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綾
一上馬車王雱笑意立即隱去,又是一副足以凝結空氣的寒冷神情,龐荻很快意識到適才他的溫言與柔情都是刻意裝出來給旁人、尤其是顥看的,而隨後一場風暴的爆發必是難免的了。
一路上他既不看她也不出聲,待回到家門口下車以後他才一把拉起她疾步朝問星樓走去。
他走得甚快,她無法趕上他的步伐,幾乎只能跑起來,而且他緊緊捏住她的手腕,令她感到疼痛,於是開口請他慢些容她自己走,他卻一味不理,毫不停步地繼續拉她上樓。
終於進到了她的房間,他也不多言,揚手左右開弓“啪啪”兩個耳光便落在了龐荻臉上,然後重重把她拋在地上。
“原來你們在杭州就勾搭上了。”他怒罵:“不知廉恥的姦夫淫婦!”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龐荻還是被王雱蠻橫的行為和他惡劣的斥罵重傷。“姦夫淫婦”?她一輩子從沒受到過這麼嚴重的侮辱,這個詞以前即便是聽見用來形容別人都會覺得污了耳朵,而現在居然被他的丈夫說出用在她和與她清清白白的朋友身上。
“你真是個心胸狹窄並且不會用頭腦思考的小人!”她噙淚一字字地對他說,激怒與悲傷交織之下,她只能憑着現在所有的感受為他下這個結論。
“那你告訴我怎樣才叫大度、怎樣才叫明智?”他目光與唇角的冷笑都鋒利而咄咄逼人:“是不是對你們勾搭成奸的事實不聞不問,甚至為你們牽線搭橋幫助你們私通才能達到你們認為的大度與明智的標準?”
“你憑什麼說我們勾搭成奸?”龐荻凝眉怒道:“我與岐王從來都清清白白,是你自己無端猜忌、疑神疑鬼!”
王雱過來抓住她的頭髮,一把拔下那金釵,遞到她眼前,逼問道:“為何這釵自你從杭州回來後就消失了,然後現在會出現在趙顥的手中?他還情意綿綿地對你說什麼自別後他一直把釵隨身帶着,這話是我親耳聽見的,你休想狡辯!分明是你當時在杭州與他一見鍾情,以釵相贈以定情,然後又回到我身邊假惺惺地做戲,只怕是早就算計好了,等我一死立即就改嫁於他罷?”
龐荻站起直視他斥道:“所以說你不會用頭腦思考!如果我是借贈釵定情,那他為何又要把釵還我?這釵是我當初在江寧為買救夫賣身的秋娘時當掉以籌錢的,後來岐王見狀為我贖下,一直想要還我,但我無錢還他所以便始終未收下。他說自別後一直把釵隨身帶着是因為不知何時能再遇見我,所以帶在身上準備遇見時給我罷了。”
王雱卻不信,冷笑道:“距離你贈釵給他已隔數年,你有這麼多年的時間來思考,自然可以編一個無懈可擊的謊言。”言罷隨手一扯桌布,桌上的杯盞茶壺便叮噹墜地譁然碎裂。
龐荻一時無話可說,簡直不相信眼前這個蠻不講理的男人會是她深愛多年的丈夫。額上清晰可見的青筋和赤紅若滴血的雙眸,是他暴怒的標誌,他顯然已被強烈的嫉妒和憤恨蠶食了心智,變得像一頭隨時可能把她撕碎的猛獸。
此時她的丫鬟們聞聲而來,見狀嚇得驚呼出聲。他怒斥一聲“滾”,她們便飛也似的下樓而去。
“賤人,你怎不繼續狡辯?”他捏住她下巴狠狠說:“謊言被揭穿總有點不好意思罷?不過你連偷人的事都能做出來還有什麼是能讓你臉紅的呢?說,你們在杭州是怎麼勾搭上的?他是王爺,又年輕英俊,身體健康,什麼都比我這病弱的丈夫好,所以你便一見傾心了罷?除了拔釵相贈你還有沒有贈些別的?有沒有把你自己也一併贈給了他……”
她實在聽不下去,猛地掙脫他,憤然道:“你真是瘋了!這麼無恥的污衊的話都想得出來!我真懷疑你的頭腦是不是還清醒,有沒有意識到你在說什麼?我從來都沒嫌過你病弱,可是現在我覺得你的心理比你的身體要病弱百倍!你的自信呢?你的翩翩風度呢?都上哪兒去了?你為何那麼忌憚岐王?從一開始你就刻意不跟我提他的事,以後我每次跟他見面你都如臨大敵滿心不快,到現在你竟然胡思亂想疑我跟他有私,他就那麼令你自卑麼?你連拿自己與他相較的勇氣都沒有麼?”
他怒極,又拉住她劈頭打去,邊打邊斥道:“果然你認為他什麼都好,他可以令我自卑,因為我有病,而且不僅身體有病連心理也不正常!好,我是有病,可是我還沒有病到沒有能力教訓自己女人的地步!你知不知道紅杏出牆的結果是什麼?我早就警告過你,你若繼續與趙顥交往,終有一天我會殺了你們……”
他的力道大得驚人,龐荻幾乎無法抵擋,掙扎片刻後終於放棄,漠然任他借怒打自己的方式發泄着他的憤怒。她此時已不再流淚,只覺心中關於他的所有美好的回憶已經被摧毀,而她的心也在漸漸死去。
最後幸有王安石接到龐荻的丫鬟報訊,帶人衝進來制止了兒子的瘋狂行為。他怒斥王雱一頓後命人把他拉下樓去,然後親自把龐荻扶起,一臉愧色連聲嘆息,不住溫言安慰她,又再三代兒子向她道歉。
龐荻默默在床邊坐下,不語不哭,見王安石憂心忡忡地注視着她,才開口輕聲道:“公公不必為我的事煩心了,請回去罷,我想獨自休息一會兒。”
王安石無奈長嘆,轉身離去。見雯兒也走上來在門口探視,便命她進去陪陪嫂嫂,但雯兒卻撇撇嘴,掉頭先於他之前跑下了樓。
龐荻隨後也把丫鬟遣出房去,把自己鎖在房中。不食丫鬟送來的晚膳,也不理王安石為她請來的郎中,只默然獨坐着直至深夜。
沒有點燭,但有月光透過小軒窗映照入室。今晚是十五麼?竟然又是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在天下許多別的有情人眼裡或許又算是良辰美景了。不過對她來說,一切都再無意義了,一切都到了結束的時候。
她起身,點亮案上的蠟燭,提筆就着硯中一點殘墨在一箋紙上寫下些許字:若不愛我,為何娶我?既已娶我,何不惜我?縱不惜我,豈可疑我?
然後她取出一段白綾懸在了梁上。
探首入環,在踢開墊足的凳子時她沒有絲毫猶豫。隨即感到白綾活結在脖上瞬間收緊,她很快通過窒息聞到了迅速迫近的死亡的味道。
她沒有如願消逝在這個月色清澄的夜裡。有人破門而入,一下斬斷梁上白綾,把她穩穩地接在懷中,然後抱她到床上坐下,略顯慌亂地做着急救措施。
她懸梁未久,須臾即漸漸醒轉。睜目一看,發現救下她的人是岐王趙顥。
“你為何做此傻事?”他問。
她黯然答道:“我與他情緣已盡,再無生趣。”
他有片刻沉默,後忽然淡淡一笑,道:“你怎麼能死呢?你忘了麼?你還欠我一千緡錢呢。”
她有些想笑,但唇角弧度尚未揚開卻先有兩滴淚珠滴落。
他輕嘆一聲,擁她輕靠在自己胸前,說:“想哭就哭罷,我沒帶羅巾,不過你可以用我的衣服拭淚。”
於是她終於允許壓抑許久的淚水肆意流出,不加掩飾地在顥身邊將鬱積於胸的悲傷、忿怒與委屈以眼淚傾泄而出。他靜靜地守護着她,直至她哭濕他胸前大半衣襟後逐漸平靜下來。
她拭乾最後一滴淚才想起顥此時出現很是奇怪,便問他:“殿下怎麼會來這裡?王雱會讓你進府?”
顥有點羞澀地笑笑,道:“我是翻牆進來的。”原來他自王雱帶龐荻走後心下始終忐忑,知道以王雱的個性必不會善罷甘休,很可能回家後會為難龐荻。反覆思量終是放心不下,於是天黑後便來前往相府,卻又找不到進門的理由,而且也知道王雱不會讓他進去。想了半天后終於決定鋌而走險從後院牆外翻牆進來,幸好無人撞見。尋到龐荻門邊卻不敢進來,只默默守在門外,豈料後來聽見凳子倒地聲,從窗縫看過去才發現她竟然想懸梁自盡,於是立即破門而入把她救下。
龐荻聞言只覺有一絲暖意自心間撫過,想起他的行為卻又有些害羞,便脈脈低頭也不接話。
顥細看她,審視她的傷痕與淤青,搖頭蹙眉道:“他竟把你打成這樣!”
龐荻遂又想起王雱的惡言暴打,神色悽惻,泫然欲滴。顥無限憐惜地輕擁她入懷,說:“我以後不會讓他再欺負你。”
這個動作很自然,她沒有感到任何反感或尷尬,但覺她現在很冷,依着他,可以取暖。
如此良久,在她的丫鬟進來時他也沒急着把她放開,只緩緩回頭看她們,認出了以前見過的綠袖,便朝她點點頭,然後說:“請姑娘帶我去見王相公。”
綠袖先是一陣愕然,隨即十分愉快地答應。
顥別過龐荻,起身隨綠袖下樓。在出門前看了看案上龐荻寫的字,拿起折入袖中帶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