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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的悲劇ZT
送交者: 飯小燕 2004年03月10日08:39:12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近讀紅學,始信一部書養活一代人之說不謬。曹公紅樓,充分體現了東方文化隱諱曖昧的藝術風格。閨閣談笑每藏草灰蛇線之筆,富貴氣象多伏頹敗傾覆之虞。雪芹先生對筆下諸般女子,多懷愛惜,溫柔敦厚嫵媚風流等讚譽之語頗多,縱然不喜亦不直言,寥寥數語隱諱描述而已。紅樓女兒的口舌之爭,亦罕有明刀執槍,至多冷笑譏誚而已,略微心直口快如晴雯,就已被形容為“爆炭”了,因此她們之間的矛盾難以簡單判斷,甚至難尋蛛絲馬跡。今附前賢驥尾,略呈幾點偶得愚見聊博一笑耳。

《紅樓夢》中,賈母是人際關係的一個核心,也是一座橋梁。說核心,是指眾人都簇擁着她,使一個勾心鬥角的場面成為一個集體和整體;說橋梁,是講大觀園中的善與惡、愛與恨、靈秀之氣與世俗之氣皆通過這位老太太相遇、相博,最後定個勝負。

賈母最終還是一個悲劇,而且這個悲劇的深刻程度決不亞於寶玉和黛玉的情愛結局。因為林黛玉是她親自接來的,誰也不會忘記黛玉初進榮國府,這位鬢髮如銀的外祖母一把把她摟入懷中的情景,那心肝兒肉叫的哭聲感動了所有在場的人。賈母也更沒有想到自己原來是要給可憐的黛玉更多快樂和幸福的,可後來竟然成為一個真正的戕殺者,不僅戕殺了寶黛的愛情,而且也戕殺了自己內心中原有的善良願望。這一點和她在大觀園所做的一切是一致的,她為了避免悲劇的行為恰好加劇和導致了悲劇的發生,她所看到的正是她最害怕的和最不願看到的,她給自己最愛的人帶來的恰恰是最悲慘的結局。

值得一提的是,賈母至死毫不糊塗,對於大觀園命運的悲劇心知肚明,對於大觀園人與人關係的角角落落瞭如指掌,誰也瞞不過這位老太太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維持和支撐這搖搖欲墜的大廈而已─她對大觀園內外眾人命運的體恤上,包括對劉姥姥這樣的鄉下村婦也無例外。在賈府里,鳳姐無疑是釵裙中的偉丈夫,可賈母則要比鳳姐強上百倍。她比鳳姐有着更輝煌的人生經歷,更廣闊的世面見識,更豐富的理家經驗。鳳姐充其量不過是她理家的一個縮影而已。其實,她喜歡和重用王熙鳳也沒有什麼大錯,王熙鳳是個貪婪之人,但是也確實能幹,賈母早就看出了她的“辣”,而且直言不諱,但是她也明白,比起邢夫人和王夫人來說,鳳辣子不僅對她更善解人意,而且更明事理。在這小小的大觀園內,這位被兒孫們象祖宗牌位一樣供起來的老太太還能依靠誰呢?

在這裡,與其說賈母是賈府地位極高的權威,不如用一個泥塑木胎的偶像來形容更為貼切。與賈母同輩的人物都相繼去世後,賈母已被作為一個輝煌時代的象徵而供奉了起來。在這個封建大宗族裡,賈母也只能在綱常名教的體制束縛內,行使着她有限的“權威”。這個封建家族的“老祖宗”,一副老祖母的慈軟心腸,她總是不斷地在周圍製造着歡愉的笑聲與輕鬆的氣氛。看樣子,她連快樂都還嫌少,哪裡會再去製造悲哀?

可悲的是賈母周圍或明或暗存在着封建教義造就的這樣一批人物,她們可以為撲殺一隻蒼蠅而大動慈悲之心,但她們的一個意念便可以給人間平添許多的眼淚和血漬,卻絲毫不能震醒她們的昏沉和麻木。因為,她們根本就不覺得那是一種罪惡。任何時候,她們總是真誠地相信着,她們是道德與秩序的化身,是給人間帶來善和福祉的使者。她們用舊生活舊習慣支配着自己,同時也以此支配着別人。看來,她們有時愚蠢得可憐,有時也免不了被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所煩惱、所痛苦,甚至使我們覺得不屑與她們計較仇恨。但是,黑暗世界的頑固和保守,正是在這種人的身上取得了可靠的支持。《紅樓夢》中的賈母、王夫人等正是這種人物。

這就是為什麼恰恰是她們,而不是榮國府中最專橫、最殘暴的統治者,絞殺了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和生命,而且是在這樣一種“愛護”的、“不得已”的形式下絞殺的。

賈母出身侯門,曾歷經大富大貴,她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是寧榮兩府輩分最高的長輩,膝下兒孫眾多,又有一個嫡親孫女貴為皇妃,整個家族正處於烈火烹油之勢,此生至此,夫復何求,不過豁達隨緣、安知天命罷了,惟一的心事不過是寶玉的婚事、黛玉的歸宿而已。

以賈母對鳳姐、寶琴以及晴雯的喜歡與欣賞,其審美觀可想而見。她喜歡晴雯的靈巧美麗,鳳姐的機靈風趣,寶琴的出類拔萃,而從這三人身上,我們都不免會看到黛玉的影子。賈母喜歡寶釵不假,但她似乎更偏愛鳳姐、黛玉那種能說會道、有稜有角的性格類型。陪侍賈母的鴛鴦不是好惹的,而從賈母那裡出來的晴雯也是敢笑敢罵,鋒芒畢露。第七十八回賈母對王夫人說:“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麼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們那模樣兒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而對王夫人挑中的襲人,賈母則認為“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並不十分喜愛。尤可注意的是,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賈母挑中晴雯“給寶玉”,正暗伏她桃中黛玉與寶玉相配。她雖然也讚賞寶釵的穩重平和,對李紈那種溫和貞靜的性格也曾予讚揚,可寶釵顯然非她喜愛的類型。當她看了寶釵房裡樸素的陳設,就連連搖頭,說“使不得。雖然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着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若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她們姊妹們也還學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她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可見,賈母對於寶釵的素淡很不以為然。由此不妨推斷,賈母心目中的女孩子應該是美麗活潑,聰明伶俐的,像她說鳳姐的話“我喜歡她這樣,況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她從神兒似的作什麼。”而不要像寶釵,小小年紀就學着一副“罕言寡語,藏愚守拙”的處世態度,反倒失去了女兒天真未鑿的個性。

愚一直相信賈母對黛玉始終抱着對愛女遠嫁早逝的深深遺憾。黛玉初進榮國府祖孫初遇的那一番話就顯得頗有意味,“我這些女孩兒、所疼的獨有你母親,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見面,怎不傷心!”因此, 賈母對自己膝下這唯一的外孫女憐愛有加,在她身上尋找昔日歡樂的影子。其實,論親疏遠近,從家族上看,寶釵與黛玉一樣是近親,一個是姑舅親,一個姨表親,而且以父系社會的角度,似乎還是黛玉親些。從血緣上從看,自然是賈母和黛玉更親。但現實是,黛玉父母雙亡,而薛家不僅屬於金陵四大家族之一,且與王家也有姻親關係,三個家族之間憑藉聯姻結成了錯綜複雜關係網。從這點上看,黛玉不如寶釵。賈母是個有經歷的人,深知這一點,因此對薛姨媽和寶釵,始終以貴客禮待,甚至連湘雲在她眼裡也是客,但賈母卻從未將黛玉視作外人。書中很少直接描寫賈母如何疼愛如何喜歡黛玉的,除了黛玉初進榮國府時曾摟着她心肝兒肉的大哭。但從一些細節上仍可見這個外祖母是多麼溺愛她的外孫女兒。比如張道士提親後,寶玉因心裡不自在,黛玉又中了暑(中暑是託詞,否則後面還有那麼大精力吵鬧,其實也是因為提親而不自在),第二日都不願逛去了,而賈母先前那麼有興致的人,也因了二人的不去,便執意不去,老人家是多麼體貼兩個玉兒!其後,寶黛之間鬧了一場極大的風波,驚動了賈母和王夫人,急得賈母抱怨“我這老冤家偏生遇着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惹得寶黛兩人似參禪般,細嚼此中深意。再有第五十一回末,賈母與王夫人、鳳姐商量姑娘們吃飯的事,因天寒地凍,鳳姐建議再添一個廚房,單給姊妹們做飯。鳳姐的理由是“……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眾位姑娘。”須知,賈母早有此念,卻顧及媳婦們不好提及,鳳姐這麼一說,直說到賈母心裡去了,惹得賈母當眾對鳳姐好一番稱讚。還有每次聚會,留神看去,凡賈母一席,無論其他人怎麼變化,總是有寶玉、黛玉承歡膝下,比如湘雲在,就是寶玉、黛玉、湘雲和寶釵四人;有薛姨媽同席時,就是寶黛與薛姨媽、寶釵四人;後來來了個寶琴,就變成寶玉、黛玉、寶琴和湘雲。可見黛玉在老祖宗心裡的分量,她早已將黛玉視作自己人了。

而從其他人的反應也可窺見賈母的心思。最善於揣摩賈母心事的莫過於鳳姐了,第二十五回鳳姐對黛玉開玩笑“‘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一齊笑起來。……官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鳳姐笑道:‘你別做夢給我們家做了媳婦,你想想’,便指寶玉道:‘你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還是根基配不上?模樣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那一點玷辱了誰呢?’……”甲戌本有脂批說“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嘆嘆?”庚辰本有脂批說“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作者皆為無疑,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語。我也要笑。”可見寶黛之配已為賈府諸人所公認,那首先當然是得到了賈母的默許。如果賈母反對寶黛戀愛,那麼那樣精明和善於逢迎賈母的鳳姐,怎麼會公然拿寶黛戀愛開玩笑呢?李紈稱讚風姐“詼諧是好的”,正因為寶黛之配合府公認,尤其合老太太之意,風姐的笑話十分聰明而對景。很多人以為鳳姐關於茶葉的玩笑話,是在反諷黛玉的門第與根基的不配,不然,因為若論起黛玉的門第來,決不在寶釵與湘雲之下,反而更清貴些。林家四代封侯,至其父如海,便從科第出身,乃前科探花,因此林家不僅是鐘鼎之家,還是書香之族。不像賈府,賈政本人倒是想弄個科甲出身的,只因皇上體恤,額外賜了官銜,但到底稱不上“書香”二字,美中不足。所以鳳姐怎麼可能就門第一事來論事呢?更何況黛玉的生母是史太君唯一的掌上明珠,林家若非簪纓詩禮之家,怎麼可能娶得到這顆明珠呢。因此鳳姐開這個玩笑,實在是因為她太了解賈母的心事了。但是自元春賜珠以後,鳳姐顯然覺察到了元春與王夫人的心意,此類明顯的玩笑話就不見了。再者就是賈府的上下諸人,都信定寶黛是一段好姻緣,從李紈、寶釵到薛姨媽都給顰兒開過類似的玩笑,而興兒在尤氏兩姊妹面前,也毫不掩飾對這段姻緣的篤信。第五十七回“慈姨媽愛語慰痴顰”中薛姨媽向寶釵說道:“我想着,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第六十六回興兒回答尤家姐妹詢問寶玉情況時說“只是他已有,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大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這些描寫無非說明寶黛之配已為賈府上下人等公認,“故每每提及”,以便為將來“豈其不然, 如何心事終虛化”的反跌作鋪墊。

所以寶釵好固是好,可是總不如自己的親外孫女親,總不如親上加親的好。雖然賈母曾數次表揚過寶釵,但不知大家可留意否,這總是在薛姨媽在的場合下,焉知不是對親戚的客套話?寶釵及笄之後不久,元妃即賜珠暗示與寶玉配對,隨後張道士向賈母提親,被賈母拒絕,理由是寶玉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些再定,又說要選模樣性格好的,這其實是給王夫人及薛姨媽的信號。照普通人看來,寶釵就算是模樣性格好的吧,似乎是最符合賈母心意的。可是面對這樣一個上上人選,賈母沒有半點鬆口,卻定下了“不早娶,等等再說”的基調,難道她不知寶釵還年長寶玉一歲麼,再等寶玉長大,寶釵又何以堪?再者,真是這麼好的女孩子,難道就不怕被別家先訂走了?細細想來,真是奇怪之極。唯一可解釋的就是賈母根本就沒有看中寶釵!若不信,還有一事可佐證,就是寶釵的堂妹寶琴一來,賈母就非常喜歡,有求配之意,後因寶琴已許配梅家作罷。這一段也頗有意味,在我看來至少表達了三層意思:一是沒有看中寶釵,否則寶釵入府那麼久,又有元春與王夫人暗示在先,何以遲遲不提婚配之事,反而寶琴一來就提?二是明確彰顯了自己喜歡的女孩類型,書中描述寶琴“年輕心熱,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儼然一稚年的黛玉,況寶琴一來,就與黛玉親敬異常,像親姊妹一般,而賈母的公然喜愛,惹得素來沉穩的寶釵也忍不住了,說寶琴“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此種酸語,在寶釵也是頭回吧,反而是黛玉與寶琴卻惺惺相惜起來。三是賈母向寶琴提親其實不過是障眼法而已。書中敘及薛蝌兄妹之所以進京,就是為寶琴發嫁一事,且與鳳姐之兄王仁一路同行,想以賈母之才智,鳳姐之耳目,焉有不知寶琴已有婚約之理。何況就是真不知道,也要先打聽清楚再提,豈有作碰牆之舉的。所以我以為賈母是故意的,明知寶琴已許配了人,偏做提親之舉,無非是想告訴薛姨媽、王夫人之流我史氏還是沒有看上你們眼裡的寶姑娘,你們不要再生妄想之念了。

可是賈母的心事又有誰能明白?倒是有一個鳳姐,可惜在寶玉的婚姻大事上,她湊趣可以,要作為對抗元春、王夫人的力量則不足論之。鳳姐本人主觀對黛玉的看法,書上沒有提到,實際上鳳姐雖然一字不識,看人卻很準,也很愛才,回寫到鳳姐笑評人物“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寶姑娘是不干已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黛玉人品、才情都是出類拔萃的,愚意以為,就鳳姐本意而言,她是揚黛抑釵的,又看出黛玉與寶玉的情意,加上老太太的疼愛,鳳姐總喜歡拿他兩個說笑。鳳姐與黛玉,一個大俗,一個大雅,彼此都看得透透的。但是家族利益高於一切,鳳姐最後用了“掉包記”是符合她的性格和作用。須知古代的婚姻,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黛玉父母雙亡,誰來為她做主?即“父母”這一方有誰能擔此責任?“媒妁”又請誰來進此一言。賈母實在有太多的無奈,正因為把黛玉視作己人,有了私心,反而更不好為黛玉說話,而唯一疼愛的女兒早逝,二個兒子,一個太胡鬧,一個太端方;二個兒媳,一個到處生嫌隙,一個則一味裝愚,都不足以與之謀事,更何況裝愚的那位也藏有私心。有許多人都奇怪,寶釵進京是為選秀,何以一入賈府,此事就隻字不提。理由只有一個,就是薛姨媽極想攀附這門親事!書中借寶釵之口明確說過“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可見在私下裡,這對王氏姐妹對於寶玉的婚姻問題不知作過多少討論!對於元妃賜珠那段,大家想必記憶頗深,那是全書第一次對寶黛釵三人關係的暗示,而且這暗示來自皇宮,代表的是賈府外無上的權威(另一個權威是賈府內的史太君)。須知那時寶釵進賈府時日不多,元妃省親時還對薛林二人青眼有加,說是“非愚姊妹可同列者”,何以到了後來賜珠時就有了明顯的偏好? 須知,元妃此後再未見過薛林二人,這顯然又是王夫人的功勞了,王夫人對黛玉的不滿在她評述晴雯時可見一斑。而作為皇親國戚,是可以每月進內省視一次的,賈母年事已高,這每月內省的活路顯然落在王夫人頭上,何況她畢竟是元春生身母親,王夫人的見解與意見,元春豈有不重視之理。而以賈母的心智世故,又豈有不知元春、王夫人與薛姨媽的心思?正因為知道,更覺心事重重,因為元春與王夫人的意見在寶玉的婚姻問題上分量太重,若是依着自己的意思讓寶黛成親,不是不行,而是要顧及各方關係和大家庭的和睦。所以賈母只能聰明地選擇了沉默。

每每讀到書中賈母關心寶黛是否和睦相處,希望他們一處玩耍、不要慪氣的情節,就會生出許多嘆息,印象中的賈母,鬢髮如銀,就像個老母雞似的始終翼護着寶黛,只可惜老人家年事已高,也有身不由己的苦惱。一言以蔽之寶黛的悲劇命運,也不是賈母所能主宰的,賈母能作主的,大概也只有那個“離了她飯也吃不下”的鴛鴦了,而鴛鴦在賈母死後就上吊了,這大概不僅僅因為要殉主吧?揣曹公之本意,也許賈母先逝於黛玉之前,所以黛玉的命運就真的成了薄命桃花,嘆今生誰舍誰收?無人做主,又不甘隨波逐流,最後只能質本潔來還潔去,花魂鳥魂總難留。

所以身為外祖母的賈母並非不心疼林黛玉,但她選擇孫兒媳婦終究要考慮整個家族的利益,顧及家族中的方方面面言論影響。林黛玉的羸弱的身體、孤傲的脾性以及自定終身的越軌行為,在賈府這樣勾心鬥角的封建大家族中是不可能獲得青睞的。賈母在(第五十四回)“破陳舊腐套”回中借批駁“才子佳人書”時,慷慨陳詞地說道:“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他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象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這正說出了當時封建統治階級對男女愛情問題的有代表性的統治觀念。在那號稱“詩書傳禮之家”的賈府里,“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是不足為怪的,而自由愛情,則被目為“大逆不道”像洪水猛獸一樣可怕的東西。賈府眾人所以一時不能對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戀愛斷然干預,主要是怕傷害了寶玉。賈母、王夫人等都視這個“命根子”為不可或失的“福氣的材料”(魯迅語)。賈母是一個絕對利己的享樂主義者,她的兒孫成了淫棍、賭徒,只要他們不來攪擾她的享樂,她是不干涉的。她晚年生活需要的是甜、鬧和團圓,尤其需要賈寶玉伴隨在身邊,賈寶玉的任何不虞都將破壞她晚年的安寧。她之所以如此溺愛寶玉,除了隔代親的心態外;是因為寶玉長得俊美,“可人意兒”,“那通身的氣魄”很像他爺爺。當然,更重要的是她認為寶玉聰明靈秀,是賈府理想的繼承人。隨着賈家境況的惡化,隨着家長要把賈寶玉引上封建正路以挽救家庭頹局的希望日益明確和強烈,家長便把他們的締結“金玉良姻”的意願一次又一次的暗示出來;同時,一次又一次的剿殺賈寶玉身邊的反抗勢力,並且把壓迫的圈子越來越緊縮到賈寶玉和林黛玉身上。當賈母對薛姨媽進駐瀟湘館表示喜悅時,林黛玉悲劇性的命運已經被她不經意地判定;當賈母對王夫人抄檢大觀園不做出反對的姿態時,等於敲響了寶黛愛情的喪鐘。敏感多病的林黛玉掙扎着,一心想得到幸福自由的生活,她曾因自己終身無人依恃而頻頻想念自己的父母,她還曾幻想過薛寶釵母女的同情和庇護,但環境是那樣的虛偽和險惡,她的幻想破滅了,眼淚流盡了,終於懷抱純潔的愛和對環境的怨憤永遠地離開了塵世,實現了她“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的誓言。

是賈母成就了寶黛的相知相識,也是賈母最終毀滅了寶黛愛情! 而最後摧毀了這一純潔美麗的愛情,偏偏不是那個使一切感到窒息的封建統治暴君─賈政,卻仍然是這個曾經如此為賈寶玉祈求幸福,並且又是對林黛玉如此“口頭心頭,一刻不忘”的賈母;曾經把他們的生活連接在一起的賈母。

當林黛玉死後,賈母也“眼淚交流”地說:“是我弄壞了她了!”這一句話好像也透露出一點悔悟,但是,我們的這種感覺,還來不及在心裡安放下來就立刻消失了。因為緊接着,賈母還有這樣的一句話:“但只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這就是說,一切責任、一切罪過還是歸於林黛玉自己。這在那時,持有這種看法的又豈只賈母一人?又豈只榮國府里的統治者?

是的,這個少女的死亡,沒有誰為她的忠貞同情側目,更沒有使昏沉愚昧的生活與智慧人性的生活之間得到任何的“和解”。幾乎不用甚麼證明,我們就可以完全確信,生活中的一切仍是按照固有的秩序在大地上進行。

這難道是命運嗎?也許賈母到死也難解開這個結,就像一百零八回“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中,賈母讓鴛鴦擲骰子湊樂,鴛鴦依命便擲了兩個二、一個五,還有一個骰子在盆中打轉,鴛鴦大叫“不要五!”,但是那骰子偏偏轉出個五來。

  看來賈母最終也沒有從自身的“地獄”中跳出來,她自認為一生“福也享盡了”,就是對寶玉還很擔心,殊不知她對寶玉一世的疼愛,恰恰註定了寶玉終身的痛苦和悔恨。就此來說,賈母一直掙扎在兒子和孫子之間,也就是傳統的道德規範和個人的性情愛好之間,對於生活實行着雙重標準。一方面她渴望幸福,這與她幾十年來忍受的苦難和經歷的危機有關,正如她自己所說的“我是極愛尋快樂的”,所以她並不十分喜歡不死不活的道學氣;另一方面,她又明白家庭賦於她的責任,脫不開對人對事世俗的價值標準,在人生婚姻大事上,她又特別低估了性情相投的重要性。

這也暴露了當時社會性情相殘的文化氣氛。因為在專制的文化氣氛中,講性情和不講性情並非是個人意願,而是與權力息息相關。一個人有多大的權力,就有多大的表現自己性情的空間。處於生活底層,沒有權力的人,自然只能唯唯諾諾,用犧牲自己本性的方式來獲取生存空間。當然,也有不顧權力壓制而堅持和表現自己性情,但是這不可避免地要付出人生甚至生命的代價。這也就造就了性情之間相互殘殺的悲劇,有權力的人不僅能活得瀟灑,隨心所欲,而且能夠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以壓抑和剝奪他人性情的方式展示自己的生命快樂。
賈母的悲劇就是這麼產生的。她的權力在大觀園是至高無上的,沒有人能違背她的意思,唯此,她施於寶玉的愛帶有強制性,最終傷害了寶玉的性情,釀成了大觀園裡一連串的人生悲劇。

所以賈家越是接近滅亡,就越是不能容忍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戀愛,就越迫切地需要成就賈寶玉和薛寶釵的“金玉良姻”。賈寶玉是賈家子孫中唯一有希望可以中興家業的繼承人,家長們要把他引上正路,就不能不摧毀他和林黛玉的愛情,就不能不聘娶維護封建主義的薛寶釵。陷於困境的賈家不僅渴望薛家金錢的支持,而且急需能幹的薛寶釵來治理家庭。賈家男性腐朽不堪,早已是“女性當家”。賈母處在賈家的最高權力地位上,她是家庭中輩份最高的長者,更重要的她是賈家的精神領袖。在她的面前,賈政連教訓兒子的權力也被剝奪了。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封建社會,一個大家庭中出現這種反常現象,便是衰朽的徵兆。封建社會裡,“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賈氏家族的旺盛發達恰恰經歷了五世,這時,它的子孫雖多,卻都只知安富尊榮,盡情享樂,竟沒有一個運籌策劃的人。這個家全靠王熙鳳支撐着。王熙鳳下台,探春理家失敗,後繼者就只能是薛寶釵。王夫人請薛寶釵幫助探春理家,已經表現了對薛寶釵的急迫期望。“金玉良姻”體現着賈薛兩家的根本利益。封建勢力製造了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然而它所強制締結的“金玉良姻”也沒有如願以償。賈寶玉的逃遁使得這個婚姻成了千古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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