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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樂江山:永遠認真的夢遊者------- 王迪
送交者: 晨雪2 2006年12月12日17:23:49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作者:洛兵

雨很大。一出車門,身上很快就濕了。舉目望去,滿天滿地像一個濕漉漉的夢,把我們籠罩在昏黃的路燈,黝黑的小巷和深一腳淺一腳的跋涉中。這很像我當時的生活,一次次地感覺要雲開日出,卻總是濃霧瀰漫,看不清去路。
這麼遠啊?我問。

快了快了,王曉京不耐煩地說,你以為我願意這麼跑來跑去?他是個大人物,是這張專輯的製作人!製作人,你懂不懂?算了,不懂我也不教你,到時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胡同曲曲折折,門臉很破舊,沒有人。屋檐下吹起一陣風,背上幾滴冷流順着脊柱緩緩淌下。我突然有種感覺,這個人對我來說,可能非常重要。

終於到了一幢老樓。過道很窄,很黑。我閉眼,又睜開,王曉京已經怦怦地砸門了。

燈光很鮮亮,這是我的第一個感覺。王迪像頭高大,孤傲而溫柔的獅子,這是第二個。

快進來吧,他的聲音聽上去有種很濃的鼻音,洛兵吧?曉京總說起你。歡迎歡迎。

過了好一陣,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做製作人。

王曉京拉着我,一次次找到王迪,把北京廣州上海搜羅來的一百多首作品攤在地毯上,一首一首仔細挑選。我發現,王曉京絕對信任王迪,因為他是製作人。我聽了初選出來的東西,覺得沒什麼了不起,就央求指南針樂隊的郭亮把我的一首歌做了小樣,得意洋洋交了上去。這首歌叫《我的淚不再淋濕你的心》。

很久都沒有音訊,我去問,王迪委婉地說,你有才,但還需要磨練。

為什麼?我很委屈。

那個時候,我的境遇還很差,做音樂或許才是立足的最快方式。所以我不想去招惹任何大腕,但是骨子裡的清高,以及急於求成的心態,促使我追問到底。

王迪凝視着我:你不能這麼急功近利,要進入這一行,最好先看看別人是怎麼做的。

我一身冷汗。我親眼見着,他是怎樣嚴肅,認真,接近於虔誠地對待着工作。所有作品他都編撰了詳細的目錄,所有歌詞和小樣都精心收藏在一起,而在追求每個和聲,每個音符,每句歌詞方面,更是嚴厲無比,盡心盡力。

很久以後,我看了一個故事。有一個美國小孩,從小到大,對每件事,無論巨細,都非常認真,毫不懈怠,比如補自家的籬笆,比如幫鄰居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慢慢地,他長大了。到後來,我們知道了他的名字——比爾•蓋茨。

而在王迪開導我的一九九二年,Windows剛剛開張,百業俱興,比爾正在認真寫着每一行程序,而在遙遠的中國,我們一邊快樂地使用着Dos和Wps盜版,一邊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聽着崔健,王迪,田震和孫國慶,他們並稱為北京四大搖滾天王。

那還是個搖滾的年代,跟現在不同的是,男孩女孩崇尚的是搖滾,男的養頭髮,女的當堅果。搖滾是那個時代最前衛,最光鮮的事。傍上一個牛逼樂隊的歌手,有如十年後嫁給一個千萬富翁。

二零零二年,我在網上搞到一張王迪當年風光無比的專輯,叫做《衝擊波》,王迪在裡面翻唱一首激昂兇猛,豪氣四溢的搖滾歌曲,即使在今天聽來,也讓人為之一震。那盤專輯裡還有王虹,一個早已消失的歌手,還有王路明,一個短暫輝煌的前輩,還有現在依然活躍的常寬,田震,還有我非常喜歡的老崔,老崔那首歌也是我喜歡的——《最後一槍》。

王迪的聲音非常獨特。他那種很像外國人的鼻音,跟劉歡的有些類似,而他在高音區洶湧激越的迸發,則是他的金字招牌,雄渾,濃厚,一種鐵骨錚錚的大老爺們氣息。我能想象出他們當時錄音的情形:那個革命歌曲壟斷一切的時代,幾個風華正茂,先知先覺的青年,躊躇滿志而又略帶緊張地忙碌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夠走多遠。這裡面有很多人堅持到了今天,比如崔健,田震,常寬,也有很多人消失,比如王虹王路明,還有些人,比如王迪,一直在探索,在艱難地行走,一切在他眼中宛如一場大夢,不知道何時能夠醒來,也不知道何時希望自己能夠醒來。

《衝擊波》在中國搖滾史上的地位,一點也不遜色於《讓世界充滿愛》在中國流行音樂史上的地位。

王曉京眼光很毒。雖然國內詞壇方興未艾,卻也有幾個成名的傢伙,他卻要用我,可見他的膽量和決心。而在王迪的問題上,他更是異常得意,有機會就要拿出來炫耀一下。

用了王迪,這盤專輯就是十拿九穩了。

為什麼?我當時還不知道,也沒聽說過《衝擊波》。

嘿!要講這個,得幾天幾夜。

得了吧,現在就講給我聽聽,我說。

你慢慢就知道啦,王曉京意氣風發地說,那幫傻逼,誰也沒想到找他當製作人。他絕對是全北京最好的。

為什麼最好?你能不能具體點?

他是最能幹,也最有才華的,王曉京嘿嘿笑了一下:他還是最認真的一個。

那時候,王迪的夫人是眼鏡蛇女子樂隊的王曉芳,是個姿容俏麗,亮眼如星的英豪女子。我後來跟眼鏡蛇樂隊打過很多交道,還應她們隊長於靜的邀請,給她們寫過一些詞,雖然最後沒能被採用,卻也算是老朋友了。再後來,我還邀請她們的吉他手肖楠為我演奏過手風琴。

我們在百花錄的《搖滾北京》,收錄了她們的一首《自己的天空》。王曉京看我跟她們比較接近,就消遣我,說我有一次身着藏族服裝,露出肌肉發達的膀子,陰沉而坐,一言不發,不時緊緊腰邊的藏刀。所有人都犯怵,交頭接耳:這丫誰啊?我不做聲,喝一口酒,悶一口煙,再喝一口酒。於是滿堂靜穆,氣氛沉悶。終於有個傢伙沉不住氣,小心翼翼問王曉京:這位……誰啊?王曉京豪氣大發,仰脖吞下一大口二逮子,輕蔑地看看我:他啊!嗨,不就一寫詞兒的嗎?

還有一次過中秋,一大堆人齊聚百花外的小飯館,我喝得暈暈乎乎,見郭亮抖抖索索不敢喝,就拈起一個落到我杯中,還在掙扎的小蟲,對郭亮說:你信不信,我把這個生吃了!

郭亮當然不信。
我說:打賭?

好!郭亮來了興致:怎麼打?

這時候,周圍的人們,包括王迪,已經大聲鼓譟,加油添醋了。

這樣,我也不難為你,我故作大方:你看這蟲子,足有綠豆大吧?我把丫嚼碎了,生吞!你就得連干兩瓶燕京,怎麼樣?

郭亮哈哈大笑:好!你先吃!

我心頭有種縱情的快樂。我已經加入了這幫哥們,事業也一帆風順,生活更是不成問題。而我內心隱藏更深的渴求,夢想,到什麼時候才能現身呢?

我冷哼一聲,把蟲子放到嘴裡,活活嚼碎,又攤開舌頭,讓他們都看見,我是怎麼吞下去的。

郭亮臉色慘白,但還是英勇地抓過兩瓶燕京,一口一口猛灌。

只灌了一瓶,郭亮就狂奔出去,抱住街邊的老槐樹,猛烈嘔吐。

你太過了,王迪凝視着我,用某種我熟悉的眼光說,有些東西,是必須要認真的;而有些東西,就不必要了,是吧。

那英會因為這盤專輯紅上加紅,紅得發紫,王曉京說。

我們足足花了三個多月挑歌,中間還攙雜了那英的許多意見。終於,專輯弄得差不多了。王曉京請來了三寶,還專程把畢曉世從廣州請過來,讓他編自己的歌。用王曉京自己的話說,費盡心血,幾乎傾家蕩產。但是,大地唱片公司成立了,那英經常去西單的華威大廈找他們。終於,她聽信了其中一個人的話,不錄這盤專輯了。

王曉京暴怒:樂隊都錄完了,這樣玩下去,我豈不是要破產!

怎麼辦呢?我說。

沒辦法,王曉京嘆息着,王迪還等着監唱呢,樂隊給我推薦了陳琳,我們看看去。

我們很快到了成都,在岷山飯店的頂樓,陳琳淡妝濃抹,輕吟淺唱,在稀稀拉拉的霓虹中,她的身姿曼妙而柔和,看上去像個需要呵護的小精靈。

你覺得怎麼樣?王曉京問我。

我知道這是多問。有些事他已經有了主意,也要問我一遍。

我要是你,我認真地說,就用她。

王迪開頭並不滿意陳琳。

作為一個歌手,在進唱之前,首先需要讀詞,讀詞!王迪一遍遍地數落着。或許是因為舞廳唱得太久,陳琳一時半會兒不能適應,感覺總是不到位。我發現,原本以為很簡單的錄唱,實際上非常複雜,瑣碎。有時候,王迪要陳琳唱好幾十遍,卻依然不能過關。那些句子在我聽來好像都差不多,但是一天天下來,我漸漸明白了,裡面有很多細微的差別,比如發音位置,比如感覺連貫性,比如創造性的發揮……很多很小很細微的地方連綴在一起,就能決定這首歌是否成功,製作是否真的精良。

不行,不錄了!王迪突然暴躁起來,曉京,先休息一周吧?讓她好好練練,看到底行不行。

我聽着這話,很是擔心。什麼叫做“看到底行不行”?王迪在心中已經否定陳琳了嗎?

回到三元橋,指南針們紛紛出謀劃策,周笛郭亮小耗子每天晚上都要折磨陳琳,讓她不停地練歌,陪她理解歌詞,他們心裡有種樸素而幼稚的情感:決不能讓北京人瞧不起四川人。

我一邊陪着練,一邊覺得王迪做得對,我們很多人都是第一次錄製這麼重要的專輯,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繁複而精細的記譜,對總體的準確把握,以及在此基礎上對每個細節周到而細密的嚴格要求。王迪和那種吹毛求疵,只顧細節的傢伙不一樣,首先他是學美術的,所以對藝術有通靈般的,跨越式的理解,其次,他並不只要求局部,他首先要整體,然後才是細節。他追求的是無比敬業的態度,那時候還沒有“態度決定一切”的說法,他這種信仰讓我很是心儀。

陳琳是個慧質蘭心的歌手,很快,很多東西都通了。第二次進唱,王迪雖然還是那麼嚴格,那麼苛刻,卻滿臉都掛着欣慰的笑容。

王曉京見狀,終於鬆了一口氣。

每個人都有收穫,包括我。我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錄音,就跟這麼好的良師益友在一起。指南針在音樂上給了我很多啟發,他們是屬於音樂的,不像我,我也不知道以後會屬於什麼;陳琳讓我發現在流行音樂中歌手的重要性,這是一個大家都得圍繞他們轉的職業;王曉京讓我深深欽佩,那種環境下,他大膽出手,慧眼識珠,把這麼多才華橫溢的傢伙捏合到一起;而王迪呢,他給我的東西很簡單,那就是:認真。

王曉京本來想讓我把十首詞都重新寫了,王迪卻只是讓我修改了九首,留下一首《平衡》,不讓我動。

這首詞已經很完整,不用再動,他對王曉京說。

我有些遺憾,如果能修改《平衡》,那麼這張專輯十首詞都有我的份了。

在修改《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時,王迪說原詞少一段,讓我加一段,我加了“沒有心思看你裝糊塗,也沒有機會向你傾訴,不想把愛變得太模糊,如果你愛就愛得清楚”,他很喜歡,又說要加兩句伴唱,使結構更完整,我又加了兩句“夢想在何處”什麼的,他居然很欣賞。

我以後要好好用你,他由衷地說。

我無比得意。王迪是超一流的製作人,他等於是在說:你前途無限。這首詞本來是丁原的,我只是修改,我還有無數的招數沒有施展呢,他就這麼讚賞,這意味着我以後可以大放光彩。

快收工的一天下午,王迪主動拉我出去喝酒。這很難得。我知道,他是一個嚴於律己的傢伙,在幹活的時候很少顧及享受。

你要好好寫,不要學壞了,王迪說。

你指的是什麼,我坦率地說。

不要吸毒,王迪諄諄告誡說,千萬不要去吸毒。

沒有!我說,圈裡那幫玩搖滾的喜歡這個,我不好說他們,這一套是從西方傳過來的,是跟隨搖滾樂的發展一起過來的,某種程度上,我比較理解他們。

我不是討厭他們,而是討厭這種行為,王迪說,我對那种放任自流,不能自制的行為,是很不喜歡的。我希望你永遠不要這樣。
我點頭應允,但並不能明白他的話。喝酒有什麼呢?喝酒多快樂,多縱情,多能給我提供靈感啊。

直到很久以後,我因為貪杯,放縱,酒醉鬧事,喝掉了朋友,喝掉了愛情和青春,我才真正明白,那天如果聽進了他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多刻骨銘心的損失,就不會去浪費更多珍貴的時光。

陳琳專輯出來半年後,我成了一個香餑餑。

到處都在約我寫東西。黃小茂把我介紹給了蘇越,三寶也在找我。當然,找我最多的,還是王迪。

王迪到了大地,就着手給李玲玉做專輯。這次要做一張《女人心緒》,他說。港台都是走這個路子。

李玲玉於是開始轉型。在那些年代,這是情歌皇后,著名的甜嗓子。李玲玉是上海女子,跳舞出身,舞台扮相一流,樂感細膩而甜美,是當時的天后。

她的轉型會成功嗎?我們都在拭目以待。

我去大地,給王迪交了幾首歌詞,包括《那一天我沒有想你》和《你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順便跟黃小茂聊歌詞創作。黃小茂給了我很多啟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歌詞只需要說出很少一點東西,就夠了。剩下的,給聽眾去想象,去放大。

我自己也總結出一點,就是:歌詞只是歌曲中很不重要的部分,或者說,在音樂人眼中很沒有地位的部分。

我說這個,是有根據的。

當時北京圈子裡,可能只有黃小茂幾個寫詞的認為我們在寫歌,其他的,都認為我們在寫詞,而他們在寫歌。因為他們是作曲,而我們是作詞。具體說來,就是這樣:一首歌,洛兵詞,三寶曲,大家問起來,這歌誰寫的?

肯定絕大多數人都會說:三寶。

洛兵呢?

洛兵是個寫詞的。

王曉京早就在笑話里意味深長地指出了這一點。

李玲玉的專輯做得非常精良,但在商業上遠遠沒有《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成功。我和王迪的合作卻越來越多了。我總很佩服,也總在學習他的認真。在王曉京這邊,我也把每一首詞,每一首曲,每一次監唱當作是寶貴的機會,一板一眼,嚴肅對待。我很奇怪圈裡有這麼多人馬馬虎虎,只為了混口飯。我問曉京,曉京一笑置之;我問王迪,王迪說我應該寬待別人,嚴於律己。

仔細想想,大學虧欠了我不少,有一次我喝了點酒,惡狠狠地說。

也給了你不少,王迪說。

我有時候想起北大,就有種奇怪的報復心理,我要等自己成功以後,來報復過去欺壓我,凌辱我,折磨我的一切,我咬牙切齒地說。

呵呵,王迪大度地笑起來:毫無必要,真的。

等着吧,我說。

這次過後,王迪對我的要求更為嚴格。

你能寫得更好,這就是他的口頭禪。

我第一次聽這句話,非常得意;第二次就有點惴惴了;從第三次開始,我一聽這句話,就渾身發麻。

比如,他要做紅霞專輯,周笛有首曲子,王迪給了個題目,叫做《寫在你臉上的表情》,拿給我填。我想這種淺淡的哼哼唧唧的東西是我的最強項,於是拿過來一揮而就。王迪拿去就否了。我問為什麼,他說太口水化。我說這還不簡單,草草改了,他又說這太文了,老百姓聽不懂。我問他到底要什麼樣的,王迪說,要那種直白而又意味深長的,感覺是說話,而不是朗誦。於是,我就一稿一稿改下去,一直改了八九遍。

終於有一天,我幾乎要第一次對自己的歌詞失去信心之前,王迪說,可以了。

真的?我將信將疑:你騙我吧?安慰我?

不,王迪說,不是非常滿意,但是勉強可以PASS。

那不行,我說,這事關我的聲譽,我再改。

不要改了,王迪說,再改就一點感覺都沒了。

你也知道啊?我一下子很委屈:第一二次,我充滿激情,感覺非常好,越改越沒有感覺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是的,王迪說,但是,該改的還是要改。這不僅對這首歌好,對你自己,也是很好的。

我相信,全中國寫詞的,除了當年的陳哲,恐怕沒人像我這麼改了。

王迪經常說自己是個AB型的傢伙,非常自私,自得其樂,不會顧及別人的想法。

王曉京認為他言過其實,我想也是。王迪很大方,很豪爽,有極好的人緣,但我也注意到他總在一種親切,自然的狀態下,跟所有人保持着一種淡淡的距離。也就是說,你很難夢想跟這種人交心,雖然你跟他是名義上的鐵哥們。

我就做不到這一點,我已經有了名利之心,放縱恣肆,高興的時候恨不得全世界都是我哥們,不高興就打打鬧鬧借酒撒瘋,如同跟王迪所說,在用拙劣而直率的方式報復着什麼。圈內很多人出於愛才之心,對我一忍再忍,從來沒有誰忤逆過我,這就讓我越走越遠,難以自拔。

我後來想,如果早一點戒酒,早一點能夠約束自己的行為,是不是會在事業上損失小一些。但我得出了一個相反的結論,那就是,雖然音樂上我可能走得更遠,但在人生經歷上,未必如此。好萊塢電影大師羅伯特•麥基在其不朽的傑作《故事》中所言:一個人可能度過的最美好的人生,應該包括儘可能多的回合。這句話對於一個作家來說,給予的啟示,應該大過普通的人生吧。

九二年夏天,我和郭亮沒有回家,我們在連續幾天的瓢潑大雨中,完成了一首歌,叫做《這一刻我是真心的》。

郭亮問我為什麼要填這個題目,我說,我想表達一種壯烈的,但有點裝丫挺的無奈。我可以很混蛋,很不負責任,但是,在一個關鍵的,衝動的,迫使我真實的時刻,我是真心的,我會發現自己曾經真心過。

王曉京很喜歡這首歌,讓羅琦唱了一遍,收在《搖滾北京》第二版里。王迪聽見了,也非常喜歡,想唱。我們當然求之不得。我想他會把曲子編得很漂亮,劉元的黑管會很悠揚,遼遠,在雄壯的節奏下,配合王迪那金屬般的聲音,一定穿雲裂帛,盪氣迴腸。

錄音的時候,我們都去看熱鬧。我已經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是王迪錄音,我想方設法都要去聽,去學,我要當他那麼傑出的製作人,要真正熟練地把握一種技巧,最大限度地實現我自己。

王迪有點古怪,曲子一遍一遍放,他也不進錄音間,而是坐在階梯上,一支接一支抽煙。
我問他,你怎麼了?

他搖搖頭,什麼也不說。

王曉京走過來,正要問,他突然站起來,衝進錄音間,緊緊關上門。

我們還在納悶,裡面猛然傳出一陣放聲大哭的聲音。

我一開始不能相信那是王迪,但仔細聽聽,的確是他。在我心目中,王迪一直非常善於自製,是什麼觸動了他的心弦,讓他如此直白,狂放地表達情感呢?是什麼樣的人,會讓他如此真實,在這一刻被真心擊穿?

送他回家後,我跟王曉京在車上閒談,王曉京神秘兮兮地笑起來,說,我知道王迪為了誰。

誰?我說。

一個你不認識的人。王曉京賣起關子來。

我不想再追問。有些東西在讓我深思。我曾經覺得這個圈子充滿了沒有文化的傢伙,現在才知道,有如此多的才子奇葩,性情中人,在爭奇鬥豔,星光熠熠。我的命運本來黯淡,在他們的照耀下,也漸漸明亮起來。我知道,我愛上了這個圈子,即使很久以後,我不會單純做音樂了,也會深深感謝,並且掛念它。

而在十年之後,在我有了更多悲歡閱歷之後,我想,一刻真心,長久淡然,這種為人處世之法,應該用在整個人生中。我們只能把握現在,所以,一切努力都應該在現在,而不是追悔過去,或者空想將來。

跟王迪合作的日子,彷佛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金屬色彩,天空中流淌着搖滾的強音,昂揚而堅硬地迴旋着。我感到一種鐵骨嶙峋的柔情,在他強硬卻溫柔的面貌下存在着。

他非常喜歡搖滾,經常在做流行的時候嘮叨不停。但是搖滾的形勢漸漸嚴峻,後進者大多扮酷,而不追求本質,大環境也越來越差,他只能沉醉於國外的作品裡,或者竭力幫助國內一些弱小的,但很有天分的樂隊。

我慢慢發現,王迪最喜歡的歌星不是甲殼蟲,不是滾石槍炮玫瑰,而是古怪靈異到極點的巨星Prince,他覺得那個天才是全世界最偉大的搖滾音樂家,他家裡許許多多東西都是跟Prince有關的,音像資料,書籍,樂器,錄音設備……包括他自己的作派,行頭……

但是,在這一點上我看出了問題。他並不能做成Prince,他是巨蟹座人,生性敏感,加上AB型自我矛盾又自得其樂的性格,他只能專心經營自己的內心,守住自己的初衷,卻不能像Prince那樣成為一個全才,成為一個影響千萬萬人的巨腕。那樣的人,學王曉京的話說,都是王八蛋,需要一顆堅硬無比的心,需要拋開世俗的牽絆,不管不顧,混帳行事。而王迪不能。他敏感,他溫柔,他嚴於律己,從不吸毒,否定別人的時候甚至帶着羞澀和猶豫,他怎麼能成那種混世魔王呢。

這並不重要。王迪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我喜歡的,我做不到的事情也有很多,但並不在意,我只要做好自己。雖然王迪的很多東西也在之後不斷影響着我,比如,對什麼事都很認真,哪怕付出心力交瘁的代價;還比如我現在的錢包是哈雷的,我最喜歡用的羽毛球拍是Price的,雖然跟大魔王大天才毫無關係。

王迪決意退出製作圈,專心致志搞專輯。他跟京文簽了唱片約,花好幾十萬在西黃莊的家中蓋起了當時北京最大的私人錄音棚。牆上厚厚的吸音材料上,掛着那些偉大樂隊的圖片畫布,以及他自己早期的美術作品。滿屋子都是樂器,都是金屬色的東西,都是閃爍的紅黃白燈,都是顫抖而激動的電流,隨時可能噴薄的音樂。

我一邊祝賀,一邊暗自心驚:以他那般刻苦,認真,認死理的勁兒,這張專輯懸了。我能想象他像生孩子一樣小心翼翼拿出每一首歌的表情,那種虔誠,那種超凡的沉靜,那種患得患失。他會擔心不如新人,會比平時更認真,更仔細,更吹毛求疵,以至於無所適從。守着這麼好的一個錄音棚,還不每個音符,每個聲兒都盡善盡美,沒完沒了嗎?

看來,認真過分,也並不是什麼好事,尤其對藝術作品來說。藝術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缺憾。不是嗎。

後來很少見到王迪。有人說他徹底隱退了,有人說他在窮盡十年功,推出一張超級專輯,還有人說他改行進了中央電視台。

再後來,他的女朋友張蕾當了我的音樂經紀人。

張蕾說,王迪說你最近的東西有些空洞,不實在。

我說,可能吧,我在思考一些問題,沒有把更多心思放在世俗的描寫上。

太虛了也不好,張蕾說。

我沒再申辯。張蕾是個傑出的經紀人,在我們合作期間,她介紹我給寧靜,瞿穎,李進,丁子峻等許多歌手創作,還給劉德華寫了一首《朱顏記》。多年以後,我在卡拉OK里,還經常拿出來向陌生的朋友炫耀。

張蕾說,王迪跟京文已經簽約三四年了,在家裡鼓搗錄音棚,成天寫了又改,改了又寫。什麼都不干,就這麼苦苦折騰着。

可以理解啊,我說,他歇了這麼多年,出來的必須是精品,否則怎麼向自己交代?

他可以不這麼苦,張蕾說。

不行,我說,他是我遇見的最認真的音樂人。我以後要做自己的專輯,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來當製作人。

恐怕懸,張蕾說,他一天到晚泡在錄音棚里,不給任何人製作了。全都推了。

那他現在靠什麼為生呢?我說。

給電視台寫點音樂,張蕾說,就那樣的音樂,他也比什麼都認真。

十年前,奧運——中國之光演唱會上,我給王迪填了一首《夢遊者》。那時候我的一切都在百廢俱興,鳳凰衛視剛採訪過指南針,我說:我要成為北京搖滾圈最好的作詞人。

那次,也是羅琦傷後復出的第一場。我很得意,羅琦唱着我的歌,王迪唱着我的歌,最後的群星合唱《奧運•中國之夢》也是我跟周笛合作的。我風光無限,感覺自己成了個腕。那是我得意洋洋走上狂妄之路的開始。

王迪上台,把兩幅巨大的歌詞板子扛着,往地上一扔。煙霧氤氳,歡聲雷動中,他開唱了。看得出來,他有點激動,還有點拘束。畢竟不是十多年前的“搖滾四大天王”時代了,他要面對的,是一大幫風頭正勁,才氣橫溢的傢伙,還有漸漸商業化的社會,以及越來越浮躁,勢利的人心。

所以,他在唱夢遊者的時候,眼神迷離,聲調艱澀,雖然還是一貫的凝重,讓空氣里充滿了金屬味兒,卻有很多歌詞都在半白半唱,不能連貫地唱個痛快。我恍然大悟,可能填詞沒注重原曲的音樂性,這是我的失誤,因為我從來都是音樂至上主義者,而這次,或許是我得意過分玩現了;或許是我太想借着這個機會表達點什麼:
——他們說我的美夢做得不夠好我沒有辦法只好出去看熱鬧漂浮在大街小巷荒涼的地方我閉緊雙眼裝作對自己嘲笑

城市的手臂把我緊緊地纏繞我不想逃出這種歡樂和美妙撞上了牆頭算我運氣不太好昏黃的街燈把我嚇了一大跳

別再用謊言重複我的無聊我只想回到軟綿綿的床角可太多面具掛在我的臉上我只好給你一種奇怪味道

別再用互換勾起我的狂叫我只想活到太陽爬得老高有誰的眼睛可以變成嚮導有誰的心跳才是我的目標——

我望着四周,遠遠近近閃光燈不斷,世界像一大塊虛幻而濃釅的夢,不斷破碎着,又不斷凝結。台上煙霧瀰漫,橫衝直撞,台下人影幢幢,銀光閃閃。羅琦正在跟幾個好朋友猛烈地擁抱,到處都是渾身掛滿金屬鏈子,長發飄飄眉目難辨的搖滾人。我開始恍惚,覺得我飄了起來,懸在半空,成為一個暈暈乎乎的旁觀者,用一種很邊緣,很冷靜地舞步獨自夢遊着,誰也不能到達我的身邊。

一晃多年。

我漸漸回歸自己的內心,沉醉於文學,網絡,和其他一些更能吸引我的東西。二零零三年四月,我去廣州珠影廠給一個片子貼音樂,回北京的火車上接到無數手機短信,說這邊“屍橫遍野”,叫我半道轉車,逃往四川避難。

我還是回了北京。幾天之後,超市瘋狂搶購,我親眼看着飄亮的所有大米白面都被搶光了。鄰居老太太甚至戴了個V95口罩,去一趟趟搶購衛生紙。又過了幾天,所有的體育場館都關了。又過了幾天,晚上八點鐘,長安街上居然見不到一輛車了。

我還是不怎麼相信。我想我起碼認識圈裡的幾百號人吧,這幾百號,各自再認識幾百號,居然沒有聽到誰真的染上了,說明SARS距離我們還遠。

但是,有一天我去張蕾那裡拿版稅,聽她說王迪的大伯動手術,隔壁有個非典,他被傳染,只過了幾天就去世了。

我的心一下子染上了一層陰霾。

兩天后,我有事找張蕾,打不通手機,我就給她公司打,公司說張蕾今天感冒了,咳嗽,還流鼻涕,一天都沒上班。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急忙給張蕾家裡打,沒人接。

我又馬上打王迪手機,沒人接。打王迪家,還是沒人接。

我心頭冰涼,急得要命,在家裡轉來轉去,連飯都吃不下。

更可怕的是,晚上王磊來電話,問我,王迪是不是染上非典去世了。

我大叫:胡說八道!

王磊作為圈中知名記者,消息非常靈通。正是他第一時間告訴我紅豆出事,又在不久前的愚人節告訴我張國榮跳樓。

那天,整整一個晚上,彷佛有一個兇惡巨大的噩夢死死壓在我胸口,所有的音樂,所有的記憶,所有的夢遊者都在瘋狂旋轉,嘶吼,都在一瞬間燃燒掉他們的生命。

這一切,與我何干?我只在想,我的良師益友,我的合作夥伴,是否無恙。我的心懸在虛無的夢中,我原來也是如此敏感,脆弱,如果真出事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對。

十點過,電話突然響了。

我一把抓起來,張蕾用一種比王迪還重的鼻音有氣無力地說:你是不是給我打電話了?

你在哪裡?我狂喊。

我在家裡……你能不能小點聲兒……

你沒事兒吧?我繼續喊。

沒事兒沒事兒,張蕾說,我昨天還跟王迪在一起呢,他還下樓買了個大西瓜……

我略微放下心:要不,你一會兒再給他打個電話?

好的好的,呵呵,張蕾笑了起來,看你,都有點神經質了。

我傻笑着放下電話,突然滿心歡喜,就像前一段時間,有個很要好的網友對我說要自殺,結果第二天她母親打電話說救活了她一樣。當然,我知道這不是一回事,但有些感覺是一樣的,一種劫後餘生,突然夢醒的滋味。我想,我對這些東西如此牽絆,是否會影響我的作品呢?是否會阻礙我成為一個強硬的人?

我不知道,但就這麼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這兩年,我在準備出自己的專輯。我在整理這幾年寫給自己的作品,加上其他歌手唱過,而我唱起來應該不同的作品,作為對十二年流行音樂生涯的總結。

那些東西,帶有夢幻般的色彩,很多都是我為自己留下的,沒有捨得給別的歌手。我可能自私了一點,但是,想到很少有人把我的歌(不單是詞)唱好了的,我就心安理得了一些。

我要找王迪當製作人。我跟目前許多優秀的製作人是好朋友,但是,我要找王迪,才能真正放心,才能把所有的精力放在精心演繹作品上,而不會為了編曲奔忙,為了演奏焦心,為了其他瑣事而浪費心力和才華。

我不知道時光是不是停留在多年以前,也不知道王迪是不是依舊會如同當年那樣認真,嚴格,但我還是要找他。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最年輕,最單純的原點,但卻永遠守着自己的初衷,對這個世界,對所有生命滿懷敬意,慈悲和熱愛。我們都是勤勞的夢遊者,我們都選擇了認真,作為這一輩子的準則,這使得我們雖然累一點,苦一點,卻能夠看清更多的現實,接近更多的本質,也使得我們成為這方面的知音,雖然,對於其他的東西,我寧願和他若即若離,保持一種安靜而真誠的默契。

2003-11-13

2003-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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