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六晚上中國學生會舉行歡迎活動,思佳投五投六開心得象個春遊前夕的孩子,或者她的確還只是個孩子--恨不能把滿箱滿櫃的漂亮衣裳統統穿上向旁人炫耀。如果思佳再年長十歲,阿咪頭或許會認為她是個虛榮淺薄的女子,然而思佳卻是那麼水樣的年輕着,僅因了這年輕,便使她的傻笑,她的呆話也都帶上了可愛的意味,譬如“聊齋”里的嬰寧,便是“痴”,也被人說成“嬌痴”--難怪道人人都羨慕年輕原是那麼的好的,只可惜眼袋能抽掉,皺紋能抹平,而那花蕊樣的精神,卻是一旦過了那時節,便再也不肯回來了。
活動場地設在本地教會的一位contributor家中。這位大善人在華人圈中頗負盛名,善人本姓Harvey,名Paul,正常點的翻譯大約應為保羅,哈維,促狹點的根據他的體型,也許會把他的姓翻譯成“合肥”。不管怎樣,總是英文裡極其普通的名字,在驚險小說里怕是一出場就要遇害的角色,但對於安於寧靜生活的中部人來說,倒不失為一個好名,譬如Mediocre Joe,似乎註定了這一世安享太平。如果不是機緣巧合,合肥先生恐怕就會象他的大部分鄰居那樣,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統統在他出生的那條林肯街上解決,讀書娶妻絕不會超出方圓三里地。然而合肥先生長到十幾歲時,某年暑假應邀去日本探望一位在美軍服役的叔叔,從此一去外國終身誤。那時節正逢美國方才痛毆日本,日本人見了美軍如何畏懼逢迎,自然不消親身經歷也想象得出。且不道軍官肥叔左擁右抱樂不思蜀,就連小合肥這個剛從鄉下出來的毛頭小子,也被一班日本女人捧得如金似寶,這輩子從來沒有為這張白皮如此驕傲過。可惜良辰苦短,四個星期後小合肥又得回國讀書,真箇是意尤未盡,遺恨終生。自打這一遭怎麼看本國女人都覺得強頭倔腦勢利可憎,剛剛被日本女人吹到無窮大的ego仿佛霎時間又被美國女人的尖指甲無情地戳了一個洞,一下子癟到無影無蹤了。也不是沒有動過娶個順服的日本女人做老婆的念頭,可惜這想法是絕對不敢對肥爸肥媽講的,合肥家十幾代虔誠基督徒,合肥若想娶個本地天主教徒恐怕都會讓肥媽昏厥過去,娶個外國人在當時保守的小鎮上更是聞所未聞。中部人結婚早,合肥二十歲上便向鄰家小姐求了婚,從此繼承父親的店鋪產業安然度日。只是少年時在日本落下的病根總也醫不好,隔三差五發作一回,跟外人只說是迷上了亞洲文化,有了點閒錢便去古董店淘些來歷不明的書法字畫,瓶兒罐兒,自學日文也到了會說“沙尤那拉”的水平。合肥先生擺弄這些勞什子的時候,仿佛鴛夢重溫,平淡枯燥的日子才覺得有了點意義。合肥先生活到五十幾歲,生活又發生了重大轉折--老婆死了。對於好些人來說,生活是從死老婆才開始的。四十年光陰似箭,合肥先生拯救日本女人於水火的壯心卻還未死,於是故地重遊,卻未曾想黃粱一夢滄海桑田,東京的物價已經比美國還貴,日本女人也似乎變得和美國女人一般勢利可憎,種種跡象表明,好像已經不太需要合肥先生這個歲數的中部超人來拯救了。痛心之餘,合肥先生卻不死心:日本女人不需要拯救了,那麼亞洲其他地方的呢?合肥先生決定再找找看,於是本地亞裔的聚會活動還是一個不差地參加並贊助。
阿咪頭和思佳到達的時候,只見一個大胖子在和每一個進去的人親切握手,說“welcome”,當時還不知道主人的名字,思佳偷笑着說:“我猜他的名字叫Carmen--‘卡’門。”合肥先生對兩個年輕女生尤為熱情,親自引進裡屋,介紹客廳里每一樣東方藝術品的來歷。只見正中一張紅木小几--質地並不確,但是紅色的木倒是無疑的--上面兩個細瓷白花瓶,左邊一個寫着“悠然見南山”,右邊一個寫的......還是“悠然見南山”。阿咪頭看得不僅肚腸癢煞,一個晚上都在納悶“採菊東籬下”給藏到哪裡去了,恨不能掀起地毯來找找。合肥先生見阿咪頭盯着兩個瓶子看,自鳴得意遇到了識貨朋友,遂拿起一個細細把玩,細數這古玩的典故來歷,說是每個都花了一百美元的,還問阿咪頭這幾個墨筆字寫得好不好。阿咪頭把腦筋從地毯深處拉到瓶子上,見那幾個字圓圓胖胖,好似墨豬,很是傷了點腦筋如何回答合肥先生,情急生智道:“Cute! Very cute!”合肥先生大悅,遂向眾人高談闊論中國書法,阿咪頭瞅了個空檔,趁合肥談興正濃不注意,才從人堆中脫身。
阿咪頭拿了杯飲料走向沙發,只見一個男生早就坐在那裡看雜誌,神情頗為無聊。兩人寒喧了一番,男生自言北京人,姓韓,英文名字叫Michael,出國前工作過幾年,父母都在北京的部位裡面任職。Michael個子高高,打扮得體,談吐不俗,似乎也不屑於敷衍東主,不無嘲意地盯着合肥先生的大肚子說:“Mr. Harvey可真是滿‘腹’經倫啊!”阿咪頭聽出這“腹”字上的重音落得可笑,於是會心一笑,和Michael聊得頗為投機。
不多時思佳也拿了杯飲料大驚小怪地過來:“啊呀Amy儂倒是滑腳得快!儂不曉得我多少作孽......”Michael見狀識趣地走開,讓兩個女孩聊私房話。思佳又是笑又是講,講了半天阿咪頭才聽明白:原來合肥先生不見了阿咪頭又開始抓住思佳搭話,不曉得從哪裡搜出一個紅布包的精美盒子,裡面有印章一枚--“伊講這是伊專門到中國去刻的中文名字,哈哈......講撥儂聽勿要忒膩心哦......儂曉得伊介大塊頭中文名字叫啥?“寶兒”!哈哈......Paul,寶兒!真是個寶貨!”阿咪頭抬眼看看房間那頭的“寶貨”,甫結束背誦一首譯成英文的唐詩,眾人敬掌聲若干。
“對了,伊還私下問我,”思佳忍住笑接着說,“在這裡生活習慣不習慣,有沒有男朋友。我同伊講我上海有男朋友了,一畢業就結婚。伊又問:‘What about your friend?'我講我不曉得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