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曾在書本上讀過這篇小說,頗有印象。不想今日又在網上遇到,便摘了下來,以博小朋友們一笑。)
凡吸煙的人,大部曾在一時糊塗,發過宏願,立志戒煙,在相當
期內與此煙魔決一雌雄,到了十天半個月之後,才自醒悟過來。我有
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興戒煙起來,經過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責
備,悔悟前非。我賭咒着,再不頹唐,再不失檢,要老老實實做吸煙
的信徒,一直到老耄為止。到那時期,也許會聽青年會儉德會三姑六
婆的妖言,把它戒絕,因為一人到此時候,總是神經薄弱,身不由主,
難代負責。但是意志一日存在,是非一日明白時,決不會再受誘惑。
因為經過此次的教訓,我已十分明白,無端戒煙斷絕我們靈魂的清福,
這是一件虧負自己而無益於人的不道德行為。據英國生物化學名家夏
爾登Haldane教授說,吸煙為人類有史以來最有影響於人類生
活的四大發明之一。其餘三大發明之中,記得有一件是接猴腺青春不
老之新術。此是題外不提。
在那三星期中,我如何的昏迷,如何的懦弱,明知於自己的心身
有益的一根小小香煙,就沒有膽量取來享用,說來真是一段醜史。此
時事過境遷,回想起來,倒莫明何以那次昏迷一發發到三星期。若把
此三星期中之心理歷程細細敘述起來,真是罄竹難書。自然,第一樣,
這戒煙的念頭,根本就有點糊塗。為什麼人生世上要戒煙呢?這問題
我現在也答不出。但是我們人類的行為,總常是沒有理由的,有時故
意要做做不該做的事,有時處境太閒,無事可作,故意降大任於己身,
苦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把自己的天性拂亂一下,預備做大
丈夫罷?除去這個理由,我想不出當日何以想出這種下流的念頭。這
實有點像陶侃之運甓,或是像現代人的健身運動─—文人學者無柴可
剖,無水可吸,無車可拉,兩手在空中無目的的一上一下,為運動而
運動,於社會工業之生產,是毫無貢獻的。戒煙戒煙,大概就是賢人
君子的健靈運動罷。
自然,頭三天,喉嚨口裡,以至氣管上部,似有一種怪難堪似癢
非癢的感覺。這倒易辦。我吃薄荷糖,喝鐵觀音,含法國頂上的補喉
糖片。三天之內,便完全把那種怪癢克復消滅了。這是戒煙歷程上之
第一期,是純粹關於生理上的奮鬥,一點也不足為奇。凡以為戒煙之
功夫只在這點的人,忘記吸煙魂靈上的事業;此一道理不懂,根本就
不配談吸煙。過了三天,我才進了魂靈戰鬥之第二期。到此時,我始
恍然明白,世上吸煙的人,本有兩種,一種只是南郭先生之徒,以吸
煙跟人湊熱鬧而已。這些人之戒煙,是沒有第二期的。他們戒煙,毫
不費力。據說,他們想不吸就不吸,名之為“堅強的意志”。其實這
種人何嘗吸煙?一人如能戒一癖好,如賣掉一件舊服,則其本非癖好
可知。這種人吸煙,確是一種肢體上的工作,如刷牙,洗臉一類,可
以刷,可以不刷,內心上沒有需要,魂靈上沒有意義的。這種人除了
洗臉,吃飯,回家抱孩兒以外,心靈上是不會有所要求的,晚上同儉
德會女會員的太太們看看《伊索寓言》也就安眠就寢了。辛稼軒之詞,
王摩詰之詩,貝多芬之樂,王實甫之曲,是與他們無關的。廬山瀑布
還不是從上而下的流水而已?試問讀稼軒之詞,摩詰之詩而不吸煙,
可乎?不可乎?
但是在真正懂得吸煙的人,戒煙卻有一問題,全非儉德會男女會
員所能料到的。於我們這一派真正吸煙之徒,戒煙不到三日,其無意
義,與待己之刻薄,就會浮現目前,理智與常識就要問:為什麼理由,
政治上,社會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煙,而
故意要以自己的聰明埋沒,違背良心,戕賊天性,使我們不能達到那
心曠神怡的境地?誰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滿,意到神飛,胸襟豁
達,鋒發韻流,方有好文出現,讀書亦必能會神會意,胸中了無窒礙,
神遊其間,方算是讀。此種心境,不吸煙豈可辦到?在這興會之時,
我們覺得伸手拿一枝煙乃唯一合理的行為;若是把一塊牛皮糖塞入口
里,反為俗不可耐之勾當。我姑舉一兩件事為證。
我的朋友B君由北京來滬。我們不見面,已有三年了。在北平時,
我們是晨昏時常過從的,夜間尤其是吸煙瞎談文學、哲學、現代美術
以及如何改造人間宇宙的種種問題。現在他來了,我們正在家裡爐旁
敘舊。所談的無非是在平舊友的近況及世態的炎涼。每到妙處,我總
是心裡想伸一隻手去取一枝香煙,但是表面上卻只有立起而又坐下,
或者換換坐勢。B君卻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雲吐露,似有不勝其
樂之概。我已告訴他,我戒煙了,所以也不好意思當場破戒。話雖如
此,心坎里只覺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每
回B君高談闊論之下,我都能答一個“是”字,而實際上卻恨不能同
他一樣的興奮傾心而談。這樣畸形的談了一兩小時,我始終不肯破戒,
我的朋友就告別了。論“堅強的意志”與“毅力”我是凱旋勝利者,
但是心坎里卻只覺得怏怏不樂。過了幾天,B君途中來信,說我近來
不同了,沒有以前的興奮,爽快,談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說或者是上
海的空氣太惡濁所致。到現在,我還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煙。
又有一夜,我們在開會,這會按例每星期一次。到時聚餐之後,
有人讀論文,作為討論,通常總是一種吸煙大會。這回輪着C君讀論
文。題目叫做《宗教與革命》,文中不少詼諧語。在這種扯談之時,
室內的煙氣一層一層的濃厚起來,正是暗香浮動奇思涌發之時。詩人
H君坐在中間,斜躺椅上,正在學放煙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
概詩意也跟着一層一層上升,其態度之自若,若有不足為外人道者。
只有我一人不吸煙,覺得如獨居化外,被放三危。這時戒煙越看越無
意義了。我恍然覺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當初何以立志戒煙的
理由,總搜尋不出一條理由來。
此後,我的良心便時起不安。因為我想,思想之貴在乎興會之神
感,但不吸煙之魂靈將何以興感起來?有一下午,我去訪一位洋女士。
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煙,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頗有神致。我
覺得醒悟之時到了。她拿煙盒請我。我慢慢的,鎮靜的,從煙盒中取
出一枝來,知道從此一舉,我又得道了。
我回來,即刻叫茶房去買一包白錫包。在我書桌的右端有一焦跡,
是我放煙的地方。因為吸煙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銘曰“惜陰池”。
我本來打算大約要七八年,才能將這二英寸厚的桌面燒透。而在立志
戒煙之時,惋惜這“惜陰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這回重複
安放香煙時,心上非常快活。因為雖然尚有遠大的前途,卻可以日日
進行不懈。後來因搬屋,書房小,書桌只好賣出,“惜陰池”遂不見。
此為餘生平第一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