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和:論告別是一連串的行為
————————————————
上一回,我告別的是魯迅。在長時間迷戀魯迅精緻冷峻的文字之後,我看見了他的宏大敘事的國民劣根性的批判範式的空洞,看見了他的睚眥必報的狹隘人格,看見他站在所有人的視角而不是站在一個人的視角,還看見了他對於歷史走向和人性幽暗秩序缺乏基本判斷力的短視狀態。
如果困在魯迅的文章里,一個人所能收穫到的全部資產,就是清高與仇恨。所謂清高,就是看不起國民,隨時隨地把自己推高到啟蒙民眾的地位。所謂仇恨,就是厭倦自己所在的這塊土地,隨時隨地準備離開。即使暫時無法離開,也要像魯迅一樣,生活在租界裡面。仔細觀察自己,我發現我這些年就是靠着魯迅式的清高與仇恨在這個悲慘的國度尋找存在感。
魯迅之後是胡適,然而現在,我要告別胡適了。很長時間內,我都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我的宗師是胡適之及其思想的傳承體系。但是現在,我意識到胡適之展開的自由主義,事實上是一條短視的瘸腿的左傾的自由主義。
在過去100多年時間內,中國真正的自由主義流變,在殷海光這一文脈。但他和他的弟子們的思想,同時被三種思潮遮蔽:被極權主義遮蔽,被儒家傳統遮蔽,被胡適之的短視自由主義遮蔽。
告別極權主義,是文明人的基本配置;告別儒家傳統,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必要的懺悔;而告別胡適之的自由主義,則是一個人在觀念秩序上的重生。
事實上,脫離了基督信仰保守主義的自由主義,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存在揮之不去的四大病症:
——問題意識層面的實用主義;
——倫理學意義上的相對主義;
——經濟學層面的福利主義;
——以個人權利為終極目標的烏托邦主義。
現在,是我告別胡適之的時候。這是一場撕心裂肺的痛苦告別。關於人性,關於知識,關於自由,我今天所構成的觀念秩序,和昔日的老師和朋友們之間,隔着一條死亡之河。
如果沒有基督信仰,如果對自己的幽暗人性缺乏必要懷疑,如果凡事考慮效用,那麼一個真正有思考能力的人,就應該早夭,或者自殺。在這個意義上,王國維是徹底的,胡適不徹底。
經濟學是研究稀缺性的科學,但人們很快發現,一個人的主觀偏好不穩定,當他處於稀缺狀態,他是痛苦的;他當處於不稀缺的狀態,他是無聊的。由此,經濟學意義上的幸福永遠成為不可能。一個註定找不到幸福的人,一個對遠方之遠沒有任何盼望的人,為什麼不自殺呢。
在這個意義上,海子之自殺反而是酣暢淋漓的。理所當然,幻想通過人工智能、區塊鏈和大數據改變人類社會的張首晟,也是值得羨慕的。他的早夭意味着某種歸宿,事實就是如此,人工智能科學所構想的關於人的永生的可能性技術,關於通過大數據構建人間理想國的幻覺,就是一種完全忽略了人性靈魂複雜性的偽科學。
我們的預測是,人類的確可以通過科學探索永生的可能性,但任何技術都無法戰勝人性的痛苦和無聊,正是這種痛苦和無聊的人性狀態,才是人類必然走向死亡的最大原因。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識到人類最大的殺手不是衰老,不是疾病,不是外部的災難,而是人的愚蠢。
在缺乏上帝話語啟示的前提下,在一個人缺乏對自己的充足的認識的前提下,人們的確可以這麼說,越有知識的人,可能越愚蠢。或者這樣說,那些充滿了知識的人,事實上是在用他們的知識為自己挖掘墳墓。當墳墓修建完畢,他們的死期就來臨了。
在人性愚蠢和錯誤的給定前提條件下,人類一直在努力追求一種關於自殺的科學技術。是的,人類從最初開始,就是一群自殺的高手。
只有在自殺的命題上,人類才真正體現了人類的所謂才華。所以活着的人們要反思,死了的人們要接受審判。
此時此刻我處在又一次告別的盛典之中,這一次我告別的是我的朋友們。
一直以來書生們活着都很痛苦。表現為三個向度,其一是窮酸,第二是自我幻想出來的“懷才不遇”,其三則是想幹大事而不得,以至於書生一直處在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悲苦狀態。
但書生們心思敏感,所以每個書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工作就是四處尋找安慰。如果細讀書生的歷史,人們會看到這一點,如何安慰自己一直是書生們的一個醒目的文化主題。
長期來看,書生們第一是強調文化的特殊性,以此安慰自己的無知感;第二是書生們互相吹捧,用人和人之間的攀比,安慰自己的虛榮心;第三是每個書生都把治國平天下當作人生第一使命,每個人都有一種在野如在朝的幻覺,用這種宏大敘事的幻覺,安慰自己的無力感。
我想這樣的辨析,是對知識人的人性論懷疑,主要呈現為一個複雜的人性論格局:無知、虛榮、無力。
如果你是書生,你是否承認此時此刻我對你的批評?反正我承認,我就是這種無知、無力,但是虛榮心無所不在的貨色。
如何擺脫這種醒目的“書生困境”呢,我想首先應該是告別,告別書生朋友,告別書生的生活方式,然後直面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有效切入到思想史的流變里,慢慢養成沉思的好習慣。
不要以為書生就熱愛沉思,大多數書生和市井裡弄的大媽大爺一樣,都是追逐熱鬧,所過日子不過是看客的生活。比如眼下這個時代,現在這個以手機為終端的內容時代,人們學習的主要方法是,聽書。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聽的方式讀書,我就知道這是窮酸書生搞出來的遊戲。讀書讀書,必須認真閱讀,聽書不能叫做讀書。在我看來,這種聽書的方式,應該就是一種類似於過去的看熱鬧的方式,圍觀的方式。這是一種看客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種真正的學習方法。
所以我友情提醒我的朋友,除非你是在學習一種新的語言,否則聽書的方法無意義。事實上真正的學習,一是看,二是寫,三是想辦法讓自己養成沉思的習慣。我想這是一個有穿透力的建議,比爾蓋茨曾經說出,一個人每天看電視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名有學問的人。如果換成中文語境,我想一個每天去茶館聽相聲的人,也永遠不可能成為小說家。閱讀和寫作是一個相輔相成的工作,沒有閱讀的寫作,是垃圾的堆砌。沒有寫作的閱讀,是打發時間。而良好的閱讀和寫作,必須建立在一個人良好的閱讀能力和沉思能力基礎之上。
所以我在閱讀思想史的時候,發現那些致力於沉思錄,隨想錄,獨語錄等文體寫作的人,都在這樣的方法之中留下了人類最傑出的思想。
當我開始真正閱讀奧古斯丁的《獨語錄》、《懺悔錄》,笛卡兒的《第一哲學沉思錄》,帕斯卡兒的《隨想錄》,我第一次理解了什麼是沉思,這是中國書生從未有過的心靈追問。此時此刻我對自己說,一個有學習激情的人,只要把這些經典的沉思錄仔細讀進去其中的一本書,那麼他就能看見一個令人驚艷的思想風景,驚嘆這些思想家綿密而持久的思辨能力和理解能力。然後就會開始一種沉思錄意義上的學習與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