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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聽海(摘自出塵公子)
送交者: 霖兒 2002年01月29日18:56:20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天邊的夕陽,半張彤紅的臉已躲進遙遠的地平線,炫綺的晚霞好似給漸暮的天空抹上緋紅的胭脂。

採桑姑娘們的笑聲像銀鈴般的清脆,背着滿載的桑蔞,三五成群,歡快地奔奔跳跳在那下山返村的路上。

一個採桑姑娘悄悄地離群了,在山腳下的小路上留連彷返。暮色漸濃,早已等的不耐煩的月兒,迫不及待地跳上微風中輕搖的樹枝頭。月色撒在她明麗的臉上,秀眉微觱的採桑姑娘,在不停地張望着。

一會兒,不遠處的小路的那一頭,傳來一個男子嘹亮的歌聲:

“皎潔的明月下啊!
一個嫵媚的佳人,舒展着窈窕的腰肢,
她在為思念憂心嗎?

皓潔的明月下啊!
一個姣美的佳人,舒展着輕窈的腰肢,
她在等待而憂鬱嗎?

亮潔的明月下啊!
一個嬌媚的佳人,舒展着夭窕的腰肢,
她在為什麼而心焦呢?”

隨着這悠揚的歌聲,採桑姑娘舒展開緊鎖的眉觱,美麗的臉上露出春風般的笑容,好似那初綻的海棠。

唱歌的是一個身着戎裝、氣質高貴的男子,正是採桑姑娘焦急等待的情郎,她心目中的王子。噢!這威武的男子正是這個小國------閭國的大世子------閭葛。採桑的姑娘有個優美的名字,名叫舜華。在一次皇家狩獵中,閭葛結識了正在採桑葉的舜華。從此每一天的傍晚,閭國的世子和採桑姑娘,完全忘記了自已懸殊的身份,在這開始了他們秘密的幽會。

月如玉盤高掛,撒落碎銀遍山野,和風撫面,吹來那山間不知名的野花清香。舜華偎依在閭葛的懷裡,輕聲如囈:“我是平民的女子,而你貴為世子,我真擔心你的父王,他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的。”

閭葛輕嗅着舜華秀髮中散發出的幽香,柔聲道:“你放心,等我打勝這場仗,回來我就秉報父王,准許我們的婚事。如果他同意,我們就成親,如果父王不同意,我這個世子也不做了,從此你採桑養蠶,我耕地種糧。”

世間美好的事中,還有比情郎的承諾更讓姑娘醉心的事嗎?舜華微微地抬起頭,嫣然一笑,猶如一朵玫瑰忽然綻放,說不出的嬌媚明艷,昵聲細語道:“那我不是要害得你做不孝子了嗎?只要你有這份心,我就心滿意足了。”舜華說着起身,閉上雙目,默默祈禱:“慈愛的天帝啊!小小女子舜華,請求您保佑世子殿下打敗西秦,平安歸來………”一陣輕風徐徐吹來,使月下虔誠為情郎祈禱的姑娘,輕風動裾,裙襟飄舞,周身猶如蘢罩着一層輕煙薄霧,似幻似真,飄裊若仙。直讓一旁的閭葛如痴如醉,如夢如幻。

舜華禱告完畢,轉過身來,秀眉雙觱,嬌顏含愁:“明天我們就要暫時別離了,我會保重自已的,我也相信你一定能凱旋而歸。我等你回來,你以前答應過我,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到那遠方,去看那美麗的大海……”

閭葛感激地摟着舜華的雙肩:“……等着我回來,等我回來我就娶你,然後我們一起去看那大海,我不會食言的,我一定會帶你去看大海、一定會……”

閭葛只覺得手中的劍柄又濕又粘,握在手裡很不舒服,說不出的難受。他把長劍往地上一插,騰出手來在青色的戰袍上擦了擦,在戰袍上又留下一個血紅的手印。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用手把戰袍弄髒了。正像他的弟弟子都常抱怨的那樣:北方的劍,劍柄長但護手太小,遠不如南方吳、越國的那種短柄大護手的寶劍來的好用。確是如此,護手太小的結果就是很容易讓敵人的血順着劍刃流到手上。人的血很綢,很粘。

在他身旁,一個身披白色戰袍的少年將軍正專心至致地擦拭着手中的寶劍,那柄寶劍的劍身上嵌着很優美的鱗狀花紋,劍刃則閃着寒氣逼人的藍光,印在劍主人那線條柔和優美的臉上。那少年正是閭葛的弟弟,閭國的二世子子都。

閭葛接過一個士兵遞來的水袋,喝了幾口,起身走到子都的身邊,把水袋遞給了他,子都神情沮喪地接過水袋。子都本有着一對像天上的北極星一般明亮的眼睛,但此時卻顯得無精打采。因為在剛結束的戰鬥中,他受了點傷,死裡逃生。在兇殘的西秦軍隊中混戰時,他的戰馬突然失蹄,把他跌了下來,眼見要被秦軍剁成肉醬,他的哥哥閭葛冒死殺到他身邊,殺出了一條血路,把他救下,並意外地砍下了秦軍主將的頭顱,殺退了秦軍。子都一向以美貌和勇敢自負,這是他第一次在戰場上吃虧,怎能不令他沮喪呢?

士兵們都疲憊地躺在地上,接連數日的拼戰,他們都已疲倦不堪了。閭葛靠在一根樹幹上,輕聲嘆了口氣:出來已經好幾個月了,帶領着幾千家鄉的子弟兵,與兇殘的西秦軍隊大小十餘陣,終於擊破數倍與已的西秦虎狼之師。等會兒只要伏殲了西秦援軍的主力後,就可以回國向父王報捷,然後就能與那在山間採茶的美麗姑娘再次相會了。一想到這,心中不禁甜滋滋的,心癢難熬,恨不得馬上就能回去。

太陽躲在灰郁的陰雲里已經有好幾天了,入秋的西北平原上,所有的樹木上都掛着枯黃的敗葉,在肅殺的秋風中搖搖欲墜。

突然,遠方的樹叢中,幾隻受驚的烏鴉刮刮叫着驚慌地飛起。子都騰地跳起,噌地撥出寶劍。而本來倒在地上的士兵們也迅速爬起,拿起各自的武器,跳上戰馬列成戰鬥方陣,嚴陣以待。

秦國最初本是小國,但多年的東征西討,滅國無數,乞今日已是諸侯國中最強的巨無霸。秦軍隊伍最前方的戰車上,坐着的是西秦的將軍白乙,白乙為秦軍打了多年的仗,滅了許多的小國,他根本未把小小閭國區區數千騎放在眼裡。所以他沒有想到先頭部隊竟然已經被殲,更沒有想到即將降臨在自已身上的危險。

隨着突然響起的號角聲,閭國的伏軍已經沖入了秦軍的陣中了,沖亂了秦軍的隊伍,一時間,人呼馬嘶,喊殺聲震天。但秦軍畢竟是長年征戰、訓練有素的軍隊,很快便穩住了陣腳,利用數量的優勢抵擋閭國騎兵的伏擊。

閭葛一手持盾,擋開了一員秦將刺來的長戈,“噗”地一聲把那秦將砍翻下馬。“擒賊先擒王”,閭葛嘀咕了一聲,策馬沖向戰車上西秦主將白乙。白乙眼見一員青袍敵將向自已衝來,氣勢洶洶,忙揮戈劈去,“鐺”的一聲,白乙只覺得雙手一麻,本能地屈身一低頭,一道寒光從頭頂划過,只覺得頭頂一涼,頭盔已不翼而飛。白乙嚇得一身冷汗,驚慌中白乙透過餘光,已瞥見自已帶來的千輛戰車已被破得剩不足半數了,並且有的戰車已開始陸續敗逃,退出戰場。接着前面趕車的車卒突然一聲慘叫,白乙回首一看,只見那青袍敵將策馬殺回,一劍砍翻了車夫,接着劍快如風,又劈倒了車上剩下的兩員車卒。一輛四人的戰車,只剩下白乙一人了,白乙心知大勢去矣,拼盡全力揮戈逼開敵將,拉住疆繩,往秦國方向逃竄。

那青袍敵將正是閭葛,他心裡非常清楚西秦乃是諸侯國中最強者,但只要自已能徹底全殲西秦侵略軍的主力,讓西秦不敢小覷閭國,把秦王逼上談判桌,當可保閭國西線最少十年平安。此刻焉肯放過秦軍主將逃走。

白乙已是心膽懼裂,但馬車焉能快得過馬騎,未逃出數里路,眼見要被青袍敵將追上,而青袍敵將身後又有一白袍敵將正在趕上。他認得那是閭國大世子閭葛與二世子子都,二人雖然年幼,但在諸侯國中已有勇武無敵之名,心知不敵,但白乙畢竟是一員身經百戰的大國之將,困獸猶鬥之時,閭葛一時半會兒也難以取勝。忽然白乙瞥見前方已是斷崖無路,但是勒馬已然不及,慘叫一聲,連車帶人墮下山崖,但臨墮崖前,他的長戈已鈎到了閭葛的馬綹上……

閭葛苦笑了一聲,沒想到自已運氣這麼好,連騎帶人被敵將鈎下斷崖,卻沒有同歸於盡,總算眼疾手快,揪到崖邊的槿木,吊在半空,搖來晃去。耳邊傳來馬蹄聲,他知道那是弟弟子都來了,忙放聲大叫:“子都,子都,快來幫我。”子都來了,他看到子都騎着馬到了崖邊,他很奇怪,子都為什麼沒有立即下馬來拉他上去。

子都的表情很怪,英俊秀美的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白。耳邊轉來滾滾車輪聲,夾雜着秦語的呼號聲,子都知道那是敗逃中的秦軍在向這個方向過來了。他看着像風箏一樣在空中搖搖晃晃的哥哥,覺得握着寶劍的手在微微顫抖,眼中閃過一道複雜的光茫。

閭葛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了,看着弟弟奇怪的表情,他停止了求助,心中隱隱覺得不妙。他也聽到了那耳邊越來越近的秦軍戰車的車輪滾滾聲,終於,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騎在馬上的子都白晰的臉上,肌肉微微扭曲,閉着眼,緊咬着牙關,居然掉頭而去。身後留下閭葛一聲絕望的呼叫……

戰爭已經結束,弱小的閭國大敗強大的秦國數萬虎狼之師,閭國人民又迎來了和平。舉國沉浸在歡樂之中,人們像過節一般歡慶勝利,載歌載舞,連夜的狂歡。戰場上回來的士兵們暫時卸下了鎧甲,回到村子裡和他們的情人們歡度他們的重聚。

只有那桑山腳下的採桑姑娘舜華,她孤獨地等啊等,一直等到太陽下了山,等到了月光撒遍了大地原野。她心中惴惴不安,蹦蹦直跳:村里出征的小伙子們都回來了,其他的採桑姑娘都在和久別的情人相會,為什麼,他卻還沒有回來呢?

“舜華姑娘……”舜華聽到身後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叫她,好像就是心上人的呼喚,一陣驚喜,她笑着回頭一望,來人也是身着戎裝,氣質高雅,眉宇也和她的心上人一般清秀而高貴,但卻不是閭葛。舜華的笑容凝住了。

“我知道你在等閭葛,我是他的弟弟,子都。很報歉,我哥哥他回不來了,他……死了……”隨着子都悲慟的話語,舜華只覺得天玄地轉,眼前一黑,倒在了子都的懷裡……

“噗”得一聲,閭葛揮劍劈下對手的頭顱,接着無頭的屍體“孜、孜”地向天上噴着血柱,然後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地上。周圍傳來一陣雷鳴般的喝采聲,但也夾雜着憤怒的辱罵。閭葛這次砍死的是一個匈奴武士,他已記不清今天砍倒多少人了,只記得自已被俘的頭一天挨了秦軍好一頓毒打,但他吭也沒吭過一聲。第二天,秦軍士兵把他拉到了一個石砌的大方坑前,大坑邊上圍坐着一大群秦國的貴族。他們把他推了下去,然後就開始了這每天血腥的搏殺,對手不一定,有時是秦國的死囚,有時是晉國的俘兵,更多的是匈奴武士。

“哈、哈、哈……我又贏了,商大夫,說話算話啊,一百匹絲綢,我又贏了一百匹絲綢啦,哈哈…”坐在看台上一個王者打扮的年輕人舉着酒杯狂笑不已。在他旁邊坐着的是一個面色難看的大臣,那大臣鐵青着臉把一個酒杯投向坑裡,砸在閭葛的臉上。杯中殘酒混着血水和汗水流到嘴角邊。閭葛用舌尖添了添嘴唇,仍然能感覺到濃烈的酒味。“已經有好久沒有嘗過酒味了。”閭葛在心中感慨了一下。

“世子殿下。”閭葛猛一聽這熟悉的稱呼不禁一楞。回首一看,不禁一股涼氣從背上升起。說話的人他認得,正是從前自已手下的一個士兵。

“對不起,殿下,我也被俘了。秦國人真是狠毒啊!他們知道沒有人能打得過你,所以現在要我們自相殘殺。對不起了殿下。”閭國士兵面無表情地舉起長劍。閭葛仰天深吸了一口氣,“你不用感到對不起我,在這裡,我不是世子,在這個地方,我們都不是人,像鬥狗一樣,只是秦國人的取樂的賭具而已,你動手吧!”說罷閭葛和閭國士兵已揮劍戰在了一起,士兵的劍術他很熟悉,讓他聯想起了被俘前,他和士兵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的情形……“鐺”得一聲,閭葛手中的劍被震開,士兵的長劍指着他的胸膛,看着士兵年輕的面龐,閭葛閉上了眼睛……耳邊轉來一陣陣怒罵、吼叫,看台上的秦國人紛紛站起,狂叫着:“刺死他、刺死他……”士兵握着劍的手在微微顫抖。

“動手吧,我不會怪你,能死在自已弟兄的手中,我死也無憾了。”閭葛已經放棄了生存下去的欲望。士兵沒有把劍刺下去,閭葛望見他眼中閃動着淚花。“狗仔子,快殺了他,不然我把你們兩都處死,快,閭國豬……”看台上的秦王興奮地跳起身來,狂叫着。

淚花在年輕士兵的眼中打滾。忽然他大吼一聲,向閭葛撲去,在閭葛耳邊小聲道:“世子,逃出去,記得為我報仇啊!”然後猛然抓住閭葛的劍插入自已的胸膛,鮮血順着劍身上的血槽噴泉般湧出。這突兀的情形,把閭葛和看台上的秦國人都驚呆了。兩顆淚珠從士兵的眼中滾落。在閭葛悲憤的長嘯聲中,士兵褪出插在胸口的長劍,猛然回首,把手中的劍擲向看台,正在發楞秦王發現飛來的長劍時,已經遲了,睜圓了不可置信雙眼,驚恐地發現長劍的劍柄在自已的胸前微微顫動………

看台上登時一陣混亂,閭葛如夢方醒,一個箭步躍上士兵的肩頭,接着躍出大坑,躍到看台上,揮劍砍倒幾個前來阻止他的秦國大臣和甲士,搶到了一匹馬,趁着混亂殺出一條血路向外逃去。臨行時,他回頭望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士兵,淚水混着血水滾落……

衝出了重圍,已經逃了好幾十里了,夜色漸濃,卻還沒有擺脫追兵,耳邊除了呼呼的風嘯,就是秦軍追兵的鼓譟聲,一支支箭矢從身邊擦過。閭葛知道只要逃入前方山坡中岔道里就有可能逃脫追兵,眼前已經出現了一座座起伏的丘嶺了,閭葛一陣驚喜,忽覺身下的馬匹一聲悲鳴,接着一個咧咀,閭葛心道要糟,知道馬匹中箭了,但是遲了,突然倒地的馬匹把他像一個斷線的風箏一般盪出,滾下山坡。閭葛只覺得頭在地上重重地一撞,接着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閭葛恢復了知覺,只感到頭疼欲裂。臉上也是濕濕粘粘的,這種感覺他很熟,那是血。他掙扎了一下,爬了起來,渾身幾乎每根骨頭都在痛,但感覺得出沒有哪根斷掉。他想看看自已到底跌到了哪去,但很奇怪,周圍一片漆黑。天還沒亮嗎?那身上暖洋洋的是什麼?不是陽光嗎?

閭葛緊張地舔了一下舌頭,用力地揉了揉自已的雙眼,但是,依然什麼也看不見。“不可能,不可能……” 閭葛只覺得自已呼吸十分的急促,“就算是黑夜,也總有月亮、星星啊!就算是黑夜,也總不至於什麼也看不到啊!”閭葛向前走了幾步,被一塊石頭拌倒,但他沒有感到痛,又站了起來,仍然被拌倒。他確信自已瞎了,真得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沒有再痛哭,也沒有悲吼,只是默默地流下淚水,或許,這就是自已的命運…………


鮮花像彩蝶一般,從天上徐徐飄下,撒落在通往王宮的道上。今天是新君娶親的大喜日子,自戰勝西秦的慶典後,閭國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剛繼承王位的新君子都,身着最華麗的服飾,牽着他那嬌羞美艷的新娘的手,下了迎親的馬車,踏着滿地芬芳的花瓣,在一群英俊的少年和美麗的少女的簇擁下,步入了喜慶洋洋的王宮,身後傳來百姓們衷心的祝福和歡呼,經久不絕……


晚秋的風,乾燥而凌冽,道旁的蘆草過早地露出敗像,在肅殺的秋風中可憐而無助地搖來晃去。道邊的泥濘中,一個污穢的乞丐把身體支撐在一根樹枝上掙扎着爬起,但泥地里實在太滑,亦或是他太虛弱,剛邁出一步,又滑倒在泥漿中,濺起泥水四處飛射,這次連他手中的樹枝也脫手而出,不知去向。乞丐雖然滿面的污漬,但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很年輕,但是他的眼神卻迷離而晦暗,跪在泥地里,把手插在泥水中,小心翼翼地搜尋那早已離他遠去的用來支撐身體的樹枝。

一個背着竹簍的老者,駐着拐杖,眯着眼,在一旁已看了半天。老者蹣跚地走到年輕的盲丐身旁,不顧他滿身的污泥,也不介意那不斷散發着的惡臭,將盲丐扶起,帶着他走出泥濘。老者的聲音溫和而蒼老,透着那歲月和往事留下的蒼桑:“年輕人,有什麼我能幫你忙的嗎?你從哪來,想去哪?”

盲丐感激地道了聲謝,答道:“我從很遠的北方來,我是一個卑賤的瞎子,我早已失去生存的希望,之所以活到現在,是為了承守一個多年前的諾言,所以我花了好幾年才走到這南方,為了就是到那大海的邊上。”說到這,盲丐黯然地嘆了口氣,“可是我現在太虛弱了,我已經感覺到那海風的腥味,但我迷失了方向,我再沒力氣前進了,老伯伯,您能幫我嗎?這可能是我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個請求,我的生命已到了終點,但是如果能讓我感受一次大海,我將死而無憾。”

老者憐憫地嘆了口氣,道:“可憐的年輕人,也許這世上只有我能幫你的忙了。”老者遞過拐杖,“年輕人,抓住我的拐杖,我帶你到那海邊。”於是,路人們看到了一個年邁的老人,牽着一個年輕的瞎子,踏着斗峭的山石路,堅難地向那海邊蹣跚行去。

夾着腥味的海風,不停地把海浪推向那懸崖石壁上,咆哮着、沖刷着。“老伯伯,我們到了嗎?這就是大海嗎?”盲丐站在懸崖的邊沿,他感覺到了腳下那翻滾、怒吼的巨浪。老者告訴他:“是啊!年輕人,這就是大海,你聽到了那海浪聲了嗎?”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盲丐知道,只要自已再向前一步,下面,就是深深的大海。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定格在那撒滿了月光、仿佛鍍上一層薄銀的山腳下的小路,那個腰肢窈窕的姑娘。

那月下的山盟海誓,猶歷歷在耳:“……我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到那遠方,去看那美麗的大海……”“……等着我回來,等我回來我就娶你,然後我們一起去看那大海,我不會食言的,我一定會帶你去看大海、一定會……”

“一定會,一定會……我不會食言的,我終於到了大海邊上,可是,我卻看不見大海……”盲丐那晦暗無神的眼裡閃着淚光,緩緩地抬起了一條腿……

“聽………”老者那嘶啞而蒼老的聲音突然變得嘹亮而激昂:“快聽,你快聽那海浪……

………………………

你聽那海浪
那是海神在歌唱

你聽那海浪
那是雄性的張揚

你聽那海浪
裡邊有情人的呼喚

你聽那海浪
迴蕩着生命的希望

你聽那海浪
能盪去我們心靈的污患

你聽那海浪
它不會使我們瘋狂

你聽那海浪
能忘卻痛苦和絕望

你聽那海浪
那裡有情人的笑容,因為她已烙在了心上

你聽那海浪
盤旋在懸崖下迴蕩,雖然人在天涯海角,
但是我們的心靈不再流-------浪

…………………………………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老者已哽咽了。老者沒有注意到,盲丐已是淚流滿面,跪在了地上,兩人都陷入深深的傷感和回憶里。

一老一少兩人靜靜地聽着那洶湧的海浪聲,良久。“我是個孤老頭兒,從前也有一個妻子和兒子,但是一場瘟疫,我失去了她們……”盲丐默默感覺着老者那蒼涼而疲憊的聲音,聽他尾尾述說着往事:“我眼睜睜着看着她們死去,一點法子也沒有。那天,我發瘋一樣跑到海邊,就想,這麼結束了自已吧!但是我聽着那海浪聲,終究沒有跳下去。從此我開始專研醫術,嘗盡天下百草。妻兒的死,給了我懸壺濟世的動力,世上還有什麼比生命更珍貴的嗎?”

年輕的盲側耳丐聽着,若有所思。老者拍着盲丐的肩膀道:“從此我踏遍了中原四夷,我不能再忍受疾病和痛苦折磨天下苦難的人……” 老者盯着他那晦暗無光的雙眼:“世上認識我的人,都稱呼我為扁鵲………”


戶外的風又冷又濕,吹得廳內的燭光驚慌地閃來晃去。閭國年輕的國君子都,呆呆地坐在王宮的廳里對着手中的寶劍發楞,沒有發覺一個美艷而華貴的婦人已站在了他的身後,“夫君,想什麼想得那麼入神啊?從晉國回來後,你就一直這樣,好生讓人擔心!”這貴婦正是閭國夫人舜華,她的聲音輕緩而柔和,能讓心事重重的子都登時一掃胸中的陰鬱,舒展開愁眉:“沒什麼大事,只是又要打仗了而已。”

一聽又要發生戰爭,舜華微觱秀眉:“又有戰事,是不是又有大國想欺侮咱們了?夫君,你在晉國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子都輕嘆了一口氣:“晉國是如今的中原諸侯國的霸主啊!新登基的晉王傲慢無理,借晉都會盟之際,想要吞掉我們幾個小國,他把我和幾個小諸侯國的國君聚在一起,拿了他下的詔書要我們簽了,好把城池送給他,並且還要我們和他歃血宣誓。”

舜華鎖緊了雙眉,道:“我們的國家好命苦啊!西邊連着暴秦,北邊連着強晉,都想欺侮咱們。那麼夫君,你答應了他們了嗎?”

子都微微一笑,用手輕輕地撫了一下唇上的甓須:“當然沒有,其它幾個諸侯都選擇了屈服,他們害怕晉王。不過我不怕他,把他臭罵了一頓,還用竹簡把他的白玉石地板砸了個大坑,把他嚇傻了。他手下的甲士想來殺我,被我砍翻了幾個,然後我把晉王抓了做人質,這才回得國來。想來用不了幾天,晉王就會傾國之兵來攻打我們了,我正為這事發愁呢!”

“嘆,真驚險哪!不過能平安回來就好。”舜華輕輕蹲下,溫柔地把頭靠在子都的膝上,語氣堅決地說:“即使是晉王傾國來攻,我們也絕不能屈服,我雖然是個沒用的婦人,但也有一點氣力,到時也隨你上戰場,給你和將士們餵馬、煮飯。”

子都撫摸着舜華輕柔的秀髮:“那可太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當年我們連更強大的秦國都打敗了,這次也一定能把晉軍全殲城下。”

一聽到“秦國”二字,舜華渾身不禁一顫…………

烈日下,一個老農勤奮地耕鋤着,忽然一個高大的黑影在他身邊擋住了那灸人的陽光,給他帶來一絲的涼意。老農吃驚地抬起頭,面前站着一個風塵赴赴,身披晦灰襤褸斗蓬的流浪客。

老農揮去一把汗水,眯着眼笑問道:“年輕人,你來到這有什麼事嗎?”

那流浪客看起來容顏清癯,卻抑制不住那難以掩藏的倦容。他的目光茫然而困惑:“請問老伯,你們的國君他賢良嗎?”

老農放下鋤頭,笑答道:“你問我們的國君啊!他可是所有國家的國君中最賢良的,他對我們百姓就像自已的親人,在戰場上他又是最勇敢的將軍。還有我們的王后,她的賢德說也說不完啊!她本是我們這最美的採桑姑娘,現在也是天下最賢良的王后………”

老農的話還沒說完,流浪客已轉身而去,他的眼神愈發茫然而悵惘。在邊上,老農的兒子好奇地湊過來,望着流浪客那孤單遠去的背影,向老農問道:“父親,那人是誰啊?”老農重新撿起鋤頭,邊鋤邊答道:“這個人是個怪人啊!從十年前起,他每隔三年都會來這一趟,問我們的國君賢不賢良,這次已是第三次了,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可能是個外邦來的,想為我們國君效力的人吧!”

沙場秋疾風如煞
壓城陰雲嘶馬急

一掃眼前密密麻麻的晉軍戰車方陣,子都毫無懼色,撥劍直指敵陣,震耳欲聾的戰鼓擂隆聲中,大吼一聲“殺………” 登時塵土飛揚、遮天蔽日,震天殺聲里,數千閭國戰騎直衝晉陣。

手持巨鉞的晉王站在一輛最大的戰車上,神情冷峻,望着被十數倍優勢的晉軍團團包圍的閭國騎兵、左突右沖的閭王子都,晉王輕蔑地撇撇嘴,孤傲地自語道:“中原的霸主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小小的閭國將被從地圖上抹去,在史籍上不留一點痕跡。誰也不能阻止我的千秋霸業,你,也不能。”

戰馬悲嘶聲中,又一員閭騎被晉軍戰車的車卒用長戈鈎下。子都大怒,砍翻身邊敵車,奮力沖向晉王車騎,但總有數十輛敵車擋在前方,根本無法靠近晉王。子都眼中急得噴火,但晉軍素來驍勇善戰,又是傾國來攻,以十幾倍於閭的優勢,縱然閭騎以一敵十,怕也難逃被圍殲的命運。想到這,子都不禁悲慟,回首遙望背後的城池,似乎看見妻子正攜子站在城牆上……

冷峻孤傲的晉王看着陷入絕境的閭國兵團,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那是勝利者得意的笑容。他對自已有着無比的自信,但他或許忘了,自已,並不是上天註定好的勝利者……

在一聲刺痛耳膜的尖嘯聲中,晉軍的後方的車陣,突然像潮水般地向兩邊拔開,混戰中的雙方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吃驚地向那方望去,只見一員灰蓬黑甲的戰騎在晉軍後陣中橫衝直撞,晉軍措手不及,根本無人能攖其鋒,那甲戰騎轉眼就衝到了晉王的面前,晉王來不及驚慌,揮起巨鉞,但他還不及劈下,黑甲戰騎已從他身邊閃過,在那一瞬間,晉王看到了黑甲人的臉,那張臉,被被毫無表情的青銅頭盔罩着。接着,晉王看到了他這一生最恐怖的景像:自已的視線遠離了自已的軀體,他看到了自已的背影,鮮血從兩肩中直衝上天,形成一道美麗的血霧,恐怖而又詭異。

失去了國君的晉軍,大旗轟地倒下,強大的晉軍登時如沒頭的蒼蠅,在閭國鐵騎的反擊下兵敗如山倒,潰不成軍,潮水般地潰退。

震天的歡呼聲中,閭國軍臣、百姓把國君子都和那拎着晉王頭顱的黑甲勇士圍在中間,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子都興奮的滿面通紅,他下馬接過一個待從端來的酒斛,恭敬地端到黑甲勇士面前:“英雄,不論您從哪來,你是我們閭國人見過的最英武的勇士,您給予了我們最大的幫助,請您喝下這杯美酒,算是我們閭國人對您的敬意。”

黑甲勇士沒有理會端着美酒的閭王子都,孤傲地坐在馬上,睥睨環視,忽然舉起手中的晉王頭顱,環繞示眾。冰冷的青銅頭盔里,露出的那冷峻的雙眼,寒冷的目光逼得圍在周圍的閭國軍臣都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半步。“鐺”的一聲,子都手中的酒斛被飛來的晉王人頭打翻在地,正吃驚間,黑甲勇士躍馬落地,“蹭”地拔劍指着子都的面龐。

圍在周圍的眾人驚呆了,他們明白此人這無理的舉動是向他們的國君發出了決鬥的信號,紛紛把目光轉向他們的國君子都。這是當年周天子所立的規矩:如果諸侯貴族不接受挑戰,那麼大家就可以一擁而上把無理的挑戰者剁成肉醬,如果諸侯接受挑戰,那麼就得尊重諸侯做為一個勇士的身份,不論輸贏,任何人都不得干預。

子都先是一怔,接着怒從心起,冷哼一聲,劍眉一揚,戰袍飛揚中,劍已出鞘……

子都記得自已從少年時起,自已就披上鎧甲,上了戰場。直到如今,他不記得到底打過多少場仗,也不記得有多少次與強敵短兵相接、生死相搏。但是他記得自已從未輸過,因為在戰場上活下來的,就是勝利者。所以他在諸侯中的威名無人不知,他的美貌與天下無敵的勇力,已為各國的史官載入史冊,垂名青史。

“鏘………”一陣刺耳的金器磨擦聲中,子都看見鋒利的劍刃在胸甲上划過,帶起了那一剎那的火花。他此時已是汗如雨下,在今天之前,他從沒有感覺到死亡,原來就離着自已這麼近。在見到黑甲人那雙冰冷犀利的目光前,他仍然自信即使是一個天神,也會在他的劍下屈服。但在黑甲勇士那如泰山壓頂般的力量、雷霆萬鈞般的氣勢下,子都感覺到自已的自信與勇氣已隨着自已凌亂不堪的步伐,不知所蹤了。而昔日他用來傲視天下群雄諸侯的不可一世的力量和劍術,在那神秘的黑甲勇士如疾風驟雨般的攻擊下,即將潰不成軍。每當他抵擋住對方一劍,便覺得自已的手心一陣發麻,在對方的劍里,他感覺到的不僅僅是超凡勇猛,而是恨,是仇,這就像是復仇的劍。這種感覺讓他恐懼、也讓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他……”在對手那冷漠的眼神中,慌亂恐懼的子都似乎讀到了什麼,感到了徹骨的冰寒。劍光閃逝中,子都只覺雙手一麻,寶劍已脫手,接着胸腹一涼,發現自已已倒在了地上。他翻轉身體想躍起,結果只覺胸腹一陣溫熱,緊接一陣劇痛把他重新跌倒在地……

周圍閭國的武士們都抽出了武器,但是他們現在不敢上前營救受傷的國君,因為……長劍懸在子都的頭頂。

那青銅頭盔里的那雙深隧的雙眼盯着倒在地上、面色灰敗的子都,緩緩舉劍……

這時一個年輕的貴婦驚叫着跑來,撲在子都的身上,以自已的身體來護着他。貴婦人正是閭國夫人舜華,她的目光驚恐而不失果決,死死盯着那要殺她丈夫的人。原本冷酷無情的黑甲勇士一見這貴婦,居然渾身驀地一顫,手中的長劍不禁微微顫抖。

子都輕輕地掙扎了一下,強忍着痛苦:“你究竟是誰?”

一陣沉默,接着“鏘鏗”一聲,青銅頭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夕陽漸遠,一望無際的西北平原上,如鍍了一層薄金,也印照在了頭盔里的那張蒼白的面容上-----

子都和舜華同時如遭電擊一般,子都臉色煞白,青紫的嘴唇嚅咄道:“哥哥,果然是你,你真的還活着。我剛才就在想,這世上,能把我打的如此慘敗的只有你了,你,還……好嗎?”

那冷峻削瘦的面龐上,雙眉入鬢,目光中又是冷漠、又是悽苦。舜華睜大着雙眼,先是驚愕,隨即渾身顫抖,幾乎昏厥,她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她也一樣顫動着嘴唇,但卻說不出話來,因為她有太多的話要說,要問,但是卻不知從何說起、問起。

這時周圍的士兵大臣中忽然有人失聲叫道:“大……大世子。”隨着這聲驚呼,許多大臣和士兵認出了閭葛。不知誰帶了頭,跪倒在地,隨即所有的大臣、士兵、百姓都伏跪在了地上。

“爹爹、阿娘……”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哭喊着跑來,撲到倒在地上的子都和舜華身上。小女孩很可愛,眉宇間透着子都的神韻,眉眼卻是舜華那般的美麗。“伯伯,求你不要傷我們,伯伯……”隨着小女孩怯生生的祈求,閭葛心裡一陣陣的絞痛。

他痛苦地閉上雙眼,往事如電光火石一幕幕地浮現:慈祥的父王、稚氣未消的弟弟、茶山下的山歌、月光下那焦急等待他的美麗姑娘、泥濘中掙扎的污穢的盲丐、那黑暗世界中翻滾的海浪聲………

對着眼前那悔恨羞愧及渴望寬恕的年青國君,和他身邊那淚流滿面的閭國夫人,驚恐不安的小女孩,伏跪在地上的大臣、士兵和百姓。剎那間閭葛明白了-------自已根本不該在這出現,當年那月下的美麗姑娘,如今已是雍榮華貴的王后,這個國家,也不再需要他了………對這兒的一切來說,自已,終究是個多餘的人。

空氣中傳來一聲輕顫的龍吟,長劍在空中划過一道爍目的銀光,插進了地面。斗蓬襟帶如風飛舞中,伴隨着一聲厲耳的長嘯,閭葛跨上坐騎,揚起一陣黃塵,漸逝漸遠,在眾人的目光中,和着那西去的斜陽,一起消失在地平線上………

…………………

天邊飄來那片孤單的雲

好似我無助的思念

那片被朔風吹來的雲

帶走了那逝去的往事

誰也不知那片愁雲要飄向何方

只帶着傷感一起流浪

隨着那天邊飄浮不定的雲,四處地遊蕩

流浪,流浪到那誰也不知道的遠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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