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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3-4)
送交者: 琳琅 2003年06月01日12:57:43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當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3-4)

琳琅

(3)
那一天,盧笛確實成功地走進了候機室,登上了西去的飛機。
可是,要走出江如輝的視線,卻不容易。
記憶是專與人作對的怪物。有時英語中有些詞,用得恰當時妙語如珠。但在日常交談的關鍵時刻,就是躲得無影無蹤,無處捉拿,讓你懊惱不已。而如果是你逼着自己去忘記的任何東西,不是虎視眈眈,就是隱現在睡里夢裡折磨你。
對於盧笛來說,時間和距離好象成了濃縮的酵母,專門釀造思念,甜蜜又微微苦澀,卻鮮美無比。冥冥中江如輝的視線,依然在千萬里外追隨,使她無處躲藏。她發現,只有在楊傑溫暖溫馨溫存的懷裡,才能找到最有效的屏蔽。因為,無論是道德還是教養,都不允許她在一個男人懷裡,想念另一個男人。
盧笛讓自己忙碌。也確實忙碌。又找到工作,不久兒子也出生了。近三十的人了,再不養也太晚了。兒子動個不停,長得飛快。會笑了,會走路了,會說話了,會上幼兒園了。兒子清澈的眸子,總讓她專注,讓她忘情,也最快地幫她收回飄蕩千里的思緒。在兒子面前,記憶,也乖乖地成了睡獅。
可是只要杜依娜的一個電話,盧笛的睡獅,又是精神抖擻。這種時候,她發現,自己就象一頭躲避危險的鴕鳥,頭深埋進沙漠,耳朵卻豎得象電台的接收天線,貪婪地捕捉聆聽着風中的信息,每一絲他的信息。
雖然盧笛有足夠的藉口,不主動給杜依娜打電話,忙啊。杜依娜還是以前的習慣,愛跟她談心。盧笛讀過一篇文章,說是找朋友傾訴,可以最有效地釋放精神壓力。盧笛不知道自己的心事,可以找誰排解,找誰解惑。兒子出生前,盧笛曾經希望有什麼高人,能剖解自己的情感,為她指點迷津。世上有這樣的高人嗎,比如算命先生?可算命先生的依據是生辰,那麼世上同時出生的人多多少少,同樣命運,如何可信?盧笛有時忍不住想,如果那天在機場,她回頭,又會怎麼樣?雖然她馬上譴責自己:選擇了,就沒有“如果”了,人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的!但是她還是迷惘,分析不出頭緒。能做的就是,把那一團糊塗推到腦後,專注於眼下的:楊傑、兒子、工作、還有家,甜蜜的家。
記得是在兒子出生後不久吧,杜依娜說她跟江如輝搬到一起住了。
“是嗎?耐心終於有回報了吧。”盧笛心裡有一絲輕微的抽痛,竭力回應着,覺得語氣不夠熱烈,又振作精神:“真為你高興,依娜!”
“開頭交往一陣,他老說忙,我看他不太積極,以為他大概是有別的人,想想沒有緣分就算了。當中有一陣聯繫得也少。後來有天跟他表姐聊起,我告訴過你,他表姐跟我一家公司的,以前就是他表姐介紹我們認識的。他表姐透露說他還是單身一人,連個約會的也沒有,周末有時就在他表姐家逗孩子玩。他表姐還以為是我不要他,他才鬧失戀呢。既然這樣,我就想別搭架子了,主動點吧。……”
“你大小姐的魅力什麼人也招架不住的!”盧笛忍不住地插一句。
“別誇張了。我只是告訴他表姐,我一直覺得他人不錯,他表姐就約了我也去她家,就又慢慢來往起來了。”
有時杜依娜的電話好象是抱怨江如輝,但實際是七分稱讚,三分誇耀。
比如說,有一次杜依娜說江如輝不願結婚,說是最討厭形式。
盧笛趕快說:“大概單身慣了。再說了,不就是一張紙嘛,有沒有也沒什麼區別了。特別是在美國,我倒想不出來結不結婚生活上有什麼不方便的。就連國內,現在也沒什麼輿論壓力了呢。”
杜依娜就附和着:“想想也是,日子不是照樣過嗎?對了,就是交稅,也未必有多少差別呢。不象當年國內住旅館,沒有結婚證不讓住一個房間的。”
盧笛又說:“再說了,在美國,離婚率百分之五十啊,那些婚約還不都是作廢的。”
杜依娜就滿足地說:“是啊,我以前有,兩人還不是照樣說散就散了。唉,我也就這命了。他人還是不錯,難得生活習慣什麼的也跟我合得來。我這個人本來就很挑剔的。不瞞你說,我忍不住總要拿他各方面與趙豐比,心裡也有口氣。現在雖然沒有形式,別的方面他都比趙豐強呢。有教養,勤快,乾淨,做事有條理,人也細緻周到,就連床上……”
電話這頭的盧笛已經面紅耳赤驚慌失措:“唉唉唉,怎麼兒童不宜的版本都出來了?我可不要聽你的隱私。”
“喲,怎麼忘了,我們盧笛的臉皮是特別薄的。不對呀!你都是做媽媽的人了,還裝什麼稚嫩兒童呀。真是,怎麼說的?不叫的狗才是最會咬人的!”杜依娜在電話里笑罵着,開起盧笛的玩笑來。
再有的時候,杜依娜就提到江如輝不想要孩子,說是反正他們家兄弟幾個,都已有子女,也不用靠他傳宗接代。
盧笛就說:“那你是有福氣啊。象我們楊傑,家裡獨子,不養個兒子誰也過意不去。要不然,真不想要孩子呢。現在國內就有瀟灑一族,不要孩子,輕輕鬆鬆,貴族似的。孩子是可愛,可是多少心血啊,一輩子的牽掛。男孩是少擔心點,但又怕走壞道。小時候怕他生病,大一點學校里,槍啊毒品啊,夠操心的。”
杜依娜說:“我還有個想法,也許有個孩子,他就會結婚了。”
盧笛說:“沒有孩子,也有可能過兩年他想結婚的。也許想通了,不那麼新潮了。年紀大點,想法也會變的嘛。反過來呢,即使有孩子,該離婚的,照離不誤。要不怎麼美國家庭里繼父繼母特多呢。”
杜依娜心有所往:“我是很想要個孩子的。不說我多喜歡孩子,有個孩子,家裡畢竟熱鬧許多,更有個家的樣子。哎,小笛,你旁觀者清,依你看來,為什麼江如輝不要孩子?有沒有聽說過別的男的不要孩子的?我看他跟他表姐的兒子玩得很開心的。”
盧笛困難地措詞:“我只能說我自己的感覺。我一直不敢要,總覺得孩子是太多的責任。可是楊傑,總是覺得有傳宗接代的使命一樣。這不,養個兒子,全家上下皆大歡喜。不過依娜,我想兩個人開心是最重要的。”
杜依娜聲音又歡快起來:“前幾天他表姐碰到我,問我有什麼手段,讓江如輝安定下來了。說他以前女朋友幾個月一換,長不過一年的,尋尋覓覓地說是都不中意。”
盧笛調侃的口氣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唄。”實際上杜依娜皮膚白皙,身材高挑,當年是女生中評出的系花。
杜依娜 幽幽地說:“我可不要當什麼紅顏薄命的美人。”
盧笛反駁道:“說紅顏薄命的,那都是娶不上美女的酸葡萄理論。”
杜依娜嘆口氣:“唉,小笛,我現在真有點迷信,是不是命中注定的。我那時孩子也不要,非要跑來一門心思讀這個學位。要在家裡被趙豐養着,倒是什麼事也不會有,孩子也養好了,日子也平平安安的,一份收入的人家也多的是,日子都能過的。那女的長相那麼一般,趙豐怎麼倒看上她了。真是氣不平。”
盧笛說:“你不是說趙豐飢不擇食嘛。近水樓台而已。”
杜依娜最後下結論說:“所以啊,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
到後來,盧笛真有點怕接杜依娜的電話了,每次放下電話,都象結束一場無形的戰爭。留下她精疲力盡,心神迷離。

盧笛的公司每年允許員工出去開一次會。盧笛往年兒子太小,放心不下,從不放下兒子出遠門的。今年楊傑他父母來探親,有他們帶着兒子,盧笛就選了個在亞里桑那鳳凰城開的會。沙漠中的綠洲總讓盧笛神往。
出發的前晚,盧笛在臥室里拿着睡衣外套的往行李箱裡放。
楊傑坐在床上邊看電視邊問她:“你明天到了以後搭誰的車子去賓館?” 楊傑不放心盧笛的車技,特別是陌生的路,因為盧笛太會開小差。所以已經說服盧笛放棄自己租車了。
“蘇曉梅的。”
“不是於崇光也去的嗎?搭他的車好了。我不放心蘇曉梅的開車水平。”
“別以為女的開車個個不行。蘇曉梅是很厲害的,她曾經一連開過好幾天,每天十小時呢。我也就是不專心,別的水平是高的。嘿,我當年考試一次就過了。你可是三次!”
“你那一次完全是考官被你迷住了。第一個路口讓你拐彎,你都沒拐,還讓你通過。還是在停車場考的,……”
“誰管細節呢?人家只注重事實,事實勝於雄辯,我就是一次就過了!”盧笛心服口不服。
“好好好,你車技很好!不過女的開車不容易集中注意力是真的,警惕性又不高。對了,要去沙漠裡玩也搭男同胞的車去,別跟蘇曉梅亂跑,讓她也別開了。”
盧笛已經裝完行李箱,坐到床上來:“找男同胞拼車去?你這麼放心啊?不擔心我給別人拐跑了?”
“你的安全更重要。即使你跟人跑了,也比車禍好吧?”
“心胸這麼開闊啊?”
“我才不擔心呢。歷史已經證明我的競爭力。當年群雄逐鹿,我已經證明是高手了。…… ”
“哎呀,多難聽啊!誰把老婆比成鹿呢!”盧笛抗議着。
楊傑笑了:“我承認這比方不太恰當。不過,我是競爭優勝者,這總是事實吧?所以,以我的資本,我還會懼怕後來的競爭嗎?再說,讓你多多自由接觸,你的免疫力自然也就提高了。”
“原來你是別有用心哪,大陰謀家!”盧笛嘴上攻擊他,心裡還是讚賞楊傑的想法的。
“而且,即使你有選擇比較的機會,我知道你還是會選擇我!” 楊傑把玩着遙控器。
“憑什麼這麼自信?”
“其一,床上功夫,當然那不是主要的…… ”楊傑一臉壞笑。
“什麼話嘛…… ”盧笛佯怒,把手握成拳頭,輕輕擂在楊傑的肩上。
“好好好,說正經的,是因為我相信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愛你的了。”楊傑正色說道。
“這還差不多。”盧笛滿足地把頭靠到楊傑肩上。
“不過啊,”楊傑的胳膊攬過盧笛,在她耳邊低語:“幸虧別人並不知道你這麼又嬌又妖呢。不然,我恐怕拿機槍也擋不住要搶你的人了。”
“你…… ” 盧笛把頭埋在楊傑懷裡:“色話連篇,臉皮成了銅牆鐵壁了。堂堂加州大學教授,……”
“喂,還是副教授!”楊傑扯扯她耳朵。
“好,堂堂副教授,在研究生面前一本正經,儼然是個正人君子,誰能想象你這麼不君子?”
“要我當君子,你就要是淑女,你這樣子總不能稱為淑女吧。”
“都是你的勾引,才使我當不成純情淑女!”
“好,依你說,床上什麼叫君子?”
“動口不動手!”
“你鑽在我懷裡,溫香軟玉的,還叫我不動手?”
“噹噹柳下惠嘛!學他坐懷…… ”盧笛還在激他。
楊傑沒讓她說完,就關了電視,“動手”又“動口”,吻了過來。
想起昨夜,望着機窗外的盧笛臉上不禁漫過一個紅暈,嘴角,卻浮起一個掩不住的微笑。機翼下,鳳凰城,美麗的沙漠綠洲,越來越清晰了。

盧笛在前台登記好,就站在一邊等着蘇曉梅,一邊興致勃勃地打量着賓館的大廳。大廳的一面牆全是玻璃,看得見外面院子裡的叢叢仙人掌和錯落的幾塊巨石,那份雅趣和浪漫讓盧笛動心。會議間隙可以來這裡沙發上坐着看看書看看人呢,當然,坐在那胡思亂想最合適。
突然,盧笛被電光擊中一般呆住了。那不是江如輝嗎?是他!似乎是神定氣閒地斜倚在靠窗的一個單人沙發里,擱在膝上的手裡有一縷煙。他看起來更加俊逸,眉宇間一絲憂鬱和深沉更使他顯得氣宇非凡。他就那麼靜靜地瞅着她,好象已經等了幾百年。雙目,似兩束小火炬,燃燒着一樣的痴情。隔那麼遠,盧笛都能感到那份灼熱。
盧笛覺得渾身血液“轟”地一下燃燒起來,竟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這一刻,盧笛才驚覺,七年來,那塵封的火種竟從未熄滅過!就等着一個燃燒的時刻。


(4)
盧笛機械地跟着蘇曉梅進了電梯上了樓。一天都是昏昏然、暈陶陶的,騰雲駕霧般。是那種危險臨近時的狀態,絕望無助的虛弱,卻又精神振奮的甜蜜。為了穩定自己,她抓住蘇曉梅,象溺水時的救命稻草,儘量跟她寸步不離。她拉着蘇曉梅混跡於集體中,開會時無論大會報告或者小組討論都坐在前面,喝咖啡休息時也儘量跟人聊天。晚上跟蘇曉梅到於崇光房間打牌,打八十分。她跟於崇光姓魏的朋友一夥,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牌運不好,輸得一敗塗地。
不過第二天盧笛才發現她是多慮了。江如輝竟沒有來找她。事實上,無論大會報告小組報告、還是吃飯時都不見蹤影。自從大廳里的遠遠一個對視,江如輝好象就地蒸發了。不對,顯然,他也在躲避她!
警報解除,盧笛告訴自己應該如釋重負,應該輕鬆。但是盧笛突然象泄氣的皮球,什麼都提不起勁了。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
上午盧笛有一個分組報告要做,蘇嘵梅幫她放幻燈片。她努力地振作,語調還是嫌平淡的,象背書一般。來開會前她認真地預講了幾遍,楊傑很不以為然:“英語那麼好,應該自由發揮的。你這樣準備,到時象背書一樣,效果不好。”現在盧笛很慶幸準備得充分,不然以她的心不在焉肯定要遺漏重點了。
就在盧笛看着蘇曉梅請她放下一張幻燈的時候,她的眼角,不,是她的第六感,感覺到江如輝熟悉的挺拔身影進了會議室,坐在了後面。他的目光,就象魔杖點過,生命力,就奇蹟般地回到了盧笛身上。心臟咚咚歡快地跳着,盧笛在心裡謝了聲上帝,雖然沒有看江如輝一眼,卻覺得江如輝的目光象陽光照耀着她。她臉頰微醺,笑語晏晏,從來沒有覺得思緒那麼清晰流暢過。她已經完全放棄了原來準備的提綱,英語的用詞遣句,象開了水龍頭,流水般的歡暢順溜。報告講完照例有很多提問,美國人喜歡提問題,盧笛一一解答。等到小組主席宣布下一位報告人的時候,盧笛才有機會偷偷掃了一下那個角落,發現江如輝已經再無蹤影。
盧笛的心咚的一沉。失落,積成了山,沉甸甸地壓在心上。
魏一直嚷嚷着要報仇雪恥,所以晚飯後剛回房不久蘇曉梅又來拉她去於崇光房間打牌。還是打八十分,盧笛還是跟魏作同夥,打了沒幾圈,又來了魏公司的同事,姓馬。盧笛就提出讓馬來打,她去坐蘇曉梅那作旁觀,可是魏說咱還沒報仇呢,馬也推脫,就說我坐你旁邊看你打好了。偶爾馬就指點一下。也不知是他的參謀,還是牌風轉了,反正今晚盧笛她們絕對是氣吞萬里如虎的架式,贏得氣勢如虹。蘇曉梅不服,就說是三人打兩人。到十來點的時候,盧笛覺得空調太涼,就回房間去拿件衣服。一進門就發現電話上的紅點在閃,那是有語音郵件的信號。盧笛已經給楊傑打過電話,告訴他晚上打牌去了,可能會打得很晚的。應該不會是楊傑。
那麼-
盧笛心跳得幾乎站不穩,就把電話拿在手裡,跪坐在地毯上,按照電話里的指令撥了個數字,耳邊,就響起了讓她靈魂震顫的那個聲音,江如輝磁性溫柔的聲音。
“嗨,盧笛,是我,江如輝。我想問問你能不能來樓下的咖啡館坐坐,是在一樓左手邊。我八點鐘等你。希望 …… 希望你能來。一會兒見!”
去不去?盧笛咬着嘴唇。
不能去,你知道他的心思,就不應該去。他當年的表白,他的熱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今天的目的,也應該是顯而易見的。
別這麼多心了,在美國,一起喝喝咖啡,小事一樁。別那麼上綱上限的!畢竟是相識,心腸也不能太硬了。你把喝杯咖啡也當回事,才真叫自作多情呢。
盧笛的眼睛望向鐘錶,十點二十!江如輝說的八點早過了!說不定,她已錯過了再見他的機會!絕望攫住了盧笛,她覺得心都絞痛了。
盧笛一躍而起,“飄”到了於崇光的房門外,敲了敲門。
馬過來給她開門,一邊說:“快來,我給你抓了一手好牌!”
盧笛的聲音飄在遠處一般,說很抱歉,她今晚不能打了,臨時有事要出去一下。
魏難掩失望地說:“咱們正在贏,要將革命進行到底嘛!”
於崇光說:“看我們馬上要翻本了,你就逃了?”
蘇曉梅關切地問:“需不需要我陪你?”
盧笛搖搖頭,跟他們道了再見。
盧笛出了電梯,往左走,走了一段正要找標牌看的時候,憑音樂就知道了咖啡館的所在。因為,雖然很輕,可是,盧笛聽見了,那是 “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旋律!
而江如輝,正端坐在角落裡,眼睛盯着右手的香煙,老僧入定一般。那煙,已燒了一長截煙灰,搖搖欲墜。煙灰缸里已積了快一缸了。
盧笛走到面前時,江如輝仿佛突然復活。他迅速在煙灰缸里摁滅了煙頭,起來幫盧笛拉開椅子讓她坐下。
江如輝坐回椅子上,就把頭埋在手心裡。良久,才舒了口氣,抬起頭來,雙眼奕奕生輝:“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去打牌了,剛看到你的留言,就馬上來了。”
“你不來,我也不會怪你。看過你一眼,我應該滿足了。大廳里你的一個眼神,也夠我回憶的了。”江如輝低低地說,然後他的聲音就歡快起來:“你能來,我真是喜出望外!”
侍者過來,盧笛要了個普通咖啡。盧笛不太愛喝,卻深愛咖啡的香味,是一種慵懶溫馨的浪漫。當年跟楊傑剛到美國,早晨一進了學校的餐廳,那盈盈一室的咖啡香味,就讓她從此沉醉。美國不是遍地黃金,美國處處咖啡飄香,倒是真的。
“你好嗎?這幾年,過得幸福嗎?”江如輝幾乎是一字一句困難地說,雙手撐住了下巴,屏息靜氣地看着她,好象要把她看穿。
“是的,很幸福。”盧笛覺到了令她窒息的壓力,飄忽的聲音,輕得很,畢竟衝出了重圍。
江如輝把額頭靠在支着的雙手上,啞聲說:“我知道。其實我幾年前就知道了,我昨天看到你的時候也知道了。可是我還是希望聽到相反的話。”
盧笛不解地望着他。
“我去洛杉磯找過你。自從你離去,我就每天生活在矛盾里,我想你肯定是幸福的,才會那麼絕然地離去。可是我又想,萬一你只是在遵從責任感和傳統禮教呢。後來,我終於忍不住了,我要去看個究竟。我想你如果過得不如意,或者你們貌和神離,就可以帶你遠走高飛了。那天早晨我的車停在你家斜對面,我看到你穿了一件花格子的馬甲裙,看起來很幸福。我就知道我又遲了一步。…… ”
盧笛沒別的馬甲裙,只有孕婦衫里有件花格子馬甲裙。懷孕的前七個月幾乎看不出來,女友們雖懷疑她懷孕,盧笛很害羞地不肯承認。後來八九個月時肚子才飛速發展壯大,反正遮也遮不住了,以前的衣服又穿不上,就去買了幾件孕婦衫。最初的妊娠反應使盧笛很虛弱,楊傑不放心盧笛開車,每天開車送她上下班,後來看她身體笨重的樣子,更不放心,結果,整個孕期,都是楊傑接送。那麼,江如輝找她應該是在她大腹便便的時候?盧笛的臉微微泛紅。
“我坐在那裡,第一次懊悔了。懊悔得連開回旅館的力氣都沒有。我從來敢做敢為,這次卻是為我沒做的事懊悔。為什麼我沒有在機場把你留下,在證實了你的心意之後?為什麼每次見面都是錯、錯、錯,遲、遲、遲?我認識到,如果以前是隔了一條河,那麼從此這條河就成了銀河。中間隔着的將不只是你的丈夫和孩子,更是你更多的責任心和道德感。我知道又遲了一步。
“…… 最後我好不容易勸自己,如果你當年跟了我,也未必有現在幸福。因為你會被良心和內疚折磨,這雙面刀說不定會把咱們割得支離破碎,如果這樣,我的愛就不是讓你幸福,而是互相傷害了。
“回去以後心灰意懶。可是我還是沒法不思念你!有多少個深夜,我都想跳下床,奔向機場,帶你走到天涯海角的哪個世外桃源。我知道,世外桃源容易找,可是你的思想呢,還是留在塵世,你會歉疚,會自責。咱們會真正幸福嗎?”
“你已經想得這麼透徹!”
“是的,我可以那麼理性地分析自己讓你幸福的可能性,也許我是學理科的。可是我沒有辦法不想你。我能做的就是,…… 遙望。那其實也是我以前在機場就作的決定。直到幾天前,我得到了你們開會的日程表,我看到上面有你的報告,我就再也沒有自制力了。我馬上訂了機票,安排了工作,就來到這裡,等你。”
“等待痛苦,但是沒有失望痛苦。等待很漫長,可畢竟有希望。我不知道我的希望是什麼,原以為我會希望你憔悴、痛苦、不幸福,象個失意的怨婦,我就有理由帶你遠走高飛了。可是那也是不可能的,要真看到你成那樣,我只會失望,甚至絕望,相見不如不見。終於,我看到了你。你沒有變成黃臉婆,你沒有變得平庸,你沒有被歲月侵蝕得失去光彩。實際上,你更加清新脫俗,更加風情萬種,更加嫵媚動人!所以,我真的不應該嫉妒你的幸福,因為你的幸福構成了魅力的一部分。”江如輝抬起頭來,透了一口氣。
盧笛呆呆地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江如輝的語氣平靜了下來:“而且我一看到你的眼睛,你知道嗎,你有最傳神的眼睛,我就知道我的思念是值得的。我也馬上知道,因此我必須躲開你了。你看,我躲了這麼久。來鳳凰城之前還想今天帶你去看看這一帶的沙漠的,現在也沒機會了。…… 那可真叫開闊,筆直平坦的公路望不到邊,有時候路兩邊是矮矮的灌木植物,有的地方的土壤還是紅色的,因為是萬古荒原,裡面的生命,就顯得神奇。你去了,肯定會喜歡的…… ”
“沒關係,根據你的描述,我可以想象,那景色多美。”盧笛柔腸百結。
微閉着眼,盧笛從記憶里儲存的山水畫卷里,很容易地找出了江如輝描寫的那一張,就身臨其境一般,語調自然地充滿了感情:“傍晚的時候肯定是彩霞滿天,前後幾百里沒有人煙,只有長風浩蕩,落日渾圓。坐在車裡,敬畏,震驚,感動,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動了天地的神靈,或者冒犯了大自然的偉大。…… 是不是這樣的? ”
江如輝呆呆地看着盧笛:“盧笛,你的想象力也與眾不同!”
“謝謝。”盧笛再沿着記憶的甬道搜索,就找到了那天坐在江如輝車裡去飯店的感覺,她的眼裡就充滿了夢幻的光彩,夢囈般地低語:“我相信,車子開在那樣的路上,真的象上天之路!”
江如輝忍不住用英語低叫一聲:“天!你的眼睛真的能殺人!”眉頭微蹙,又用玩笑的口吻:“知道嗎?自從那次畫展,你的殺人之箭,就擊中了我!當然我也不甘心那麼容易俯首稱臣。那天畫展回去以後,我就反覆問自己,難道我真是一見鍾情嗎?我尋覓了多年,絕望得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難道就讓我找到了嗎?還偏偏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所以,我拒絕投降,要開展自救活動。我急於再見你,解開你的謎。可是我越跟你接觸,就陷得越深。記得那天我在圖書館,一晚上就坐着看你。看到你心無旁婺的沉靜,也看到你捧着“新華文摘”落淚,…… ”
盧笛好象做壞事給人當場抓住一樣,羞得頭都抬不起來:“真沒想到,你那麼沒有紳士風度,太不光明磊落了!”
江如輝沒理會她的指責:“當時我就想,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現實社會裡,象這樣為一篇文章感動得流淚的小女人是稀有的了。不管外面風霜雪雨,在家裡守着多情善感的小女人,風花雪月,該是怎樣的幸福?結果呢,我越想拔箭,中毒就越深。你真的殺了我了!”等了一下,他輕輕喊一聲:“盧笛,你如果不能救我,就不應該殺我!”
盧笛想轉移這沉重的話題,就故作輕鬆地誇張說:“你呢,你的能殺人的眼睛,還有你的糖衣炮彈,肯定殺人如麻吧?”
江如輝眼裡閃過驚喜:“謝謝!我把你前半句話當作恭維,後半句就忽略不計了。”他又專注地盯着盧笛,正色說道:“不過,有沒有想過,你我都是“殺手”,象那句英語說的,一個殺手,才最知另一個殺手。想想看,一對知己知彼的“殺手”,真的不能有一個天天廝殺的機會嗎?我是說,再考慮一下?”
“你知道,我已經沒有考慮的權利了。事實上,也許我今天晚上都不應該來的。”盧笛垂下眼帘,避開他眼中的熱力。
“撇開先來後到的因素,他,真的比我更 …… 合適嗎?”
“你知道,不是這個問題。”
江如輝深嘆了口氣:“我知道,我七年前就已經知道。我就是忍不住想問你。實在是…… 不甘心。”
又是“當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旋律!盧笛這才注意到,今天晚上,這個曲子竟反反覆覆,放了一晚上了。
“這音樂怎麼回事?是你?”盧笛指指服務台的方向。
“你知道,在美國,金錢幾乎是萬能的,最多再用一點心思。我以前以為有愛就可以有一切,現在知道愛也並不是萬能的,…… ”江如輝語調里有些傷感。
“我確實欣賞你所有的心思。”盧笛用英語說。
“有你這句話,我的心思也就沒有白費。”江如輝深深地凝望着她。
這樣的深情,這樣的音樂,這樣的目光!此刻,盧笛願意就在他的目光里,象一朵嬌艷的玫瑰,一瓣一瓣,盡情綻放。
咖啡館十一點半就關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江如輝頗費躊躇地沉吟了一下:“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外面,是星光燦爛。盧笛不知道這些星,哪些屬於銀河系,哪些屬於太陽系,除此之外,又還有多少星系。宇宙,竟幾乎是無窮無盡的。地球,不過是宇宙里的一粒塵屑,那麼人呢?連沙漠裡的植物都比不上,那些植物存在了起碼千百年吧。人的存在,都是一瞬,只有天地永恆。盧笛突然覺得虛弱無力。
“ 在想什麼?”江如輝輕輕問她。
“宇宙多麼廣大,人,又是多麼渺小。”
江如輝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喃喃低語:“盧笛,七年了,你還是這麼純情!”情不自禁,就去拉盧笛的手。
剛一觸碰他的手,盧笛象電流穿過般微顫了一下。
“天!你真的純潔得象個小姑娘,好象沒有拉過第二個人的手 …… ”
盧笛突然有些負氣,脫口而出:“你呢?肯定拉了很多人的手了?!”
江如輝不可置信地瞪視着盧笛,眼中倏然閃着激動驚喜的光彩:“我從沒期望過能讓你吃醋! 你是在吃醋嗎?”眼光又捉邪地閃了閃,換成英語:“你知不知道,你的語調象個…… 小妻子?”
盧笛驚駭,臉紅到了耳根,也用英語:“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嫁給我,你什麼醋也不用吃,我會補償你!”江如輝把盧笛的雙手壓到自己胸口上,雙臂輕輕地環住盧笛的肩:“你感覺一下,七年來,這裡面跳的是同一個聲音,盧笛,盧笛,盧笛!”
“所以,即使現在,你也不用吃醋,因為沒人能替代你!”
盧笛的雙眼掙脫不了他的眼睛。這雙眼睛,是她夢中難忘的星辰啊。
她願意在這一刻的星光下,沉沉睡去,長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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