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春妞記得那天她跪在母親的面前嚎啕大哭，像村里過去其他姐妹出嫁前一樣，在爹娘面前長跪不起，把18年的養育之恩化成淚水回報給了父母。她邊說邊哭邊磕頭。這哭聲把屋外頭川流不息忙碌着、歡笑着的婆娘們驚動了。一個老道一些的嬸嬸不高興了說：“這是哪裡的規矩？新姑爺的花轎還遠在山上沒下來呢，得等等再哭。”

    另一個嬸嬸說：“嫂子，你都講的是舊規矩，現在的姑娘不講這些，她們想啥時候哭就啥時候哭，你讓她哭個夠，等姑爺來了，再哭不好開臉了。”

     “到現在還沒開臉？昨日就該開了。”不知是誰又驚詫地說。

     廚房裡剁肉的聲音已經被這些議論聲蓋住了，或她們停止了手中的活，專心討論“規矩”起來。

     “這春妞兒，看她平日裡不吭不哈的，這妞兒還挺倔，昨日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天不吃不喝，誰也進不去。她娘也心疼，把她爹擋在門外不讓進。依了她爹那虎脾氣，只怕這妞兒昨日都被綁起來開了臉。”

     “還是勸勸去。”那位老道一些的嬸嬸索性不白和這 些姐妹們耽誤工夫，說完，放下鍋鏟，一雙油膩膩的手在黑乎乎的圍裙襬下翻手是雲，復手是雨一般地手心手背胡亂地擦了擦，大步跨出廚房，徑直推開房門，拉開 抱着女兒痛哭不止的春妞她娘教訓說：“你這當娘的，不勸閨女趕緊洗臉擦淚去開臉，卻在這裡湊什麼熱鬧，也不怕人家笑話。”說完，拼着渾身的力氣將跪在地上 不肯起來的春妞硬是拽了起來。

      春妞的爹這時也推門進來了。

房門外已經站滿了相親們，幾乎水泄不通。大家看的不是春妞的痛苦惜別，是看春妞她爹這牛脾氣怎麼最後一次嚴厲地治他閨女。有小孩摸着鼻涕鑽在人縫裡伸着頭往裡看。

     “春啊，我的兒，爹委屈你了，你就別為難你娘了， 我們也是為你好哇。你就看在我們養育了你一場，順了吧。以後，爹娘的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就好好和甄牛過日子吧。你娘跟着我苦了一輩子，窮了一輩子。我對不 起你娘啊，我不想你也像你娘一樣，在山裡窩一輩子哪裡都沒去過，什麼世面都沒見過。爹知道你的心事，那是山頂上的靈芝草，你爬不上去，也摘不到的。你就別 糊塗了。聽你嬸嬸的話，開了臉吧，等你女婿來了，也好放心。”這一席話，說得一旁的看客目瞪口呆，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些失望。

    而春妞的哭聲應着父親的話又起了。父親的話，把她這幾夜的擔心又挑了起來，像一柄鋒利的劍一樣直穿她的心。她撲通一聲雙腿跪在爹娘跟前，嗚咽嗚咽地哭了一 陣。但此時的春妞，不再是適才抱着娘嚎啕大哭得傷心欲絕的樣子，不再哭得淒悽慘慘，慘慘淒淒的了。當她的哭聲慢慢靜下來時，她的心像一葉小舟一樣，在生離 死別的風口浪尖上淌着血。

    恰逢此時，進來兩位大娘，在春妞的房間裡，一聲一聲驚天動地地乾嚎起來，比春妞還傷心。她們是請來湊陣代哭的“專業戶”。她們邊哭邊說邊唱，背台詞一般一溜一溜，一順一順地全部“話劇”了一遍。

看熱鬧的人，有的真被這場面感動了，用衣衫摸着淚，用袖口擦着鼻涕，用腳踢着房門的門檻，帶着身邊的娃兒離開了那“傷心地”。後面的戲再也看不下去了，再看就膩煩了，年年姑娘出嫁，年年哭不出新花樣兒來。

    這是山裡的習慣，每個要出嫁的姑娘都識別這樣的戲法。

    太陽從窗口悄悄地溜進來，趴在春妞春花綻放得正旺的兩峰上，頂着一閃一閃的金光，輝映着她哭得紅燈籠一樣的雙眼，紅紅的臉蛋沒有光彩，只有年輕的細嫩里遮 不住的光潔。春妞就是不穿那套新娘裝，也十分好看。別說這甄牛幾年前打光棍時就對她垂涎三尺，就是現在發跡了，也看不上城裡的漂亮妞。那山里山外的年輕小 伙子們，只要還有點兒血氣的，誰不做夢想娶這樣的媳婦？

      春妞此時當然明白了，時辰已到，仿佛上刑場一樣，說的是時辰。她該穿戴整齊上花車了。

     說花車，自從那一年破了四舊，用竹杆做成的花轎已經絕跡，取而代之的是爬慣了山的兩條腿。改革開放後，山里不能像鎮上那樣，有公車的用公車，沒公車的租搬 運站的貨車或板車，再加上自行車，一行迎親的隊伍敲鑼打鼓也挺惹眼，讓人羨慕。山里只能用擔架當車，四個壯年漢子抬着新娘一步一搖，一坡一唱地熱鬧開來。 但甄牛發了，他丟不起這個人。他有吉普車。只是，這吉普誰都知道是要有關係才能買到的。他一個土山孢子，有什麼關係能買到這樣稀罕的東西？但人家甄牛就是 牛，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他的錢讓他路子寬廣，路一寬廣，啥稀罕東西不朝這條路上奔？他花了5萬 元買了一輛二手吉普車。可山路陡峭，吉普不是越野的，開不上來。再說，他的技術也有限，不敢冒險，每次只能停在鎮上。而只要停在鎮上，他的吉普就成了那有 路子的朋友的公車，想派給誰就派給誰。他心裡雖不樂意，但他哪裡敢得罪人家，這牌照還得求人家弄下來呢。這不，今天接新娘子，那吉普還出差了。他倒是有先 見之明，在婚期到來的前一個月就花了大價錢請本村的一位木匠新趕製了一輛土花車，樣式雖然古板了些，但四周刷上紅油漆，再用金粉刻上一些花鳥畫兒，倒也喜 慶。

      “爹，娘，女兒不孝，今後你們要多多保重自己，重活不要強迫自己干。我順了你們，很快就出去開臉。你們現在都出去，讓我靜一靜。”春妞說這話時已經自己站了起來，擦幹了淚，看着周圍的人，特別是那兩位陪哭的大娘。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