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日記

下班回家，雨瀝瀝地滴着，周圍車不很多了，天卻已經漆黑，一二三四盞昏黃路燈把鋪着六七八九片落葉的路照得幽靜深遠。雨水和街燈相互輝映，周圍仿佛熱鬧了起來，夢裡霓虹， 法國梧桐的疏影里好像多出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時間有一絲“錯把他鄉當故鄉”的恍惚， 遐思翩翩而至。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前半句還需要餘生的孜孜不懈， 後半句卻是早做到了。曾立志登完三山五嶽，走遍江海大川，於是有過站在華山山頂的迎風遐想，坐在灕江小船上的順流而下，徘徊在鴨綠江邊的茫然四顧。更在六年前背國離鄉，到如今勉強也算行路幾萬里了。

要行路就會有思鄉，夜深人靜幽思綿綿時，燈前案上，故鄉的影子竟如霧裡的花水中的月， 意在而形不在，看不清也道不明。 這時就算是一個大手筆的畫者，把人生經過的大站都各取一景繪在一個名為“故鄉”的捲軸里， 待思鄉意濃時取出望梅止渴似地聊寄思念之情也已不可能。更有行千山萬水奔回故里，想在兒時的鞦韆上坐坐，少時迷戀的冷飲店裡嘗嘗久違的鄉味，年少輕狂時青青的校園再生澀地牽手，卻是物非人也非，不可得也。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走萬里路就有和親人友人的生離甚至死別。離國二年後終於得以再見父母雙親，卻發現要不停地放慢腳步才能和昔日輕靈愛動的母親並行，寫得一手好字的父親的雙手開始顫抖。思念不是掛在嘴上，寫在紙上，存在計算機里的，思念是寫在額前的皺紋間，埋在發間的銀絲上，隱在衰老的聲音里，蒙在暗去的眼神中，思念是流在心中的一滴淚。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等回過頭來想整理一下行程記憶時，時光已經讓許多片斷隨它永遠地去了。 熟悉過的陌生了， 年輕過的老去了，愛過的人也隨着時間和距離永遠沒了心動的感覺。 至於本來就影像不深的，只與你修過百年而得以同船而渡的，曾讓你有過瞬間的感悟的，讓你見過曇花一現之美的人和地方，更是完全沒印象了。

心念里故鄉的山聚峨眉黃山張家界黃石為一體，故鄉的水集長江黃河密西西比的壯美，故鄉的人有黃膚黑眼珠也有白膚金髮，越來越生疏的鄉音里夾入了生澀的鬼語。 故鄉成了只能寫意不能寫實的映像，故鄉的那一縷情絲卻永遠纏繞成結，任你高人妙手，蘭心惠質， 終難舒解。 失意時你懷念她，得志時你想起她。 故鄉成了一個概念，一個心中的避風港，一個你認為對你無索無求，呼之而來揮之即去的抽象。

人在旅途，享受身邊的一顆草，一片葉，一滴露珠，一聲鳥叫， 一支鄰家窗口飄出的曲子，一句朋友的鼓勵，一個深情的眼神，一頓可口簡樸的晚餐。

人在旅途，“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珍視生命的每一刻，時光不會倒流，覆水不能回收。

眼前的街道又擁擠了起來，長龍似的車燈望不到盡頭，收回遐思，搖一搖頭，靜等在車流中，把五分幣背面樂隊的搖滾放到最大聲。今天我活過，思考過，思念過，歡笑過，隨着搖滾我放聲高歌過，我的車輪在這條街上碾過，我的旅者日記是充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