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遊沈園(散文)
汪逸芳
去紹興必去沈園。尤其是陪遠來的客人,不去就像對不起陸放翁。梁啓超言“亙古男兒一放翁”,
這是男兒醉臥疆場的一類;可是沈園,卻是兒女情長藕斷絲連的另一面。男兒推崇陸游,女人更崇敬
詩人:豪放而又多情,多情而又不濫情。難怪這段至情要成為千古絕唱了。
多年不去沈園,沈園的大門也轉了向,臨河臨街,自然更有了一份水鄉的幽雅。陸游悵然題下
《釵頭鳳》的那座園林里,迎面撲來一片又一片輝煌的木芙蓉,高挺的分杈綠葉盈盈,大朵大朵粉色
的白色的黃色的花團爭相奪目,在那拙樸古意的疏疏籬落邊,與小巧玲瓏的石拱橋橋頭,遠遠地就讓
人一眼驚魂:秋天也能這麼美麗!陸游與唐婉至死不渝的戀情,不屬於春天,更不是夏天,而是深秋
里的沉甸甸的美麗。如園內叢叢綠枝托蕾的木芙蓉,同一枝椏上綻開五顏六色,以它們超凡脫俗的清
麗襯着高高的藍天白雲。沈園不大,建築與樓閣也說不上太特別,舉目望去草木森森,蔥蘢,繁茂,
滿園蕩漾着古典的愛情氣息,不過那隻屬於羅密歐與朱麗葉,芸娘與沈三白,而不可能涌動崔鶯鶯與
張生。走在花枝掩映的細細的小徑上,腳一提即會讓花木淹沒,但這淹沒只會產生純情而絕非邪念。
詩人說“不如意事常千萬”,考場失意,官場失意,“情場”更是失落。才情越高,天分越好,
挫折越多,那諸種失意落下的傷痕也就更加不堪言痛。幾年前,曾經在園中的一堵凌空而立的半截子
黃泥牆上,見過龍飛鳳舞的書跡《釵頭鳳》,舊牆酥鬆,仿佛無須用力,只需輕輕一推那堵愛情牆即
會轟然倒塌。倒塌了,自然什麼也沒有了。但有人卻在一旁說,牆是古物,相傳還是當年陸游題詞的
那堵牆,只是“紅酥手,黃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
錯……”卻出自今人之手。一堵傷心牆,一首斷腸詞,三個“錯”字向誰訴?二十多歲分離,三十多
歲各自成家,再相遇卻是在沈家的花園裡,“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喝着前妻唐婉讓人送來的黃酒,
悲涼如酒切膚痛:“春如舊,人空瘦”,“桃花落,閒池閣”,一連三個“莫”字將有情人阻成天涯,
一條婚姻的鎖鏈,一道舊道德的藩籬,將各自的情感鎖死在心底。只是深情卻如地火,壓而不滅,陸
游活到了八十一歲,活得那麼老,依舊難忘舊情,其時唐婉早已作古,沈園也三易其主,但在詩人的
筆下,依然“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好一個
“一泫然”!
一首詞,幾首詩,悲從衷來,如秋風飄散,從南宋延至今日,任一座沈園飄成了活園,近千年的
歷史歷盡滄桑,誰能知沈園變了幾變?諸如黃泥牆可以砌成嶄新的磚牆,池塘里枯枝也可以擎殘菏如
潘天壽筆下的大寫意,蕭瑟出蒼涼秋意,可是鬧在枝頭的木芙蓉卻在秋聲里美作春天,更有綠萍密鋪
的曲曲彎彎的流水,讓人不辨春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陸游與唐婉悲劇的根源,與“梁祝”
一樣,卻比“梁祝”更加摧心裂肺,也更加哀怨動人。梁祝是後人加工渲染而成,陸唐卻是歷史的記
錄,是滴血的真實,有詩詞為證。
今天,人人都去沈園,崎嶇多變而又蜿蜒有致,園林靜而安祥,就連秋風也是躡着足,來也悄悄,
去也悄悄,唯恐驚擾了詩人與唐婉的千古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