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風采

開場白

拉斯維加斯即使在白天，就會給人一種惴惴不安的激動，那是一種混雜着希望，莫名的信心和自我陶醉式的激動。除非是不識人間煙火悟性極高的修煉之士，來到這裡的人，都會被觸動身體裡那根最脆弱的神經。待到夜晚來臨，拉斯維加斯就象是一個變幻無窮的魔女，變換無窮的霓虹燈，會使人心瘋狂，忘我，雜亂無章的老虎機的聲音夾雜着驚喜、懊惱的人聲，使每一個落入她魔掌的人就範。

第一章

肖楠若不是出差，絕對不會到這裡來。他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好人。這一點他的確問心無愧。肖楠四十有二，不吸煙，雖然有客人謙讓，他也會來一顆；不喝酒，雖然在酒宴上他也會“感情深，一口悶” ； 從沒賭過，雖然如果四缺一，他也可能玩個塊八毛的；更沒沾過嫖的邊，雖然……這個沒有雖然，是絕對沒有！只偶爾看看而已。有時他坐在辦公室的皮椅子上，摸着略微發禿的頭頂，看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自己都不禁佩服自己的“完整”。可不是嗎！肖楠自上學起，就一直是品學兼優的學生，而且，他也從心裡有這麼一種自信，那就是--我肖楠的未來是掌握在我手裡的，一切好的都必定也必須為我留着。所以他不着急。在那個出國熱的八十年代，他周圍的同學、朋友都削尖了腦袋往外國奔。有朋友勸他：“你條件那麼好，怎麼不想出國呢？” 他嘴上說着“不想。” 心裡笑話他們瞎忙。他想，憑我肖楠要去那還不容易？所以我才不瞎張羅呢，水到自然渠成。畢業那年，幾個學習尖子本來對他留校有一點威脅，可由於有出國傾向，都被分到外地，而他，又紅又專，順理成章地留校任教，一年後被公費派來美國，就一直在這個公司工作，從一個小小的技術人員，一點一點到現在部門主管的位置，肖楠一直是兢兢業業，從沒偷過懶。90年回了趟國，因為媽媽給他在國內找了個對象。“三十而立”，肖楠對傳統還是相當尊重的。女方他見過照片，雖然不是嫵媚動人，但端正大方。母親說是中文系大專畢業，家裡有兩個弟弟，都已工作。肖楠比較滿意。他是一個現實的人。找的是老婆，不是花瓶。見了一面，女方--王小華戴個眼鏡，皮膚黑黝黝的，不大愛講話，但肖楠就決定了。戴眼鏡，說明愛學習，皮膚黑，那是健康的標記，不愛說話，那是不大熟悉我，也透着穩重，再說，老婆是需要調教的。肖楠相信自己的能力。於是幾個月後，肖楠又回國結婚，雙方父母皆大歡喜。一個月後，王小華和他回了美國。從此，肖楠又開始了調教老婆的工程。王小華初來乍到，兩眼一摸黑，自然一切聽肖楠安排。肖楠經過兩個月仔細的對美國經濟分析，決定讓王小華學電腦。他的理論是：我是學通信的，抱着這個“資本主義鐵飯碗”不能丟，你呢，學中文的，在美國等於沒用，除非去教中文，那你也得是個博士。既非博士，正好從頭學起。美國今後這幾年IT市場肯定會蒸蒸日上，呈人才供不應求趨勢，等你兩年拿個碩士，正好派上用場。王小華於是開始學電腦。她已經七八年沒摸過數學了，剛開始學的很吃力，有好多門課要補。不久，王小華懷孕了。她有些想打退堂鼓。肖楠不同意。他教育她：在美國，可不如在中國，想歇個一年半載的也沒什麼。在這兒，天天都得想明天有沒有飯吃。萬一那天我丟了飯碗，你要是有工作，我們就沒事。否則，一下子就全玩兒完。我不要求你很快畢業，可一定要畢業。於是，王小華一學期就選一兩門課，有時作業不會做，肖楠就先學，然後給她輔導。三年半後，王小華終於拿了計算機的碩士，而肖楠也幾乎成了半個學位獲得者。九十年代初，美國經濟正處於恢復階段，市場對電腦人才的需求並不是如日中天。王小華沒有立刻找到工作。有些朋友勸肖楠，應該讓老婆學護士，誰誰誰就學了護士馬上找到工作。肖楠不以為然。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安慰王小華說，工作慢慢找，找不着就先在家帶帶女兒。果然，又過了半年，護士有些過剩，而對電腦人才的需求悄悄增長。小華雖無經驗，可有個碩士文憑，那時各類電腦證書還未時興。不久就有了Offer. 又過了一年，小華跳了槽，作數據庫工作，比較輕鬆。過了兩年，他們購置了房子，又添了個大胖兒子。而肖楠，利用業餘時間拿下MBA，已升為部門經理。等到經濟又滑坡，IT市場急劇緊縮的時候，小華已經有了近十年的數據庫工作經驗，不但沒有工作威脅，且成為公司骨幹。可以說，肖楠一家的日子，過得穩穩噹噹，引來許多人的羨慕。

可近一年來，肖楠卻總感到生活中缺點什麼。平時上班還好，因為沒時間想別的。可回到家，周二晚上大丫頭上鋼琴課，周四二小子學游泳。到了周六，是兩孩子去中文學校。周日下午，大丫頭還要去學跳舞，二小子學畫畫。本來，肖楠是樂在其中的。因為他的生活目標很明確--兢兢業業營造小家庭。但最近，他卻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一天，秘書尼凱西送來拉斯維加斯開會通知，並向肖楠津津樂道巴拿馬假期，說她的艷遇。然後問肖楠去那裡度的假。肖楠說：“家裡。” 凱西走後，肖楠突然覺得很失落。他想想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去過電影院，那好象是五年前；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去的公園，好象從沒去過。他沒時間，或者說他覺得是浪費時間。他的時間都花在孩子，房子上了。每年公司出差，除非非他莫屬，他都會推給別人。夏威夷的年會，佛羅里達，肖楠都除了出差沒去玩過。他把假攢起來，一年只在感恩節休息。說是休息，他也照舊要修修籬笆，鋪鋪車庫的車道，教教孩子功課。朋友鄰居都誇他是模範丈夫。但今天，他突然對自己這個模範丈夫有點膩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憐。攏攏已微禿的頭頂，他在凱西留下的通知單上寫了“OK ” 。

第二章

肖楠懷着一種為自己享受一下的心情到拉斯維加斯。安頓好後，他就坐電梯到了旅館一層。頓時，他被那一種永無休止的“叮叮咚咚” 角子機聲所包圍。開始他還覺得很刺耳，不大會兒功夫，他就似乎習慣了。他很奇怪，以前以為自己到了這種地方一定會頭暈，然而沒有，反而有一種興奮，就象喝了點兒酒。他並不着急一下子就參預進去，而是看着。賭場裡，似乎永遠這麼熱鬧，但這種熱鬧是特殊的。人人都是那麼專著，比聽美國總統就職演說專著得多。肖楠覺得即使這時突然有恐怖分子的飛機來轟炸，也不會影響這裡的人們。坐在角子機前的，多是老年人和婦女，他們非常耐心地向機器里投幣，有的一塊，有的五快，有時機器發出悅耳的呤鈴聲，吐出十來個錢幣，他們就又投進去。有時幣都進了角子的嘴巴，他們就起身到櫃檯又換回一碗錢幣，繼續投。他們一點沒有興奮或沮喪，只是不懈地投，投。肖楠甚至要認為他們在這裡坐了一輩子了。一生都在賭，等着那機器能嘔吐出夢想的錢來。肖楠決定不玩這個，因為他覺得沒有挑戰性，不夠刺激。對於另一個角落的賭大賭小，他更是不屑一顧，因為那裡的人一看就是勞動階級，手裡拿着不多的一把籌碼，臉漲的通紅，有幾個中國人還嘴裡不停地叫” 大！大！大！” 一點風度沒有。肖楠是絕對不會和這群人為伍的。他轉悠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二十一點的台位邊上。他看這裡的人也是不慌不忙，肖楠喜歡這種紳士風度。也因為賭21點是需要動腦子的，這更符合他的性格。以前，他也聽朋友說起過21點，也知道這種賭博是贏的概率最大的。肖楠先看別人玩了一會兒，他就明白了。於是就上了桌。開始，他只投下很小的籌碼，練煉手。沒半個小時，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其間的思路。在賭桌上，從來是生手壯，這似乎成了一條定律，可惜諾貝爾沒有設此獎。三四個小時後，肖楠手邊的籌碼已經快放不下了。莊家目無表情地問他要不要把籌碼兌現。肖楠數了數，共是七百多。他說“兌現。” 肖楠想第一次小試身手，還是不要太貪，就此打住吧。換了錢，正打算去餐廳吃飯，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在這種地方還會遇見熟人嗎？

肖楠確是遇到了熟人，拍他的人叫方駟駒。方駟駒何許人？人們都叫他方博士，因為他有好幾個博士頭銜。肖楠和他是中學同學。肖楠只知道他比自己早兩年來的美國，一直在賓州大學作博士後，有一個太太一個兒子。頭幾年，肖楠還和他通過信，後來就失去聯繫了。沒想到在這裡會碰上方駟駒。
“老方，你怎麼也在這，也是來開會的？”
“這話我得先問你。我印象中你可是不該在這個地方出現喲！” 方駟駒雖然這麼問，可似乎並不驚訝老友相逢於此，而是覺得再自然不過，“怎麼樣？運氣如何？”
方駟駒把肖楠看成這兒的常客，使肖楠有些尷尬，他正要給自己解釋解釋，方駟駒卻揮了揮手，說道“得，咱哥倆有日子沒見了。走，找個地方聊聊去！”
他們就近找了一家小中餐館，一邊吃，一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