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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大浴女 (1)
送交者: 晨雪 2007年05月30日08:56:46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鐵凝


在尹小跳的家裡,有一張三人沙發和兩張單人沙發,織貢緞面料,那麼一種毛茸茸的灰藍色 ,像有些歐洲女人的眼珠,柔軟而又乾淨。沙發擺放的格局是壓扁了的U字形,三人沙發橫 在U字底,在它兩旁,單人沙發一邊一個對着臉。

  尹小跳對沙發的記憶大約從三歲開始,那是六十年代初期,家中有一對絳紅色燈心絨面的舊 沙發,沙發里的彈簧壞了一些,衝破了包裹它們的棕和麻,強硬地頂在那層不算厚實的


燈心 絨下面,使整個兒沙發看上去疙疙瘩瘩,人一坐上去就吱吱嘎嘎。尹小跳每次費勁地爬上沙 發,都能覺出屁股底下有幾個小拳頭在打她,她的脆弱的膝蓋和嬌嫩的後背給壞彈簧硌得生 疼。可她仍然願意往沙發上爬,因為和她專用的那把硬板小木椅相比,她在沙發上可以隨心 所欲地東倒西歪--可以東倒西歪就是舒坦,尹小跳從小就追逐舒坦。後來,很長一段時間 里,沙發這種物質被納入了一個階級,那階級分明是要對人的精神和肌體產生不良影響的, 像瘟疫,或者大麻。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屁股是不和沙發接觸的,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家裡,軟 椅也稀少。就在那時,七十年代初吧,尹小跳到底又從擺着幾把硬椅子的家中發現了一對羽 絨枕頭。那是靠在父母床上的枕頭,當他們不在家時,她就從床上拽下枕頭,一個留給自己 ,一個分配給她的妹妹尹小帆。她們把羽絨枕頭分別平放在兩把硬椅子上,然後坐上去,扭 動着腰肢在蓬鬆的枕頭上"咕容",假裝那就是沙發。她們享受着這不可外傳的舒適,在" 沙發"上歪着,嗑幾粒瓜子兒,或者吃一把山里紅。每逢這時,站在房間另一頭的尹小荃就 會焦急萬分地揮動着胳膊,嘴裡一陣"啊啊啊啊",一路跌撞着奔過來。

  尹小荃是尹小跳和尹小帆的妹妹,那時候兩歲。她一路跌撞着奔過來,顯然是要加入兩位姐 姐的"沙發休閒"的,可她們並不打算理睬她。她們對她採取徹底的排斥態度。她們也蔑視 她的缺陷--尹小荃兩歲了還不會說話,很有可能是個啞巴。但啞巴尹小荃是個小美人兒, 人見人愛的那種。她還特別樂於和人交流,讓一些大人或半大的人把她抱來抱去。她在她們 懷裡晃着一頭自然彎曲的小黃毛兒,嘟起鮮艷的小嘴唇,打着各種手勢--也不知打哪兒學 來的。討好你的時候她就把粉嫩的小手兒按在嘴唇上沖你飛吻;對你表示生氣的時候她就豎 起她那筍尖兒一般的小拇指在你眼前晃來晃去;想轟你走的時候她就指指天上,再把雙手一 合貼在耳邊,像是說:噢,天黑了,我要睡覺了……

  現在尹小荃站在尹小跳和尹小帆眼前,頻頻沖她們飛着吻,分明是央告她們讓她也爬上那" 沙發"坐一會兒的,見沒人理她,就又換了手勢:她憤怒地伸出胳膊,豎起一根小拇指,以 此告訴她們,你們太不好了,太不好了,你們就像這根小拇指一樣渺小啊,我看不起你們啊 !還是沒人搭理尹小荃,她於是捶胸頓足起來。尹小荃的捶胸頓足不是我們通常對人的某種 情緒那戲劇性的形容,她真是在那裡捶胸而又頓足。她雙手握緊,小拳頭雨點兒般地輪番打 在胸前那繡着兩隻白鴿子的沿着花絛子邊兒的奶油色圍嘴兒上,穿着偏帶紅皮鞋的肉包子樣 的小腳同時把水泥地面跺得噠噠直響。眼淚也出來了,還有鼻涕,她開始糟蹋自己的形象。 她躺在地上,兩條茁壯的肉滾滾的腿向着空中一陣陣蹬踹,就像在踩着一隻看不見的飛輪。

  你以為你這樣撒潑就能軟化我們的心嗎?你願意沖我們飛吻--飛去!你願意沖我們豎小拇指 --豎去!你願意捶胸頓足--捶去頓去!你願意躺在地上蹬腿--蹬去!蹬去啊你!

  尹小跳壓着眼皮望着在地上打滾兒的尹小荃,一種解恨感湧上心頭,並迅速瀰漫全身。那是 一種冷冰冰的狂熱,又是一種躁亂的安然。之後,她索性閉起眼來假寐。旁邊那把椅子上的 尹小帆便也學着尹小跳假寐起來,她對她的姐姐有一種天然生成的服從感。再說尹小帆也不 喜歡尹小荃這個人,尹小荃的出世直接動搖了尹小帆的優越地位,她是尹小帆優越地位的接 班人。就為了這個尹小帆不快樂,好比世上所有的領袖,對自己的接班人大都永遠保持警惕 並心存厭惡。

  當她們從假寐中醒過神兒來的時候,地上的尹小荃早就不見了,她消失了,她死了。

  上述記憶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尹小跳記憶版本中經過修改的一個。假如人的記憶或多或少 都被自己篡改過,人類本身的不牢靠就不單是她一個人的過錯。尹小荃確切的死亡日期是距 這次捶胸頓足六天之後,但是尹小跳總願意把這死亡放在捶胸頓足的當天。似乎這樣她和尹 小帆就能從這場亂子之中解脫:尹小荃就是在那天離開人世的,就在我們假寐之後一眨眼的 工夫,夢一樣。我們沒碰過她,我們沒出房間,屁股底下的枕頭能夠證明。那之後又發生了 什麼呢?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設計,沒有預謀,沒有行動。啊,我是多麼懦弱無助,多麼 毒如蛇蠍。尹小跳只擇出了她願意相信的去相信,她不願意相信的就假裝它們根本不存在。 但六天之後的那個事實又仿佛是存在的,它包藏在尹小跳的心窩兒里,從來就沒有被她丟失 過。

  她們誰也不坐那張三人沙發,尹小跳和尹小帆聊天時,總是分別坐在那兩張灰藍色的單人沙 發上臉對着臉。二十多年過去尹小荃依然存在,她就坐在U字底的那張三人沙發上,那就像 是專為她一人單獨的特設。她還是兩歲的身高,六十公分吧,然而她的頭和身體的比例卻不 是幼兒應有的四比一,即身長等於四個頭。她的頭和身體的比例完全是成人形態的七比一, 這使她看上去不像兩歲的小女孩兒,她更像一個微型的小女人。她穿着一條奶油色的真絲吊 帶睡裙,大腿壓着二腿;她不時伸出一個手指頭按一按自己那光滑的有彈性的臉蛋兒。她伸 手時那筍尖兒般的小拇指自然地彎曲着,蘭花指似的,因而她顯得有些搔首弄姿。她多像一 個交際花呀,尹小跳想。不知為什麼尹小跳很願意用這個過時的稱謂來形容一下尹小荃,她 不打算使用眼下那俗不可耐的"小蜜"之類的新詞兒。交際花雖然也隱含着曖昧、挑逗、輕 浮和不潔,但它在逝去的年代所傳達出的神秘感和霧一樣朦朧的浪漫色彩,在今天沒有什麼 詞可以替代。她是卑屈、玩世的,卻又不是那般直奔主題的對權勢簡陋、僵硬的依附。她的 高傲、耀眼和熱情背後深厚的蒼涼,凡人永不知曉。

  落花流水的生活啊,交際花尹小荃。

外省的陽光和 首都其實沒什麼兩樣。在早春乍暖還寒的日子裡,外省的陽光和首都的一樣,都讓人覺得珍 貴。這個季節寫字樓、公寓和居民住宅的暖氣已經停了,白天,室內比戶外要陰涼許多。這 個季節尹小跳的骨頭和肉常常有些酸疼,當她走在街上,大腿的肌肉會突然一下子發酸;左 腳(或者右腳)的小腳趾,裡邊那些纖細的小關節也會一陣陣曲里拐彎兒針刺樣的疼。這有點 兒難受,卻是一種好受的難受。那疼也是小打小鬧,咿咿呀呀撒嬌似的,像被太陽曬開了的 一種半醉的呻吟。在她的頭頂,路邊的小葉楊也綠了,綠得還嫩,


輕煙一般在淺色樓群的腰 間繚繞。一座城市就顯出了它的柔軟,還有不安。

  尹小跳坐在外省的出租車上,搖下車窗玻璃把頭探出去,像要試試外面的溫度,又仿佛要讓 普天下的陽光全部照耀在她那顆剪着短髮的腦袋上。她這種探頭車外的姿態看上去有點兒野 ,再過分一點兒就是粗魯了。可是尹小跳並不過分,從小她對各種姿態的把握就有一種無師 自通的分寸感。所以此刻她的探頭車外僅僅是有一點兒野和一點兒優雅。那時落下的玻璃正 擠着她的下巴頦兒,宛若雪亮的刀鋒正要抹她的脖子,還使她有種頭在鍘刀下的感覺。這是 一幅血淋淋的過癮景象,帶點兒凜然不屈的自虐性質,是童年時代劉胡蘭的故事留給尹小跳 的永遠的紀念。每當她想起國民黨匪幫用鍘刀把十五歲的劉胡蘭給鍘了,她的喉嚨就會"咕 嚕咕嚕"響個不停。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驚懼,又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快感。那時她就總問自 己:為什麼最嚇人的東西也會是最誘人的東西呢?那時她分辨不清她是因為渴望成為英雄而 幻想去躺在鍘刀下,還是越怕躺在鍘刀下就越想躺在鍘刀下。

  她分辨不清。

  出租車在灑滿陽光的大街上跑着,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其實真沒什麼兩樣。尹小跳想。

  不過,外省的陽光和首都到底是兩樣的,尹小跳又想。

  此時此刻,就在外省省會福安市,就在這個距北京僅二百公里的城市,陽光里的塵埃和纖維 ,陽光下人的表情和物體的形狀,不知怎麼和首都總有那麼點兒不一樣。遇到紅燈時,尹小 跳便開始打量那些被紅燈攔住靜止下來的騎自行車的人。一個穿着黑色鬆糕鞋和一身窄瘦黑 衣服的女孩子體態勻稱、面容姣好,染着金黃的發梢兒,使她想起她在特拉維夫、紐約和漢 城看見的那些喜歡穿黑衣服的少女。世界流行什麼,這裡也在流行什麼。這個外省黑衣少女 ,她叉腿坐在白色跑車車座上,一邊焦急地揚起手腕看表,一邊吐痰。她看一看表,吐一口 痰;吐一口痰,又看一看表。尹小跳猜測她肯定有急事,時間對她是多麼重要。不過她為什 麼要吐痰呢?既然她有手錶。既然她有手錶,就用不着吐痰。既然她吐痰,就用不着有手錶 。既然她已經學會了讓時間控制她的生活,她就應該學會控制痰。既然她有手錶,就不應該 有痰。既然她吐了痰,就不應該有手錶。既然她有表,就萬不該有痰。既然她有痰,就萬不 該有表。既然表……既然痰……既然痰……既然表……既然、既然……紅燈早已變了綠燈, 黑衣女孩子早把自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尹小跳還糾纏在手錶和痰里沒完沒了。她這種看上 去特別極端的非此即彼的糾纏,讓人覺得她簡直就要對着大街放聲喝斥了,可她這種極端的 非此即彼的糾纏卻又似乎不是真的義憤。假設她強令自己把剛才那"既然有表就不該有痰" 的句子顛來倒去再默念十五遍,她一定會覺得結果是茫然不知其意義。那麼,她這種糾纏的 確不是真的義憤,一點與己無關的喋喋不休的尖刻罷了,這原本就是一個手錶和痰並存的時 代,尤其在外省。

  尹小跳從車窗外收回了她的腦袋。車內收音機里正播放着一支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 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麼溫暖多麼慈祥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我們邁步走在 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這是當地音樂台的一個有獎競猜節目,主持人請 聽眾猜出歌名和演唱此歌的演員,猜中者可得到一套佳寶牌SOD護膚品。不斷有聽眾打進電 話,操着福安味兒的普通話把歌名和歌唱者猜來猜去,卻沒有一個人猜得對。畢竟,這歌和 唱這歌的老演員對於現在的聽眾是太陌生了,陌生到連音樂台的主持人都覺出了尷尬。尹小 跳知道這首老歌的名字,也聽出了那演唱它的人是誰,這使她無形中似乎也加入了這個有獎 競猜,雖然她壓根兒就沒打算給這條熱線打過去一個電話。她只是下意識地在心裡把這首老 歌唱了許多遍--單唱那最後一句:"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二十多年以前 ,她和她的同學一起唱這首歌時,就最愛唱最後那個"巴扎嘿"!這是一首西藏翻身農奴歌 頌毛澤東的歌兒,顯然那"巴扎嘿"不是一句漢語。就為了它不是漢語,當年的尹小跳才會 那麼起勁兒地重複它吧,帶着那麼點兒不明根由的解放感,像念經,又像耍貧。因為想到了 耍貧,尹小跳才強迫自己在心裡停止對"巴扎嘿"的重複。她回到了現在,回到了外省省會 福安市的出租車上。音樂台的節目已經停止,安靜的出租車座位上鋪着一塊不太乾淨的棉線 割花墊子,像從前北方農村姑娘手繡的鞋墊。這使尹小跳每逢坐進這樣的出租車,總有一種 坐在炕上的感覺。這就是外省了,她感嘆着。雖然她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她還是習 慣性地把這裡的一切和首都相比。無論從心理距離還是從地理距離,北京離她都是那麼近, 一直那麼近。這似乎和她生在首都她是北京人有關,不過在多數時間裡,她並不覺得她是北 京人,她也不覺得她是外省人是福安人。她覺得她哪裡的人也不是,她經常有點兒賭氣又有 點兒幸災樂禍地這麼想。她好像故意要使自己無所歸屬,仿佛只有無所歸屬才可能讓她自由 而又自在地高於眼前的城市,讓她鎮靜地、不事矯情地面對所有的城市和生活。而當她想到 鎮靜這個詞的時候,她才明白坐在出租車裡的她也許不是那麼鎮靜的,她大概要結婚了。

  她從來也沒結過婚--這句話聽上去有點兒毛病,好像其他準備結婚的人都結過許多次婚似 的。但是,她從來也沒結過婚--她仍然這麼想。她這樣想自己,談不上褒義,也談不上貶 義,有時候顯得自傲,有時候又有幾分哀怨。她知道自己不像一個接近四十歲的人,她的眼 神兒里常有一種突然不知所向的濕潤的蒙;她的體態呈現出一種沒有婚姻、沒有生育過的 女性的成熟的矯健,利落而又警醒。她辦公室的抽屜里總是塞着一些零食:話梅、鰻魚乾、 果仁巧克力。她是福安一家兒童出版社的副社長,不過她的同事沒有叫她尹社長的,他們直 呼其名:尹小跳。很多時候她顯得春風得意,她知道,最受不了她春風得意的就是她的妹妹 尹小帆了,特別是在尹小帆遠走美國之後,這一切變得更加清晰明朗。長期以來她總是害怕 把自己的戀愛告訴尹小帆,可越是害怕,她越是非要把每一次戀愛告訴尹小帆不可。就好像 以此證明她不怕尹小帆,她經得起尹小帆在她的戀愛中所做的一切。眼下她仍然有點兒鬼祟 、又有點兒逞能似的這麼想着。她仿佛已經拿起了電話,已經看見越洋電話的那一頭,芝加 哥的尹小帆聽到這消息之後那張略帶懊惱的審視的臉,還有她那攙着鼻音的一串串語言。她 們,尹小跳和尹小帆,她們曾經共過患難她們同心同德,是什麼讓尹小帆如此激烈地蔑視尹 小跳的生活--那的確是一種蔑視,連同她的服裝,她的髮式,她生活中的男人,無一不遭 到尹小帆的諷刺和抨擊,以至於尹小跳衛生間的淋浴器也使尹小帆產生過不滿。那年她回國 探親,在尹小跳家裡住了幾天,她抱怨姐姐家熱水器噴頭的出水量小,弄得她洗頭之後沖不 乾淨頭髮--她那一頭寶貴的長髮。她繃着臉抱怨着,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而尹小 跳只能壓抑着心中的不快,不自然地笑着,她永遠記住了自己那不自然的笑。

  沒準兒她不應該告訴她。

  出租車把尹小跳送到億客隆超市,她採購了足夠一星期吃的東西,然後乘車回家。

  家裡停了暖氣,房間裡有些陰涼,但這陰涼顯然不同於冬天的寒冷,它不是充滿空間的密集 的生硬,它是不確定的,帶着幾絲幽幽的落寞之氣。在這樣的季節,在這樣的晚上,尹小跳 喜歡打開所有的燈,從走廊開始,到廚房,到書房,到客廳,到臥室,到衛生間,所有的燈 ,頂燈,壁燈,檯燈,落地燈,鏡前燈,床頭燈……她的手依次"啪啪"地按着這些開關, 只有房子的主人才可能這麼熟絡而又準確。尹小跳是這房子的主人,她用開燈的方式和她的 房子打着招呼,她的這些燈照亮了她的房子,又仿佛是燈們自己點亮自己歡迎着尹小跳的回 家。於是,燈光照亮的每一件家具,燈影里每一片柔暗的朦朧,都使她覺得可靠、踏實。她 就這樣把每一個房間行走完畢,最後將自己逼進一個小小的角落:客廳里那張灰藍色的織貢 緞面料的單人沙發,那似乎是她在不睡覺時最喜歡的一個角落。每當她從外邊回來,下班或 是出差,她都要在這張小沙發上坐着愣那麼一會兒,喝一杯白開水,緩緩神兒,直到身心安 生下來,鬆弛下來。她從來不坐那張三人沙發,即使當陳在把她抱在懷裡,要求更舒適地躺 在那張三人沙發上時,她也表示了堅決的不配合。情急之中她乾脆對他說:"咱們上床吧! "

  這是一句讓陳在難忘的話,因為在那之前他們從未上過床,儘管他們認識了幾十年,他們深 明彼此。後來,有時候當他們有些燒包地打着嘴仗,嚼清是誰先"勾引了"誰時,陳在就會 舉出尹小跳的這句話:"咱們上床吧!"這話是如此的坦蕩,率真,如此令人猝不及防,以 至於缺少了它固有的色情成分,使陳在一萬遍地想着,此時此刻被他捧在手中的這個柔若無 骨的女人,真是他一生的至愛,從來就是。也似乎正因為那句話,那個晚上他們什麼也沒做 成。

  今晚陳在不在,他到南方出差。尹小跳吃過晚飯,又坐回到小沙發上看了一部書稿,就洗澡 上床。她願意早點兒鑽被窩兒,她願意鑽在被窩兒里等陳在的電話。她尤其喜歡"鑽被窩兒 "這幾個字,有點兒土,窮窮氣氣的不開眼,可她就是喜歡那"鑽"和那"被窩兒"。她一 直不能習慣賓館、飯店和外國人的睡法:把被腳(或毯子腳)連同被單緊緊繃在床墊上,腿腳 伸進去,一種四邊不靠、沒着沒落的感覺。她也不喜歡羽絨被和蓬鬆棉、透氣棉之類,輕飄 飄地浮在身上反倒讓人累得慌。她一直蓋真正棉花絮成的被子,她喜歡棉被疊成的被窩兒的 千般好處,喜歡它覆蓋在身上那稍顯重量的溫柔的壓迫感,喜歡被窩兒的旮旮旯旯隱藏着的 不同溫度,當她因為熱而睡不着覺時,她就用她的腳尋找被窩兒底下那些柔軟褶縫兒里的陰 涼兒。她需要蜷縮的時候,被窩兒也會妥帖地簇擁起她的身體,不像那些被床墊壓緊的棉毯 毛毯,你簡直不要妄想扯動它,你得服從它的霸道,因而你得保持得體的睡姿--憑什麼呀 !尹小跳想。每次她出差或者出國,都故意把那些毯子、被單掀得亂七八糟。棉被使尹小跳 的睡眠一直挺好,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半夜醒來襲上心頭的。當她打開檯燈,腳步不穩地去衛 生間撒尿回來,關掉檯燈復又躺在床上時,只有這時,她才會突然感到一種伸手抓得到的孤 獨甚至無聊。她開始胡裡胡塗地想一些事兒,而人在半夜醒來想起的事兒大半是不愉快的。 她是多麼不願意在半夜醒過來啊!當她真正有了陳在之後,她才不再懼怕半夜的甦醒了,她 將不再是她一個人。

  她蜷縮在被窩兒里等來了陳在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親着她,他們說了很長時間。當尹小跳掛 斷電話時,她發現自己還不想睡覺。就在這個晚上,陳在遠離福安的晚上,她特別想看一看 封存在書櫃多年的那些情書。那不是陳在寫給她的,她也早就不再愛戀那給她寫情書的人。 她此時的慾念談不上是懷舊,或者有幾分查看和檢點的意思,也許她珍惜的是那些用人手書 寫在紙上的字。在今天,已經沒有太多的人用手把握着筆在紙上寫字了,特別是情書一類。

一共六十八封信,每封信都被尹小跳按時間順序編了號。她打開第一號,展開一張邊緣已經 發黃的白紙:"小跳同志,在京匆匆一面,你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有一種預感,我們肯 定還會再見面的。現在我在飛機上給你寫信,今日到上海,明日飛舊金山。你約我寫童年自 傳的事我會認真考慮--因為是你約。"署名"方兢",時間是一九八二年三月。

  與其說這是一封信,不如說這是一張便條。字很大,歪歪斜斜地鋪排在十六開白紙上,


就顯 得稀疏,字們像是瞪着傻眼在看讀信的人。嚴格來講,它也算不上情書,但它當年給尹小跳 靈魂的震撼,卻比日後她接到的他那些真正的情書要強烈得多。

  寫信人方兢在當年的電影界大紅大紫:他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美麗生命》在全國各大 影院不厭其煩地上映之後,還連獲了幾個大獎。那是一部描寫中年知識分子在過去的年代遭 受着非人的折磨,卻樂觀地存活下來的電影,方兢就在電影中扮演那個被關押在邊疆勞改農 場的知識分子。他是一個小提琴演奏家,勞改使他再也無緣和這種樂器見面。電影中有個情 節:主人公在食不果腹的超常勞動之後,當他從莜麥田裡直起腰,看見遠方迷人的晚霞時, 還是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他以右臂當琴脖,用左手按在右臂上,手指跳動着,就像在按動 提琴的柔弦。電影在這時有個特寫,即主人公那條瘦骨嶙峋、傷痕累累的胳膊和他那隻已經 變形的古怪的手。那條模擬着提琴的胳膊和模擬着演奏的手讓人心碎,尹小跳每次看到這裡 都禁不住流下熱淚。她堅信那不是表演,而是方兢本人就有那樣的經歷。這樣的電影情節在 今天看來也許稍顯矯情,但在當年,在人心被壓抑了太久的時代,它輕而易舉就能呼喚出觀 眾奔涌的淚水。

  尹小跳從來就沒有設想過她會認識方兢。那時她大學畢業不久,通過關係進入福安市兒童出 版社當編輯。像所有崇敬名人的年輕人一樣,她和她的同學、同事熱心地議論《美麗生命》 這部電影和方兢本人,閱讀報紙上、雜誌上一切關於方兢的介紹並且爭相轉告:他的出身, 他的經歷,他的家庭,他的愛好,他正在進行的創作,他帶着影片赴某國參加某個電影節又 獲一個什麼獎,甚至他的身高他的體重尹小跳都一清二楚。她和他認識是個偶然的機會,她 去北京組稿,遇到一個大學同學,這同學的父親在電影家協會工作,因此消息特別靈通。同 學告訴尹小跳,電影家協會要給方兢的作品開研討會,她有辦法帶尹小跳溜進會場。

  研討會那天,尹小跳被同學帶着溜進了會場,她們坐在角落裡。那會上說了些什麼尹小跳已 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方兢比電影上顯得年輕,說一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嗓音洪亮, 笑起來身子頻頻向後仰,顯得很隨便。還記得他手握木煙斗,話到激動之處他就把煙斗在半 空揮來揮去,有人稱之為瀟灑。他的四周,圍滿了俊男靚女。當研討會結束時,這些人一擁 而上,舉着本子請方兢簽名。同學一把拉住尹小跳的手,想隨着人流衝上前。尹小跳也從椅 子上站起來,卻本能地向後退着。同學只好放開尹小跳,單槍匹馬往前擠去。其實在尹小跳 手裡,那筆記本已被翻到了新的一頁,翻到了準備讓方兢簽名的那個空白。可她還是攥着本 子向後退着,也許是有些膽怯,也許是骨子裡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合時宜的傲氣扼制了她的狂 熱。儘管在他面前她是如此地微不足道,但她也不願意充當一個只會追着名人簽名的傻瓜。 她後退着,又在心中惋惜着這白白失掉的機會。這時,處在人的旋渦中的方兢突然伸出他那 長臂猿一般的胳膊,指着人群之外的尹小跳說:"喂,你!"他說着,撥開人叢走到尹小跳 跟前。

  他來到了她的跟前,不由分說奪過她手中的本子,在上面簽下了他的大名。

  "現在你滿意了吧?"他似乎屈尊地直視着尹小跳的眼睛說。

  "我更願意說非常感謝您,方兢先生!"尹小跳意外而又激動,並忘乎所以地膽大起來," 不過,您怎麼知道我是想讓您簽名呢?"她也試着直視他的眼睛。

  "那你想幹什麼?"他不明白。

  "我想……是這樣,我想向您約稿。"尹小跳到底把自己和那些單純的請求籤名者區分了開 來,她懷着滿心幼稚的鄭重,即興式地、又帶點兒挑釁性地對方兢說。

  "我看咱們倆得顛倒一下了。"方兢邊說邊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信封,"我請你給 我簽個名可以吧?"他把信封伸到尹小跳眼前。

  這倒使尹小跳不好意思了,但她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並在方兢的提醒下,留了出版社的 地址、電話。接着,她不失時機地、趁熱打鐵地對方兢說了她的約稿計劃,儘管這計劃是幾 分鐘之前她才瞎編出來的。她說,她報了一個選題,社裡已經通過了,她準備出一套名家童 年叢書,包括科學家、藝術家、作家、學者、導演、教授等人,面向小學四年級至初中的孩 子,方兢先生的作品和他坎坷的人生經歷已經在社會上產生了很大反響,假如從童年角度切 入寫一本自傳,肯定會受到孩子們的歡迎,同時也能收到很好的社會效益。尹小跳一邊飛快 地說着,一邊為自己這不負責任的胡編亂造感到慚愧。越是慚愧,她便越要煞有介事、一板 一眼地說下去。就這樣,越說越跟真的似的,是啊,就跟真的似的。她多麼希望方兢在她滔 滔不絕的時候拒絕她啊,那樣她就解脫了,那樣一切就跟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了。本來就沒 有發生過什麼啊,一個大名人和一個外省出版社的普通編輯。可是方兢沒有打斷她也沒有拒 絕她,是電視台的幾個記者打斷了他們,簇擁着他作現場採訪去了。

  那次研討會後不久,尹小跳就接到了方兢從飛機上寫給她的這第一封信。她無數遍地讀着信 ,研究着、玩味着、琢磨着那些似有意、似無意的字字句句。為什麼他一定要在飛機上給我 寫信呢?為什麼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行蹤比如上海比如舊金山什麼的,隨便告訴一個陌生人呢? 在尹小跳的概念里,名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神秘的,包括他的行蹤。又為什麼因為是她尹小跳 約稿,他才會認真考慮呢?這合乎常情嗎?她反反覆覆地琢磨着,無法細想,又不能不深思, 她讓一種偷偷的甜蜜在心裡洋溢。至少,她的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滿足,她的工 作也將有一個美妙的開端吧。她必須鄭重對待她那即興的胡編亂造的約稿計劃了,她必須制 定一個切實可行的、嚴密的、有說服力的選題報給編輯室主任,並力爭社裡通過,因為方兢 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名人已經答應考慮她的約稿了,一切就跟真的似的。

  又過了些天,尹小跳收到了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第二封信。

  這是尹小跳按順序編就的第二號。

  小跳:

  我去掉"同志"二字你不介意吧?我很奇怪我為什麼會連續給你寫信--給一個不屑於讓我 簽名的女孩子寫信。當一大群美女往我身上撲的時候你退卻了,請原諒我用了這麼一句輕佻 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話。但她們的確是頻頻往我身上撲的,這兩年我也理直氣壯地充分享受 着,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這時候你出現了,那麼冷淡,那麼讓人不可琢磨。現在,在萬 里之外的美國西海岸,我面前不斷出現你那天的樣子,你的讓人不敢直視的深淵一樣的眼睛 ,你的神秘的緊緊抿住的雙唇。我想,你本不是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的,你是被神的力量送 來的。而當我前往美國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帶了一張中國地圖。這有點兒做作,似乎向人 炫耀我是多麼愛國,我是一個狂熱的民族主義者。後來我才發現我是為了把中國地圖上的福 安市帶在身上,那是你的城市,你居住的地方。在地圖上它只有一粒小米那麼大,我不斷用 手指尖兒撫摸它--那一粒小米,就像……就像……我想,雖然我們只見過一面,其實我們 離得並不遠,僅僅兩百公里。說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到你居住的城市看你。你是不是覺得這很 可笑?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必見我,我就在你家窗戶下邊站一會兒就行了。另外,我 經過認真考慮,覺得你的選題是很有意義的,我已決定為你寫一本,在拍片之餘我就可以做 這件事。

  下午去了著名的金門大橋。夕陽之下,在偉岸的橋畔看舊金山這座城市,這座人工填海創造 的夢幻般的都市,我第一次對都市有了確鑿的概念。如果從前我對城市有着不好的情感或曰 偏見,舊金山改變了我的看法,它使我看到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怎樣發揮到極致,人類和城市 那互相征服又互相陶醉的壯美景象。我不了解你的生活經歷,不知道你這個年齡的人對西餐 有多少了解。在這兒,漁人碼頭賣一種很有意思的食品:一隻硬殼兒帶蓋兒的大圓麵包(蓋 子也是麵包做的),打開之後裡邊盛着熱騰騰的奶油濃湯,這麵包其實就是一隻麵包做的大 碗。吃時你得小心地捧着麵包碗,咬一口麵包喝一口湯。喝完湯,那"碗"也就被你吃進了 肚裡。當我站在海風裡過癮地吃着這"麵包碗"時,我想起了從前在勞改農場的歲月。我想 ,即使耗盡我心中所有的浪漫,也假設不出這樣一種憨厚而又奇特的食品。我還莫名其妙地 想到了你,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你一定愛吃。

  當然,更多時間我還是想到了我們的國家,我們太窮了。我們的人民必須儘快地富裕起來, 我們才有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真正坦然地和他們相處,真正消除內心深處最隱蔽的自 卑,而這自卑又往往是以自滿的形式強烈地表現出來的,在我身上就有……我想我已經占用 了你太多時間,很多話以後我們見面再說吧,很多話以後讓我慢慢說給你聽。我總覺得我們 以後還會有很多時間,你和我。

  現在已是深夜,在我窗外,太平洋的濤聲仿佛就響在耳邊。希望你能收到並讀完這封信。我 一星期之後回國,如果有可能,請給我回一封信行嗎?寄電影廠即可。當然,也許這是我的 奢望。

  祝愉快

  方兢

  1982年×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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