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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爸爸-王朔3
送交者: 飯曉玫 2003年03月02日12:14:04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剛走進書店,林生便注意到了她,她一直用不易察覺的瞥視追隨着她,那是個樸素乾淨學生的打扮的少女,有着一張非常年輕瓷器般光潔的臉蛋和略顯單薄的但已發育的功條身材、在日光燈的照耀下,她的兩眼黑瞳仁點一般親親發光,但嘴唇仿佛褪了色和周圍的膚色同樣蒼白,這正是馬林生喜歡的那型少女。每當看到這類少女,總要在他心裡引起一種痙攣般的心枝和幾乎輟泣的感動,猶如聽到一首熟悉的舊歌看到一張亡友的舊照片。這類少女現在已難得一見了,而在他年輕的時候,比比皆是。

  對女人的看法他十幾的不改初衰,基本保持了當他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世界時的審美觀點,這也正是當他前妻由一個這類少女變成一個時髦娘們兒後他們之間發生問題的癥結所在,他不能適應並且習慣這種不可逆轉的變化。

  那個少女在各大出版社櫃檯前走動、瀏覽着,不時停下來隨手翻閱,馬林生設計着自己的於迴路線,利用各種含義不清的動作的掩護從容向她靠近。

  她停在一定主要出版文學類書籍出版社專拒前,拿起一本本裝橫不一的新書翻看,似乎有些迷惘。看來沒有一本書能馬上給她一個深刻印象。照這樣下,她可能一本書都不買離開這家書店。

  “這本書不錯。”馬林生站在幾步開外,一個不太產生威脅的位置,指着她正要放回書架的一本書彬彬有禮地說:“一般讀者都不能理解,很少人買,但確實不錯。”

  “是麼?”少女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友好的微笑,把書拿在手裡,問,“為什麼?”

  “因為作者過於孤芳處賞,完全忽視了或者不去管讀者其實在都生活在與他不同的環境中,奉行的價值觀也是千差萬別,如果的缺乏帶領很難本來也沒舉過多關注了的飄渺的思緒和心理潛流。”

  “聽上去你也不覺得這本書好嘛。”少女文靜地注視他,輕輕說。

  “這是我置向咸外的說法。如果排除消遣必讀的目的,捱過那最初的半小時,你會發現這本書在牲了可讀性同時贏得一種自由:最大限度,不受任何拘束地表述自己最真摯的、不經任何裝飾的原始感情,你可以看到一個人赤裸裸的內心世界,從激情的角度說,充分外露的。”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少女坦率的說,“難這本書不是晦澀的麼?”

  “從賞心悅目的驚訝說是的。”馬林生和藹而心地說:“對多數僅抱有消磨時光的打算的人來說是的,但對少數,個別,那些渴望認識人類,了解結交另一個同類並不僅僅局限於共飲同舞的人來說——不是的。”

  少女默不作聲,略帶困惑地翻看手裡的那本書,顯然她仍舊不明白馬林生的話的含義,更別提那些躲躲閃閃的暗示子,馬林生佶屈聱牙的長句妨礙了她收聽能力。

  “這麼說吧,我們拿這本書作個比較吧。”馬林生從收架上拿下一本近期暢銷的情節小說,“這是本可讀性很強的小說,任何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能毫不費力的讀懂它。但這裡能有什麼呢?空無一物,只有精心紡織的情節和經過概念規範的人物,儘管那些對話很精彩很俏皮,但沒有一句是發自肺腑的。作者給了我們什麼?什麼也沒給,至多是很吝嗇地流露一點實感其餘都是矯情。他的全部精力都用於推動情節,按邏輯的當然發展預設線索,使整個故事天衣無縫、圓滿無缺。他象織手套似地編這個小說,象用一個長竹午去河裡撈東西小心地保持着距離不想弄濕自己一點。布娃娃再漂亮也沒有一個丑孩子嘴裡的那口熱乎氣兒……”

  “我正想找這本書,它擱在這兒我怎麼就沒看見。”少女殷切地抓過馬林生作反面教村的那本書,隨手扔開手裡的那本,坦然地十分感謝地望着馬林生,“我到處,就想買這本書。”

  馬林生有些失望,但作為一具書店營業員他又不能拒絕出售任何東西。只能趁勢建議:“這還有幾本這個人寫的其他書,您不想看看麼?”

  “不,我就買這本。”少女翻看着書搖搖頭。她拿着這字書撥腿要去收款台交款,抬頭看到馬林生頗為掃興地站在一旁,便順手撿起剛才他熱心推薦的那本書,微笑着說:“這本我也拿去看看。”

  馬林生臉上露出微笑,鼓勵地朝少女點點頭,似有幾分欣慰。

  “這本書怎麼樣?好看麼?”一個男人拿着另一本書扭過來問馬林生。

  “一般。”馬林生簡短地說了一句,撇下了那個男人走回他通常站立的位置。

  身旁的幾個同事似乎注意到了他剛才和少女熱心的交談,臉上都帶着淡淡的笑意,迎着他看。

  他筆直地站着,矜持地不對自己的獨特行為予以解釋。

  少女剛才最後那近乎體貼的舉動,挽回了他的全部自信。

  要使生活變得美滿、充實多麼容易,只需要一個微笑,一份無聲的承認和不言喻的肯定。他用一種傾心和感激的目光注視着那個少女挾了書裊婷地飄然離開書店,匯入門外燦爛陽光下的人群。他有幾份傷感又生出幾份紀想:如果給他機會如同那本晦澀的書終於被人讀了進去,他將像一隻孔雀尋樣旋轉着開屏,把那身絢麗多彩的羽毛盡情展現在肯欣賞他的那個人面前。

  這時,有人喊他去接電話,電話是馬銳的老師打來的,請他立即到學校去一趟。

  馬林生與其說是忐忑不安和如說是懷着膩歪的心情冒着正午的矣陽趕到了學校,他不是第一次受到這種粗魯的召喚。

  他很熟悉老師們打電話給他時使用的口氣和措辭,這大都表明並非兒子出了人身事故,僅僅是衝撞了老師或是犯了什麼小錯。老師們想要通過家長使其就範,他在這些老師眼裡無異於一輛召之即來的消防車。

  他進學校大門時正是下午上課前,三五成群午睡初起沒精打采的學生背着宙重的書包絡繹不絕地從各胡同口湧出來向學校方向走。操場上空空蕩蕩,進校的學生躲在樓的陰影不聊天、打鬧。這是所破破爛爛的學校,所有建築和操場上的體育設施都顯了年久失修和使用過度的頹舊。籃球架上的球筐鏽跡班班球網中是幾縷;教學樓的玻璃自下而上都有缺損窗框也都油漆剝落露出木的本色;只有操場旗杆的國旗簇新完整,在瀰漫着塵土的烈日下鮮艷無比。

  黑黢黢的走廊里沿牆站眉眼不清的孩子,尖聲笑叫着,互相用身體擠來擠去,當他走這過時,聽到一群男孩子在他身後起鬨。

  年極辦公室里陽光充沛,但桌椅大都陳舊不堪,式樣五花八門,緊緊地拼湊在—起,牆也顯得不乾淨,釘着烏七八糟的表格宣傳畫和鑲着鏡框的各種獎狀。

  辦公室的氣氛就像公安局的預審室,七八個老師表情嚴厲地胡亂坐在果前,幾個女的鬢髮凌亂如同剛進行過一場撕打,臉色在如此強烈的妲光下仍然顯得灰暗。

  可想而知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什麼樣的混亂。

  馬銳單獨坐在辦公室的一角,臉像哭過,有些髒,看樣子午飯他也沒,吃,又不知如何大叫大嚷地奮反反抗過,此刻顯得疲憊萎頓眼睛仍然灼灼有神。

  “你是馬銳的家長?”一個未老先衰的眼神冷酷的中年男人向馬林生為,冷冰冰問。

  馬林生認識他,他是該校的教導主任,馬林生跟他打過幾次交道,但每次他都裝作是跟馬林生頭一次見。

  “你兒子犯了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教導主任嚴肅地說,那樣子就像個面對一樁駭人聽聞的罪行的公訴人,毫不掩飾他作為一個正直的執法才的憤慨。

  “劉老師,你來講事情的經過吧。”他轉身對一個胸部肥大的女老師說。

  “讓他自己說!”這位婦女由於一疏於整完全變形的電燙短髮參差不齊地懸垂於腦前腦後顯得有此遜遢,她顯然是當事的一方,至今余怒未消,氣咻咻瞪着馬銳。

  馬銳一聲不響。

  “你怎麼不吭聲了?你不是有理麼?”這位於優勢地位的中年婦女奚落着那個孩子,“剛才的凶勁兒到哪兒去了?有理應該理直氣壯嘛。”

  還是馬銳的班主任,那個和馬林生住街坊的李老師對馬林生敘述一事情發生經過。

  今天上午的最後一節課是政治課,由這位過去一直是語文老師的劉女土講課,對馬銳這個年齡的孩子講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未免深奧了一些,因而政治課主要是進行簡單的、是非鮮明的愛國主義教育。具體到講課內容就是帝國主義侵華史、從本世紀初到共產黨在全國奪取改權前中國人民所遭受的恥辱,一個又一個的不平等條約和一次又一閃的大屠殺。這位劉老師大概性於聲情並茂型的,為了使那些枯燥的日期、統計數字顯得生動有趣,講述中加入了相當的演染和議論,在挾擊帝國主猙獰嘴臉時她使用了“恬不知恥”這個成語,但她把“恬”字念成了“刮——刮不知恥。其實這也沒什麼,每個人有口誤的可能,翻開《新華字典》的任何一頁都有叫多數人不認識念不出來的生字,誰叫我們民族語泄豐富的?況且這個字念錯並不影響整個意思的表達,本來可以混過去的,大概這位自信的劉老師的反覆強調了這一有力的詞組,結果……

  說到這兒,這位李老師有些語焉不祥了,大致可以猜出、坐在底下聽講的馬銳舉手了,糾正了老師的讀音。他的方式無從體察,想必是彬彬有禮的,因為劉老師開始並沒生氣,只是叫他坐下有問題課下提,不要影響大家聽講。接着,也許是劉老師再一閃使用了“刮不知恥”可以肯定,不是有意挑釁,誰會堅持錯誤呢?完全也只能是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這下,馬銳可揪住不放了。”李老師說。

  他在座位上大聲說(未經允許):“老師,念錯了。”

  可想而知,教室里響起了低低的竊笑,那一雙雙注視着老師的眼睛也失去的敬畏,充滿一嘲弄。

  劉老師在講台上破有些下不來台,但她不審克制住了(多有涵養),她耐心、和顏悅色對馬銳說:“請你不要影響課堂紀律。我說過了,你有問題可以下課後到辦公室來找我交換看法,現在請你專心聽講。”

  不能說老師沒做到仁至義盡,這會兒不能變的道理也講了,但年輕人呵就是不知深淺得理不讓人,馬銳這時開始變得無禮繼續在座位上大聲說:

  “老師你錯了,這用不着下課後再交換看法,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看《新化字典》那字念‘恬’而不是‘刮’。”

  他有意示威似地着一本打開的字典遠遠地指給老師看。

  “我並不是愛面子不肯認錯。”胸部肥大的劉老師對馬林生申明。“我是為了能把課講下去,不能因為我倆的爭論耽誤其他幾十位同學的寶貴學習時間,當時課堂已經有些亂了。”

  同學們交頭接耳、嘻嘻哈哈,課堂上一片嗡嗡的低語聲。

  一部分同學繼續看着老師,不少同學扭過臉笑嘻嘻地看馬銳。

  “有的同學就是愛顯示自己,好像自己比誰都聰明。你真懂了麼?你要真的全懂了那你還坐在我這兒幹嗎?不要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眨着誰都不如你,這種自以為是自以為了不起的態度老師最不喜歡,這種人將來沒什麼出版!”

  “老師,到底誰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又最愛顯示自己?”

  馬銳笑着大聲說。

  接下來就變成兩個人面對面互相點着名的交鋒,步升級。

  “馬銳,你不願意聽講,你可以出去!”

  “我為什麼要出去?我沒有不願意聽講,是希望你講得更好一點。”

  “你出去,我現在請你出去,馬銳同學!”

  “我不出去,我有權利坐在課堂里,劉桂珍老師——我交了學費。”

  “如果你不出,這堂課我就不講了,同學們,你們這堂課無法上下原因完全在馬銳,你們是想氫課繼續上下去呢還是聽任馬銳一個攪得你們誰都無法上課?”

  “我們聽任馬銳攪得我們誰都無法上課。”一個調皮的男生回答。

  全班哄堂大笑。

  “你不講課是因為你沒有能力講下去了。像你這種水平不講也好。講也誤人子弟。”馬銳在鬨笑中添油加醋地說。

  “聽聽,狂成什麼樣兒?”劉桂珍恨恨地對馬林生說,“這樣下去還得了?”

  此刻的劉老師已是氣急敗壞,她竭力用蓋過全喧囂的高音尖叫:

  “班幹部,班幹部站出來!班幹部在哪兒?維持一下秩序。”

  在她猶如蜂蜇般不停的尖叫聲中,坐在靠牆那排座位的夏青不情願地站起來,用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聲音對笑鬧的全班同學說:

  “你們別鬧了。”

  她的聲音幾乎被一陣更大的笑聲淹沒了。一些孩子在暗中跺腳,拍打課桌底板,教室像一間木工房似的迴蕩着各種嘈雜的聲響。

  似乎為了不被同學們劃為異類抑或是對馬銳抱有同情,夏青對這片混亂場面妥赤地笑了笑,“這個班歷來是全年紀紀律最差的班,班幹部軟弱、渙散、起不到帶頭作用。甚至有時還對落後同學隨聲附和,不敢挺身而出同不良的傾向作鬥爭,造成歪風邪氣占上風。”劉桂珍大的胸部一起一伏,幾星唾沫濺到了馬林生臉上,她掃了眼耷頭坐在一邊的馬銳,“就是有那麼幾個害群之馬。”

  劉桂珍抱起講義紫漲着驗衝出教室,肋幫子上的肉因為憤怒哆嗦着如同受到一陣陣擊。

  當然,這場課堂騷亂的結果,就是威嚴的,人見人怕的教導主任親自出馬,把馬銳和那個幫了一句腔對騷亂的擴大起了推波助瀾作用的男生帶離了現場,恢復了教室秩序。

  更嚴重的事情在後面。

  本來這件事並沒有引起全體老師的義憤。在這個普通的不在重點之列的胡同學校內,這類課堂糾紛是天天都有,司空見慣的。這還不是最惡劣的,上星期另一個班的男生還曾經在老師轉過身在黑板上寫字時從後面用彈弓向老師射擊。

  馬銳和另一個男生被揪到老師辦公室的最初,其他老師並沒有介入,爭論基本上局限於劉桂珍與馬銳之間。連教導主任那時也不過是扮演一個略帶傾向性的促裁人的角色,主要是聽取雙方陳述。後來,爭執愈來愈激烈,雙方各不相讓。馬銳堅持老師那個字確實念錯了,他提出糾正無可厚非,只因老師堅不認錯交旁敲側擊以攆出教室相威脅才造成後來的大亂。而劉桂珍則一口咬定馬銳從一開始就是別有用心,有意製造事端,並在老師的再三忍讓下步步進逼、得寸進尺,公然當着全班同學對老師採取極不恭敬的態度,幾次打斷老師的講課,以至釀成後來不可收拾的局面。大概雙方的言詞彼地的已激烈到一定程度,劉桂珍似覺輔以手勢的必要,於是發生了一些推操。肯定是很輕的,與施毫不沾邊至多只說明對方欲辯無言的焦躁和惱火。但這時,馬銳說了一句至淫至穢的話:“你怎麼跟潑婦似的?”

  “潑婦,你知道什麼是潑婦麼?”教導主任正兒八經的問聽着無動於衷的馬林生。

  “大概是指很厲害的女人。”

  “不對,很多人都不了解這個詞的完整含義,教導主任頗有幾人分炫耀地說,“潑婦除了形容這個女人很厲害很不講理同時還含有這個女人作風很不正派在上面亂搞的意思。”

  顯然,這一不負責任的詆毀和控不僅使一向清白的劉老師一怒沖天,同時也激怒了所有在場的和劉桂珍同親年齡同樣身份的婦女們,這無異於是對女老師這種特別需要尊重特別需要與高聯繫在一起的女性的集體侮辱。

  後來發生了什麼,沒人再對馬林生述說。明擺着,婦女們制服這個喜歡逞能的男孩兒,作為政策的一種體現,她們從輕發落、放走了那個態度好的男孩兒,而把這個過分猖狂的從嚴對象一直扣着等到他父親到來再會商懲罰措施。

  “你,你怎麼能幹出這種事?”馬林生驀地發現老師們已停止了控訴,一個具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反應,他不失時機地叫起來,臉上帶着像這他這種角色此時應有的憤。

  “立刻向讓劉老師道歉,誠懇地道歉,請求原諒!”他指着馬銳喝令道。

  “我已經道過歉了,”馬銳爺臉看着牆,低聲說。

  “其實,我倒不需要他給我道歉。作為老師,受點氣受點委屈沒什麼,慣了,誰讓我是老師的。”

  劉桂珍說到這裡眼圈紅了,緊繃着嘴,片刻後看着馬銳說:

  “老師是替你擔心,你要培養自己什麼品質?長大要當個什麼樣的人?你才這麼小,可你瞧瞧你身上學了多少毛病:驕傲自大,張口罵人,不尊重老師,不尊重老師你還會尊重什麼人?欺負比你弱的同學和女同學,在班裡拉幫結派,煽風點火,挑動同學間的對立同學和老師的對立,發牢騷說怪話你你你還像個學生……”

  “我沒有”馬銳竭力忍着淚,分辯道。

  “還沒有!還嘴硬!”劉桂珍抻着脖子逼視馬銳,“事實俱在,哪天在哪兒和誰一條條都給你記着呢——該讓你爸爸知道了!”

  馬林生此時只有低聲下氣份兒,他連連向劉桂珍道着歉,對所有老師賠着笑,惟怒視馬銳以示他無論感情和理智上都是站在校方一邊同仇亂愾。

  “對不起,對不起劉老師,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你孩子的這個問題是非常嚴重的。”教導主任以代表校的權威口吻對馬林生說,“我們學校還從來沒發生過這類問題,我們學校的校風校紀一向是很好的……”

  你算了吧!馬林生心想,貴校婦生的聚眾鬥毆還少麼?上個月幾個學生和外校學生打架還動了刀子,不是把派出所的人都召來了麼?

“……所以我們對這件事不會輕易放過。已經告訴馬銳同學了,讓他回寫檢查、檢查交到教導處,在檢查沒有通過之前,先不能來上課。”

  “我回家一定督促他把檢查寫好,寫深刻。”馬林生再三表示狀極宙痛。

  “除了寫檢查,學校還要考慮難馬銳同學處分,處分輕重要看馬銳同學檢討的深刻程度,對錯誤的認識程度,但處分是一定要給的,這點請家長要有個精神準備。”

  “如果認識得好檢討得深刻,處分能不能不難?咱們得為孩子前途着想。”馬林生懇切地說。

  “不給處分是不可能的。”教導主任抓搖頭,“這事在全校的影響太壞了,教師們聽說都氣炸了,說這樣的學生不給處分她們就不幹了,寒心吶……”

  教導主任抬起頭鏡片閃閃地看了眼馬林生,“這也是為他前途着想,對他負責,讓他牢主憶這次錯誤的教訓,受個處分不要緊嘛,好好表現將來還是可以撤銷的嘛,好啦,現在你可以把孩子領回去了。記着明天把檢查交來。”

  教導主任揮揮手就像交通警終於開恩示意聲音的騎車人可以走了。

  馬林生在帶馬銳離開老師辦公室時對那位劉桂珍老師有了一個粗淺的印象:她像一個家庭婦女一樣既容易被激怒又容易得到滿足。

  “還沒吃午飯吧?先去吃飯。”

  在跟着爸爸回家的路上,馬銳始終保持着一份與其年齡不大相稱的堅忍和麻木,但馬林生這一句話便使他的眼淚嘩嘩流了下來。

  他們走進了一家小飯鋪,馬林生給兒子要了半斤機制餅子。在吃餅子的全過程中,馬銳一直低着頭不的輟潤,捏筷子的手因為軍峰顫拉幾乎夾不住滑溜溜的餃子,他完全沒有了早先的驕矜,十足成了一個心頭籠罩着傷心,委屈和恐懼的孩子。

  孩子無聲飲泣的姿態所流露出的強烈痛苦,使同時在飯鋪里進食的顧客以及飯鋪的夥計紛紛抽來關注和憐憫的目光。

  如果這是另一個人,隨便什麼人,哪怕就是個不相干的醉漢,馬林生也會油然產生同情,起碼會軟下來,但這是他的兒子,一個闖了禍給他惹了麻煩而他必須對這後果承擔責任的小鬼。他能怎麼樣?任何溫情的表示都會使這個孩子受到錯誤的鼓勵,更深、更固執地堅持和陷入與老師的對立。他會把這頓飯當成一種慰問,一種讚許,他會為得到理解而感動,不能給他任何重新獲得立足之地的希望,必須使他認識到在這場力量懸殊的對峙中他只有屈服,按照對方的要求悔過這一條路可走,否則結果更壞,更無法承受。這不是個誰是誰非的問題。

  馬林生嚴厲地盯着兒子,毫不為其所動,“快點吃!別哭哭啼啼的。你覺得你幹了什麼光榮的事!”

  父子倆回到家後的正式談話,基本是在一種審訊與呵斥充滿無情壓迫的氣氛下進行的,父親幾乎沒給兒子任何申辯和陳述事實的機會,調子是一開始定下的。

  “你說,你錯了沒有?”

  “……我錯了……可老師也有錯。”

  “先不要管別人,先說你自己,你錯錯在哪兒了?為什麼錯?”

  “我不該罵老師潑婦。我當時也是氣極了,她用勁推我,我也不知道那潑婦兩字有別的意思……”

  “你還氣極了?你把老師氣成那樣兒你還急了?你的錯是光罵老師麼?在這之呢?”

  “在這之間我沒錯。我根本就不是故意氣她,她的確把那個字念錯了,我糾正她有什麼不對?”

  “你糾正她?你憑什麼糾正她?老師念錯了自己會改,用得着你去糾正她?”

  “可她當時自己根本沒意識到……”

  “當時沒到以後就不會意識到了?問題不在誰念錯了一個字,誰都會出錯,讓你念一篇課文你沒準比都錯得還多。”

  “我錯了別人給我糾正我可以改呀,不像……我不會生氣呀。”

  “別人給你糾正老師給你糾正我可以是像你給老師糾正那樣麼?是同一種方式麼?糾正雖人的錯誤這本身沒錯,問題是你採取什麼方式去糾正,是與人為善其心希望別人改正還是逞有嘲笑、奚落、希望別人出洋盯或顯示自己比別人高明?”

  “我是與人為善真心希望都改正。”

  “你是這麼認為可老師並不是這麼認為。你在課堂上連續大聲打斷老師的講課給她提錯,這一舉動本身就說明你有意當着全班同學出老師的丑。”

  “可是平時我錯了,老師也是在課堂上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大聲給我糾正,為什麼我就不能同樣給她糾正?”

  “她是老師,你是學生,這點區別你不都不清楚,我看你這麼些年學也白上了。”

  ”老師啦?學生怎麼啦?都是一們的人,誰有錯誤……”

  “你不要說了!”馬林生厲聲打斷兒子的話,“看來你還沒學會怎麼尊重老師。”

  “我就知道怎麼尊重趔……”

  “胡說!狂妄!”兒子脫口冒出的這句大人話,今馬林生又驚又怕,臉也頓時變了色。

  你忽然覺得全身無力,各種鏗鏘,言簡意賅的精確措辭猶如斷了線的風箏從他嘴邊一
子飛走了,無影無蹤了,他的大腦像沙地一樣水分瞬間都漏光了,一片乾涸。他費力地咽了口唾沫,像念老式電報機傳送的電文紙帶,一個字一個字慢騰騰地說:

  “像你這樣,對自己的錯誤,毫無認識,不詞奪理,你怎麼能把“檢查“寫深刻?”

  “我也不能胡寫,得實事求是。”

  馬林生疲憊地一笑,用可憐的眼光看了眼天真兒子。“你是不想上學了?”

  “本來嘛,班裡的同學都可以給我作證……”

  “算了算了,你先到一邊去吧。”馬林生不耐煩地打發開執迷不悟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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