變化,卻不能不讓他們感到憂慮。楊憲益回憶說,那年春天以來,不斷聽到有關江青一次講話的傳聞,說江青在講話中聲稱有不少在中國的外國人可能是特務,有的甚至早在三四十年代便派遣到中國。此時“文革”正處在所謂“清理階級隊伍”的階段,江青的這一講話迅速被付諸行動。外文局的一個外國專家先行被捕,如今,厄運在這個夜晚降臨到他們頭頂。 一瓶酒喝了一小半,戴乃迭選去睡覺,留下楊憲益自斟自飲。夜深人靜。正在此時,有人敲門,原來是來逮捕他們的。 在楊憲益被帶走之後不到半個小時,又有人來把戴乃迭帶走。 戴乃迭4年的囚禁生活從此開始,而單人囚禁帶來的是讓人難以忍受的孤獨和寂寞。 據楊憲益回憶,他們的入獄,主要起因在於早在40年代,他們和一位英國駐華使館的武官是好朋友,來往密切,曾經常一起在江南旅行。20年過去,這段經歷居然造成了一夜之間的鋃鐺入獄——他們被懷疑是“帝國主義特務”。但是否真的是因為這件事,最終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動亂的年代,一切都處在混亂和無序狀態,這一點在他們的遭遇上同樣表現得十分突出。 楊憲益與戴乃迭被關押在同一監獄,但兩人卻無緣相見。 楊憲益惦記着戴乃迭,說到一生中的懊悔,他說最後悔的是對老伴照顧不夠。在獄中時,他尤其放心不下她。當經過一段時間的審問之後,獄方問他有什麼要求,他說:“不知道老婆怎麼樣。這兩年我挨斗,她情緒不好,我怕她出什麼事,會不會自殺。”回答是:“沒有自殺。”這下子,他才知道戴乃迭也遭遇與自己同樣的命運。他問及孩子,回答說是孩子們也沒事,有人照顧。這樣一來他才略為安心。 這對夫妻,就這樣在同一片天空下苦苦熬着。他們都在牽掛着孩子們。而孩子們因他們備受磨難。他們有三個孩子,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文革”開始時,長子已經大學畢業,分配到湖北鄂城的一個工廠。兩個女兒分別下放到農村。雖然牽掛,但他們不曾料到,長子會在他們坐牢期間因經受不住周圍的壓力而變得精神分裂。等他們出獄時,在面前出現的是一個令他們無法接受的殘酷事實。 六 獄中的等待終於結束。 林彪事件之後,隨着中美關係的解凍,並押在監獄的這些政治犯的命運也隨之解凍。在度過整整4年的監獄生涯之後,1972年4月,楊憲益被釋放回家。一個星期後,戴乃迭終於回家了。 釋放回家,首要的事情就是把孩子們調回北京。不到三個月,兒子先調了回來,其次就把在東北勞動的小女兒調回來,大女兒稍晚幾個月也從滄州正式調回來了。一家終於團圓。但兒子的病情卻讓他們為之苦惱。最終,兒子在英國自焚而死。 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生中最大的打擊。朋友們感覺到,從那時起他們仿佛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酒喝得更多了,更頻繁了,但他們兩人感情也更加深厚,更加不可分離。自那之後,許許多多的身外之物他們看得更淡,人從此也過得更為灑脫。名利於他們,真正是塵土一般。收藏的諸多明清字畫,全都無償捐獻給故宮等處,書架上已經幾乎找不到他們翻譯出版的書,幾十年間出版的百十種著作,他們自己手頭也沒有幾種,更別說湊上半套一套。 看淡身外之物,絕非把人世間做人的原則、正義的評價淡忘。相反,從“文革”磨難中走出之後,楊憲益和戴乃迭對人間是非有了更加明確的態度。1976年剛粉碎“四人幫”時,楊憲益寫下了一首《狂言》: 興來縱酒發狂言,歷盡風霜鍔未殘。 大躍進中易翹尾,桃花源里可耕田? 老夫不怕重回獄,諸子何憂再變天。 好乘東風策群力,匪幫餘孽要全殲。 從那時起,他和戴乃迭就以一種“不怕重回獄”的生活姿態生存着。 相濡以沫將近60年,熟悉他們的人說,很少見過他們這樣恩愛不渝的夫妻。儘管兒子的結局被她的母親不幸言中,戴乃迭卻從不後悔嫁給楊憲益,自始至終她都為能與楊憲益一同走過這一生而感到幸福。他們生活得融洽、充實,從走到一起的那天起,他們兩人便作為一個整體面對人世間的一切。 1999年底,戴乃迭因病去世。從她重病住院到去世的幾年間,楊憲益仿佛失去了生活的熱情。對他來說,沒有戴乃迭在身邊,酒和煙也都失去了過去的滋味和意義。這幾年裡,他哪裡也不願意去,更別說離開北京半步。他不會忘記,當年戴乃迭執意要嫁給他時所下的決心和做出的努力;更不會忘記,在漫長歲月里他們如何一同攙扶着走過。他難以想像,他的生活中怎能沒有她?他有許多懊悔。他說他後悔對戴乃迭照顧得太少,他後悔自己帶給戴乃迭那麼多的苦難。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在戴乃迭面前表達自己這樣的感受。 永遠不再有這樣表達的機會……
|
|
|
|
實用資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