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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如焉 (1)
送交者: 晨雪 2007年03月17日13:34:43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胡發雲


兒子出國前,給茹嫣留下兩樣東西,一隻小狗,和一台電腦。

  小狗是兒子撿來的。

  那天夜裡,她給千里之外的兒子打電話。




  兒子痞笑着說,媽,我有一個女朋友了。

  兒子大四了,她一直希望聽見兒子說這一句話。可一旦這話來了,她又酸酸的,惘然若失。她裝着見怪不怪地問,好啊,媽就等着這一天呢。哪兒的?

  兒子說,咱學校的。

  茹嫣問,同學嗎?

  兒子說,還同寢室呢。

  茹嫣心裡一“咯噔”。儘管她知道,如今的大學生,同居早已是家常便飯,有的乾脆在外面租了房正兒八經地過起小日子來。可是一張口,依然是那樣老套,卻又那樣理不直氣不壯的話:你們現在就……這樣的關鍵時候,你千萬別弄出什麼事兒來。

  兒子笑了:不會,不會,打死我也不會的。

  茹嫣說,那她還是回自己的寢室去才好。

  兒子說,她沒地方住,她被人扔了。

  茹嫣叫道,你說些什麼呀?

  兒子終於在那頭大笑起來,還聽見另外一幫男孩在壞笑。

  兒子說,媽,她是一條小狗,一條小女狗。

  茹嫣問,什麼狗?

  兒子說,就是小狗啊,DOG!DOG!四條腿,一根尾巴的那種。

  茹嫣說,天哪,你自己都養不好,還養一隻狗?

  兒子說,我們幾個一起養。

  茹嫣說,這種時候,還有閒心思養狗?

  兒子說,沒辦法,它賴上我了。

  茹嫣知道,這一類事情上,強迫不得,你越禁止,他越來勁。在戀愛上也是這樣,當初,她和丈夫的婚姻,有一半就是母親的反對促成的。再說,天高皇帝遠,他就是養一群耗子,你又能怎樣?她後來悟出,母親的話,大多是對的,只是需要時間來證明。那是一種人生歷練的結晶,不用講道理的。她詰問母親,你究竟什麼地方看不上他?母親說,不是我看不上他,是你看不上他。這話也基本上被母親言中。母親是大家閨秀,嫁給了一個革命幹部,但是骨子裡,還是那一套。或許正是因為嫁給了這樣一個可以保護她,可以給她特權的男人,她身上得以保留的那一套反倒更多。茹嫣見過母親的一些親戚和同學,家世和母親差不多,嫁了與自己大體門當戶對的人,結果和她們的男人們一起,被折磨得低聲下氣雞零狗碎的,反倒失去了母親那樣的傲氣。不過,這樣一些道理,也是要用人生歷練來弄懂的,不是一番教導就茅塞頓開的。

  茹嫣忍了忍,平靜地說,你給它洗乾淨,別弄出病來。

  兒子說,沒毛病,歡實得很。我可是老資格了,我五歲就開始養狗了,是吧?

  兒子的後一句話是說給他那些同學聽的。茹嫣說,那是你養的嗎,吃喝拉撒洗,你自己都還弄不清楚呢。

  同學們用兒子的名字叫那小狗:楊延平。

那台電腦是兒子升大二的時候買的。暑假,兒子回家,憋了幾天,破天荒地做了好多家務勞動,然後怯怯地說,想要一台電腦。他是學建築設計的,需要一台自己的電腦。她開始不同意,怕影響兒子的學業,怕他玩遊戲,還有一些不健康的東西。茹嫣是一個守舊的人,對所有的新生事物,一開始都會保持距離,保持懷疑,直到那新生事物差不多都快舊了,卻喜歡起來。在服飾上尤其如此。對於語詞的時髦,就更加抗拒頑強,一句“拜拜”,二十多年了,硬是說不出口,別人對她說拜拜,她就說再見。至於酷啊,靚啊,哇噻啊,醬紫啊,


就像聽磁片刮玻璃。到了日後上網,就像半個文盲。

  倒是他爸寬容,說遲早要買的,早買早消停。

  爺倆在電腦城泡了兩三天,攢了一台當時配置最高的兼容機。丈夫說,電腦這東西升級換代太快,你買回去的頭一天就開始落伍了。現在搶一點先,可以多堅持一會兒。再說,兒子繪圖也要好機子。在這一類觀念上,兒子對他爸是極其景仰的,說,老爸這才是真正的與時俱進。

  那個暑假結束的時候,老爸將電腦仔仔細細地裝箱打包,送兒子上火車。他對兒子說,常給家裡打電話,別有了電腦忘了娘。

  一個多月後,丈夫在出差途中遇車禍去世。

  茹嫣在丈夫買的那條小狗被車撞死之後,常有不祥之感。丈夫一年四季都在路上,幾次噩夢,都見到他遭遇不測,想對丈夫說,一直沒敢說,終於永遠不能說了。

  畢業後,兒子把電腦帶了回來,包裝箱還是原來的,上面留着他爸的筆跡,寫着某某大學某某系,寫着兒子的名字,還寫着“貴重儀器,請勿碰撞”。託運單依然貼在上面,上面有送站那一天的日期。

  兒子那個班,是和法國一所建築學院合辦的,在國內讀完本科,各科成績合格,就直接去那兒讀研。成績優秀的,對方還有一筆很可觀的獎學金,節儉一點,打點工,衣食住行也都夠了。

  丈夫死後,兒子立時就懂事了。出國前一兩年,他一直在給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打工,賺取去法國的路費和出國的行頭。按他的說法,當初這電腦買得值,賺回了十倍於它的錢。回家後,他將那台電腦重新打理了一番,加大了硬盤和內存,裝了最新的XP,配了攝像探頭和耳麥,裝了寬帶,這一切,他都堅持自己獨立出資。他對茹嫣說,算我送給你的。你以後會知道,這是一個好東西。

  對於茹嫣來說,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一輩子還會和電腦、網絡打交道。在她看來,這玩意,和蹦迪、飈車、麥當勞、電子遊戲卡通片是一類的,是這個工商時代沒心沒肺的醉生夢死大派對。媒體上關於網絡的報道,大多也是和逃學、失火、詐騙、劫財、情殺相關。自己早已過了那種趕新潮的年齡。幾年前,單位不知發什麼瘋,每個中級職稱以上的人,都要進行微機培訓,每次兩個星期。結果是昏天黑地地去,昏天黑地地回來。別說操作,光是那些DOS語言,就把人弄暈了。混了個結業證,一切也都忘乾淨。從此後,見了那個機器就頭大。兒子總說,落伍啊。她想,落伍就落伍了,自己這一輩子落伍的事兒多了,要都趕上去,再給她兩輩子時間,怕也來不及了。古人一盞青燈一卷書,不也是很精緻很豐富地過一生麼?見兒子這么正兒八經做着這一切,還花了這麼多他自己賺的辛苦錢,便只好把它當作兒子的一片深情接受下來。

  一切調試好了,兒子將整個操作都設置成超級傻瓜型,只要摁一下開機鈕,一切都一目了然。桌面上還留下一個他自己編寫的使用說明書,萬一碰見什麼問題,打開一看就行。

  那兩天中,兒子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奶奶,一點一滴不厭其煩手把手地給茹嫣掃盲。

  兒子給茹嫣調試攝像探頭,屏幕上出現了茹嫣和兒子在電腦前忙碌的圖像——茹嫣看見自己和兒子,像電視劇里的人物一樣在屏幕上活動,很是新奇。說,你到法國後,我這兒也能看得見?兒子說,只要有網絡,到月球上也能看得見。兒子拿起那個小小的探頭,像攝像機一樣,給書房來一個長長的搖鏡頭。還可以拍照,兒子說着,在什麼地方點了一下,一張茹嫣在書房的照片就固定在屏幕上了。還能做監視器,你不在家的時候, 開着它,它會將屋裡的動靜記錄下來, 比如進來小偷——茹嫣說,你別嚇唬我啊,我寧願讓他偷我,也別嚇我。

能看見遠在法國的兒子了,茹嫣想,哪怕這台電腦只有這一種功能,也足矣。於是,拿出當年剛剛恢復高考時,以初中文化水平去撞大學校門的勁頭,去迎接一個個全新的概念,全新的操作。一直學到頭昏眼花。

  兒子給茹嫣申請了郵箱,安裝了MSN,還有QQ。兒子笑着說,QQ是一個好東西,就像一根拴狗的繩子,任何時候,你只要一扯,我就會知道。我一扯,你也知道。




  茹嫣聽着就笑了,心想,這傢伙真會說話啊。

  兒子讓茹嫣給自己起一個網名,好給她在論壇、QQ上註冊。

  茹嫣想想說,還是叫“如煙”吧,如果的如,炊煙的煙。

  結果這個網名已經有人用了。

  兒子說,加兩個字,“往事如煙”。一試,也被別人用了。兒子說,你知道了吧,你再不上網,以後連最臭最爛的名字,都會給人家起光了。茹嫣不信,兒子說,你隨便說幾個,咱試試?茹嫣說“臭魚兒”,果然有;“爛貓”,也有;“二混混”,依然有;連“我是流氓我怕誰”都有。茹嫣一路笑着,想着這網上好像是一個妖魔鬼怪虎豹蟲豸的世界。最後,兒子改了一下——“如焉”,茹字去掉草頭,嫣字去掉女旁,中性化。果然,一路註冊暢通無阻。

  茹嫣的名字是母親起的。從這個名字上,可以看出母親的仕女情結。茹嫣的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名字都是母親起的。她不讓父親起。茹嫣那一撥的父親,全都豪情滿懷地給自己的兒女起上建國、新華、抗美、援朝、建設、憲生、躍進……後來還有四清、衛東、衛青、衛彪、九大,這一類時新名字,一家七八個孩子,便可以當作一部新中國簡史來讀。

  四十多年之後,茹嫣有了一個自己的網名,一個兒子給起的名字:如焉。她竟很喜歡它,覺得比自己原名要樸素,要大氣,有點道骨仙風。


幾天后,茹嫣一路把兒子送到首都機場。是她堅持要去的,她知道兒子不讓她去的原因。

  安檢口,兒子俯身擁抱她。她這才發現,兒子這麼高了,身上散發出一種男人的汗氣,還有一種她曾經很熟悉的味道,是他爸遺留在他身上的,永遠不會消散的那種味道。這是那個從自己身子裡娩出的小肉團團嗎?是那個一天二十四小時事無巨細都得讓你操心的小東西


嗎?是那洗個澡都怕把他的小骨頭揉碎了的小人兒嗎?

  兒子很小的時候,大概六七歲吧,就不習慣和她有肌膚之親了。偶爾在公共汽車上抱他,他會僵僵的,一臉窘然的樣子,過一會兒,他便掙扎着下來,他寧願抓着扶手,站在她身邊。不像以前,如一塊磁鐵一樣緊緊貼着她,軟軟的小手撫弄她的脖子、她的臉頰。

  他爸去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兒子變得沉默寡言,對她很矜持,跟她說話,總像在斟字酌句,不知是怕碰傷了她,還是怕碰傷了自己。他幾乎不對她提起自己的父親。

  兒子擁抱她的力氣很大,她覺得,只要兒子直起腰,就會很輕鬆地把她抱起來,像抱一個嬰兒一樣。

  幾秒鐘,或許更長一點時間,兒子鬆開她,笑着說,網上見。

  她也笑笑說,網上見。

  這時,她發現自己的語氣柔弱得像一個小女孩。

  這是一次兒子的成年禮。

  兒子一直這麼笑着,到後來,那笑變得僵硬。她和兒子都不能堅持下去了。兒子回來之後,他們從沒有說過離別之類的話。他們怕碰這個話題。臨行前一天,兒子說,他要去陵園看看他爸。茹嫣說,別去了。把你爸裝在心裡就行。

  登機的廣播響起來。她說,快走吧,把自己照顧好。說完,笑笑,招招手,轉身離去。她怕自己在最後一刻終於持守不住。走出十幾步,她才噙滿淚水扭過頭來,看見兒子已走到盡頭,她心裡說,千萬不要回頭啊兒子。

  兒子在安檢通道拐彎處消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一枚冬日裡從枯枝上脫落的黃葉,輕飄飄的,打着旋,不知該朝何方落去。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空虛與無助。兒子摟住她的力氣還像火烙一樣留在肩上、背上。那看不見的環抱之中,是一個柔弱得一碰就碎的軀殼;軀殼裡面的東西,在兒子離去的那一瞬間,已經被掏空。以後,如何上火車,如何回到家,都恍恍惚惚,像一次長途夢遊。

  從樓下鄰居家領回寄養的小狗。小狗見了她,尾巴搖得忽悠忽悠的,小屁股扭得撥浪鼓一樣。茹嫣謝了鄰居,喊一聲“楊延平!回家!”憋了幾天的眼淚就嘩嘩涌了出來。

  小狗竄前竄後地跟她上樓。小狗只認“楊延平”這個大號,叫它平兒,平姑娘,它都一臉茫然地望着你,似乎在問,你說什麼呀?

  回到家裡是上午9點,如果航程順利,兒子該已到了。茹嫣算算時差,是兒子那邊的夜裡2點。明知這個時候兒子不會上網,她還是打開了電腦,沒想到,代表兒子的那個小狗頭像竟在顯示屏右下角嘀溜嘀溜地歡跳着。兒子的網名叫德魯皮,是一部卡通片裡的小狗,不苟言笑,又聰明絕頂。他小時候最喜歡它。

  德魯皮:媽,平安到達,一切順利。現在暫時住在我的一個學兄這兒,用他的電腦上網。接下來可能要忙亂一個多星期,主要是找房。這兒的大學不提供宿舍,哪怕你是大教授。(一個吐舌頭的鬼臉)

  德魯皮:這兒真是一個學建築設計的好地方。巴黎本身就是一個建築博物館。以後我要把你接來,好好看看。

  德魯皮:我下午5點以後(也就是你的夜裡12點)可能會再來網上看看。你別等我,有什麼話,可以留在QQ里。

  德魯皮:我找到房,就裝電話,接網線,那時就會方便得多。你先好好練打字,別到時讓我着急啊。(一個羞得通紅的臉譜)

  德魯皮:我要睡了,我的生物鐘全亂了,他們說,過幾天就好。

  德魯皮:88888888888888(一枝紅玫瑰)

這是茹嫣第一次體驗網絡。讓她有一種暈暈忽忽的感覺。遠在萬里之外的兒子,此刻就在你眼前活蹦亂跳地說話,做鬼臉,還獻上了一枝紅玫瑰。

  茹嫣調出智能拼音,一個一個捉出她要的字來,又一個一個組成詞。對於拿起筆,想都無須想文字就嘩嘩從筆端流出的茹嫣來說,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剛學寫字的孩提時代,每每出現一個她要的字或者詞,都高興得拾到一個寶貝似的。




  這些字是手指頭在鍵盤上擊打出來的,你在擊打它的時候,你看不見任何筆劃,它們就直接進到你面前這個一尺見方的匣子裡,然後通過那一條細細的電話線,彎彎曲曲,越洋過海,去到法國巴黎的一間小屋,然後展現在兒子的面前。

  如焉:平兒子,見到你的留言,真高興——一行字跳上輸字框,回車,又進入給兒子的留言板。

  茹嫣生平第一次在網絡上發出一條信息。

  如焉:媽媽想你。你可能一輩子也不會體會到,一個母親的這種牽掛。當我從鄰居家接回“楊延平”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你留了一部分在我身邊,你知道,它讓我有了一種在家裡隨時隨地叫喊兒子的理由……

  茹嫣就這樣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地寫下去,像中了邪,停也停不下來。

  晚上,離兒子說的上網時間還有幾個小時,茹嫣打開QQ,登陸了MSN,兒子那個跳棋子一樣的半身像還是赭紅色的,兒子說過,如果是綠的,就是他在上面。她等待它變綠。茹嫣帶上耳麥,用兒子教的方法試了試,耳機里傳來她說話的回聲:喂,喂,你好,德魯皮你好,兒子你好,茹嫣你好……她打開攝像探頭,視頻窗口出現了自己的半身像。她偏偏頭,舉舉手,裡邊那個茹嫣也偏偏頭,舉舉手。她端詳自己,臉上有一種隱隱的孩子般的笑意,像是要做一樁惡作劇。她記起兒子教給她的照相方法,按了一下那個“快門”,一張自己的小照出現在窗口一側。她又側了一個角度,讓自己臉上的光有一點層次,再照一張。她要給自己照一張滿意的,發給兒子。還有楊延平,也要給它照幾張,發給兒子。她叫來楊延平,把它抱在身上。每當她抱它的時候,就好像當年抱那個小小的兒子一樣,輕輕的,軟軟的,有一種很好的手感。

  茹嫣原來一直不太接受那些有毛的動物,或者說不接受所有的動物,像雀鳥、金魚一類,遠遠看看還可以,但是不願意觸摸它們,這好像是一種潔癖。便是男女之間,她也不習慣那些超出常規的舉動,甚至和別的男人握手,特別是那種沒有感覺的陌生男人,心裡都會起膩,更不要說跳舞了。她上大學那陣子,校園裡跳舞跳瘋了,班上女生拉她去,她便在一邊觀賞,幫同學看衣物,倒茶水。按照班上女生的點評,茹嫣是屬於典雅型的,人也漂亮,只是茹嫣的漂亮,不是那種很刺激的,而是需要慢慢品味慢慢欣賞,時間越長,看得越細,那漂亮就越來越精緻了。不像有的女人,一眼看去時又鮮亮又搶眼,看得久了,那平庸處就越現越多。兩者間的區別,就好像茶水與糖水。坐冷板凳的女生,大多氣質模樣差點。她們總是渴望新的一曲開始時,有一個男生或男老師走到跟前,向自己伸出手來。茹嫣剛好相反,每當有人向她走來,她都會慌亂起來,反覆說着一句話,我不會,真的不會,我是來給她們當保管的……丈夫曾說過,都是給那些文學經典害的,給柏拉圖害的。

  一切準備工作做好,她就開始在QQ上給兒子留言,她現在對用鍵盤打字產生了興趣,就像一個孩子,剛得到一盒蠟筆,急着用它在紙上畫出一些東西來。她跟兒子說第一次獨自操作電腦的過程,說那個與他同名的狗,說自己學會了用探頭照相……茹嫣其實是一個聰明人,對文字有一種天生的喜愛,那鍵盤,那輸入法,很快與她親昵起來,她的十個手指頭像十個小人兒在鍵盤上跳躍,很快就找到了感覺。她喜歡這種精微的舞蹈,甚至喜歡上了鍵盤那踢踏舞一般的擊打聲。她決定,不管兒子多晚才來,她都等他。沒想到,12點剛過,QQ的蛐蛐聲就叫起來,同時,兒子那個德魯皮頭像開始調皮地閃動。

她趕忙打開窗口,看見一行字:

  德魯皮:哇!媽呀,你可真了得,打了這麼多字?我得慢慢看了。(一個翹起的大拇指)

  如焉:我打字慢,你可要耐點心。(一個紅臉)




  德魯皮:我們上MSN。

  如焉:好。

  MSN上,兒子的圖像綠了。茹嫣點擊了一下,對話框打開。

  德魯皮:媽媽,我們試試用語音和視頻,慢慢來,別慌。

  視頻漸漸顯示出來,茹嫣看見兒子了。兒子穿一件白色的長袖T恤,很精神地朝她笑。過一會兒,耳機里傳來兒子的聲音:喂,能聽見嗎,媽媽?

  茹嫣:能聽見,很清楚。你不是說1點以後才能來嗎?

  兒子:下午的事兒辦完,提前來了。吃完晚飯還得出去。

  茹嫣:順利嗎?

  兒子:還行,明天去學校,然後別人領着去看房,這一段時間會忙亂一些,沒時間上網。

  茹嫣:你先忙正事,看見你,我就踏實了。

  兒子:楊延平呢?

  茹嫣:在我腳下呢。

  兒子:抱給我看看。

  茹嫣將楊延平抱起來:看見嗎?

  兒子叫喊着:楊延平!

  茹嫣取下耳機,湊到楊延平耳邊。小狗看不懂縮小了的平面圖像,但是它從耳機里聽見兒子的聲音,緊張地四處張望,沒找到什麼,便急得汪汪大叫起來。

  兒子:法國狗可真多,滿街都是,各種各樣的。

  茹嫣:你可別剛去又撿一隻啊?

  兒子:真想撿一隻。

  聊着聊着,茹嫣看見一個中國女人走到兒子背後,捅了兒子一下,兒子扭過頭去,那女人做了一個吃飯的手勢,兒子點點頭。

  兒子:媽,我要吃飯了。

  茹嫣:快去吃吧。

  茹嫣想了想,還是問了:她是誰?

  兒子:女主人。

  茹嫣:你那位學兄呢?

  兒子:他忙,一般不回來吃晚飯。

  茹嫣:……替我謝謝人家。

  兒子:好,我下了。你早點休息。

  “早點休息”,是兒子從前掛斷電話之前的固定用語。

  兒子:有一個網站,你可以去看看,我現在把網址貼給你,你直接點擊就可以進去。

  茹嫣:什麼網站?

  兒子:是一個中年人的網站,社區裡有一個欄目,叫“子學海外”,有一些留學信息,我們學校的網站上面也有鏈接。還有一個論壇,叫“空巢”,一些留學生家長常去那兒,你進去看了就知道。

  兒子在視頻窗口給茹嫣招了招手,然後窗口就關上了,他的聲音也消失在暗夜之中。茹嫣想起小時候讀的那些童話,那些鏡子、寶石,或一盞神燈的光影中來去無常的神仙鬼怪。

  這是茹嫣第一次見到與自己相關的法國。儘管這個法國只是一間極普通的,甚至有些中國化的小房間。

  在茹嫣的精神活動中,俄羅斯文學和法國文學占了很大的空間。那是大仲馬小仲馬,左拉雨果梅里美的法國,是羅曼?羅蘭巴爾扎克的法國。美麗悽愴陰鬱的都市,神秘浪漫放縱的鄉村,詭譎又華貴的宮廷,溫暖又貧寒的閣樓,還有塞納河畔石塊鋪就的小街和埃斯米拉達的巴黎聖母院……茹嫣的整個青春時期,這些如夢如幻的情景一直纏繞着她,讓她一放下紅寶書或長柄鋤,就會立刻進入到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世界中。

  茹嫣知道,今天的法國早已不是那些古典作家們筆下的法國了,但是她只要想到它,就只有那些,沒辦法,那是她自己心中頑固的法國。所以,她第一眼見到兒子置身其中的那個法國房間,就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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