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素若華 -- 懷念外婆(六) |
送交者: goodkitten 2004年05月24日13:12:25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小時候我天天盼着能離開家,一個人遠走高飛。從我懂事起就看着爸爸媽媽隔三差五的吵架,家裡長年硝煙瀰漫,經久不息。常常是剛剛還風和日麗,碧空萬里,轉瞬間風起雲湧,雷霆萬鈞。我和弟弟們縮在外婆身邊,驚恐萬狀的看着咆哮的爸爸,哭喊的媽媽,茫然無措。 我那時候不停琢磨,沒人逼他們結婚呀,他們自由戀愛,自願結婚,為什麼結了婚之後這樣呢?偶而和媽媽談起她以前的追求者,我總是滿懷遺憾的憧憬,要是我媽和那誰誰誰結婚就好了。其實爸爸媽媽都是善良正直的人,也知冷知暖的彼此關心牽掛。我想他們當初之所以天天吵架,除了兩個人的火爆脾氣,還與家裡的窘迫有關吧。 那時爸爸媽媽都還是小職員,薪水微薄。我們一家六口人最初就擠在一間半的小平房裡。我三四歲上,隔壁的人家搬走了,我爸單位照顧我們家孩子多,把那一間半也分給了我們,家裡歡天喜地如同過年。開始的時候沒有暖氣,更沒有空調。冬天夜裡起夜,早上起床把自己扔進冰冷的棉襖棉褲,都絕對是對意志的考驗;夏天窗子小,空氣不流通,吃一頓飯就汗流浹背。 我和弟弟小時候基本上沒有新衣服穿。三個小孩都在長身體,外婆做衣服都做不過來。我們常常穿的就是親戚朋友的小孩穿過的舊衣服。有一年我們小學體操比賽,所有的學生都要穿運動服運動鞋,可是我和弟弟們只有兩套。於是決定了讓我和大弟弟穿,我們班做完操了我就脫下給小弟弟。可是我有一點事耽擱了一會,等我飛跑過去給小弟送運動服,他們班已經快上場了,只有小弟一個人沒有穿運動服,孤零零站在一邊被老師氣急敗壞的訓斥,瘦弱單薄的小孩兒,垂着頭,神色惶急,滿臉是淚。後來我上了大學,每次放假回家都拿獎學金給弟弟們買衣服。再後來弟妹懷小侄女的時候,我媽正在美國探親。我們每個周末都跑去Mall里給未出世的小侄女買衣服玩具兒童用品,我媽回國的時候整整裝了一大箱。我無法忘記那年弟弟落下的眼淚和自己心頭的歉然無助。所以明知道小侄女生下來必然是萬千寵愛集一身,還是要在這些寵愛里厚厚的添上自己的一份。 儘管如此,鄉下的爺爺奶奶還是覺得我們城裡人的生活一定是妙不可言。爺爺奶奶篤信兒子要奉養父母的道理,而我爸是他們的大兒子。所以儘管我爸媽寄幾乎一半的薪水給他們,他們仍然搬出鄉下寬敞的大屋,帶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來到我們家。他們當着外婆的面說,她能住得為什麼我們住不得,這是我兒子的家。爺爺奶奶來了,住進了最大的臥室。外婆和我搬進一個五六平米的小隔間,裡面就只容得下一張床。爺爺奶奶帶來了不同的生活習慣,比如爺爺餐餐要有酒喝,時時要有煙吸,不然就會拉着臉,大聲罵人,摔東摔西;比如他們是客人,不做家務,而爸爸媽媽每天上班,所以外婆由我們姐弟的保姆變成了我們和爺爺奶奶五個人的保姆。 外婆從早到晚要做的瑣事數也數不清。我印象中最深的一件,是冬天時生爐火取暖。外婆取了廢紙,枯枝,木塊,依次填入爐中,再把大砣的煤用斧頭砸成小塊,壓在最上面,然後點燃廢紙從最下面引火。生爐火的難易全憑風向和風的大小,無風的天氣一次次的點不着。那時候,外婆在屋內生火,我在院子裡看着煙囪。外婆一遍遍的問,冒煙了嗎,現在冒煙了嗎?我說沒呢,還沒呢...等到一縷輕煙緩緩爬出煙囪,在冬日灰暗的天色里徐徐升起,我就歡快的喊着煙囪冒煙啦,跑去看外婆。小屋子裡滿滿的濃煙,外婆彎着身出來,不停的咳嗽,嗆出的眼淚和着煙灰,連皺紋裡面都抹成了黑色。外婆生爐子時總是穿着最破舊的衣服,扎着深色頭巾。每次見了外婆衣衫襤褸,遍身煙塵,猛咳不止,我總是心內酸楚異常。 外婆從來沒出聲埋怨一句。被旁敲側擊的指出為什麼沒生兒子不去兒子家住時,只有黯然神傷,卻不曾出言辯駁。外婆只是盡心盡力的照顧我們姐弟,對爺爺奶奶友好客氣。媽媽看不得外婆委屈辛苦,再加上有爺爺奶奶同住各方面壓力可想而知,所以常悄悄求爸爸請爺爺奶奶回鄉下去住。爸爸是爺爺棍棒下教育出來的大孝子,這種不孝的事如何能做?於是爸爸媽媽為了這事別着勁,三天兩頭吵架,不知爺爺奶奶為何能夠視而不見。 後來奶奶生了很重的哮喘病,每天打針吃藥輸吊瓶,家裡的藥水味揮之不去。爸爸媽媽在床前盡心服侍,遞水餵藥,端屎端尿。生活狼狽不堪。我媽生了弟弟之後就開始貧血,加之勞累過度,這時染上眩暈症。病時天旋地轉,茶飯懶進,唯有臥床休息。六七歲的我於是學會了做飯,幾杯水幾杯米的量好,踮着腳尖倒入架上的電飯煲里。 爸爸見一家八口人,老老小小,還有兩個病人,實在無法可想,就和同在一個城市的二姑三姑商量讓爺爺奶奶去她們家暫住一星期。二姑回答說她神經衰弱,奶奶夜裡咳嗽她會睡不著。三姑和三姑父在自家門前經營着小店,又只有一個小表弟,可是三姑說她生意太忙,怕顧不上奶奶。三姑父為人厚道,對我們家的處境頗為同情,趁三姑出去進貨就把爺爺奶奶接了過去。全家剛剛長出了一口氣,沒想到第二天三姑氣勢洶洶的趕來。當時我正小心翼翼的扶着媽媽起身去上洗手間,三姑闖進來,一把揪住媽媽的領子,破口大罵。三姑比媽媽高半個頭,肩寬體闊,面色紅潤,聲似洪鐘,看樣子象要把面無血色的媽媽一口吞掉。外婆和爸爸聞聲跑出來拉三姑,被三姑挨個痛罵。我心中又驚又怒更心疼我媽,恨不得衝上去和三姑拼命算了,無奈人太小,根本無法上前。後來還是三姑父趕來拉開三姑解了圍,三姑一邊走一邊還悻悻的咒罵不休,留下媽媽和外婆哭作一團,爸爸在一旁嘆氣。 我想我一定是一個記仇的孩子,因為我從那以後再也沒踏進三姑家門一步,路上見了從來都漠然轉頭。我上初中的時候要路過她家,可是我寧可繞道而行。後來因為表弟讀書的事,三姑跑到我家來求媽媽幫忙,滿面堆笑,依我的話,見都不見,直接打出去,可是媽媽心軟,還是盡力幫了她。外婆說做人要學會寬恕別人,即便是罪大惡極的人放下屠刀都可立地成佛,但我說什麼也忘不了三姑上門來侮辱謾罵我們的兇惡模樣。退一步講,就算我可以原諒她那天的行為,我也不能容忍她和二姑對病重的奶奶不管不顧。骨肉至親,甚至生養自己的父母尚且不能善待,對別人又何談道義良心? 我的爸爸,是一個很浪漫的人。他喜歡唱歌,跳舞,攝影,不時還舞文弄墨,填詞作詩。我三歲上爸爸便教會了我上百首詩。我還沒上學,有一年中秋,吃過飯,爸爸要去辦公樓取一件東西,就牽着我的手踏月而行,一路上逐字逐句的給我講解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來回不過幾百米的路,我已將那首詞銘記於心。我和弟弟小時候痴迷歷史武俠,爸爸就請人削了木刀木劍給我們玩。我深愛我爸,可是卻不得不承認他實在算不上一個好脾氣的人。我爸高興時和顏悅色,任我們胡鬧,家裡一團喜氣。他發起脾氣來大家都不敢出聲,我和弟弟更是噤若寒蟬。 我已經不記得爸爸到底都為了什麼發火,想來一部分是因為爺爺奶奶在鄉下,而外婆住在我家,爸爸心裡無法平衡。再加上爺爺奶奶和姑姑們不時在耳畔進言,所以一來二去,爸爸也認為外婆不應該在我們家了。可是外婆那時已經無家可歸,鄉下的房子早已破敗,年紀又大了,不可能再回去一個人無依無靠的。大姨家倒是歡迎外婆,可是接過去了之後,我和弟弟想念外婆天天哭鬧,外婆住不了兩日只得回來。爸爸對此很不諒解,和媽媽吵架時言語之間頗不顧忌,有時甚至會央及外婆。外婆面上似乎充耳不聞,可是不知心下有多難過。有幾次,我和外婆在隔壁聽爸媽吵架爭論外婆的事,我偷偷抬起頭來,看見外婆滿眼蓄淚,嘴唇顫抖,拼命忍住不讓淚落下來。可是我卻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大哭,撲進外婆懷裡,感覺外婆的淚,一滴一滴,熱熱的,都落在我的發間。 爸爸大發雷霆的時候,外婆有時也會出來勸解,那多半是爸爸要揍我和弟弟的時候。我雖然脾氣很硬,可是心性敏感驕傲,事事要做到最好,偶而無法無天,學習上卻從不要別人操心,挨打很少。弟弟們性情隨和,天性貪玩,雖然聰敏異常,玩什麼無人出其左右,學習上卻不肯用功。爸爸從爺爺那裡繼承了不打不成器的傳統,每每弟弟犯了錯就是一頓暴打。外婆看着小外孫被爸爸象小雞一樣抓在手裡,痛哭流涕,高聲求救,自然心疼。何況外婆不但自己沒挨過打,外公以前教育孩子們也從來都是輕言細語,所以外婆心底里一直認為打孩子不對。可是暴怒的爸爸被攔住了,打不成弟弟,無法出氣,就責怪外婆多管閒事。漸漸的弟弟有了任何錯,爸爸都歸咎在外婆和媽媽頭上,甚至口不擇言,埋怨外婆為什麼當初主張生下弟弟們。這種埋怨,一直持續到弟弟們考上大學。媽媽為了弟弟的事生氣傷心,有時候也賭氣說不如當初不要弟弟。我因為家裡天天吵鬧不休,每天早早上學,放了學也不願意回家。那時候,我無數次設想如果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該多好,爸爸媽媽就沒有了開戰的理由,而家裡也許會永遠安寧。人總是這樣,明明知道不對還喜歡把責任推在別人頭上,因為只有這樣,自己才能擺脫干係,變成一個可以任意評論的局外人。本來是爸爸媽媽和外婆一起決定生下弟弟,後來就變成外婆一個人做的主。可憐的外婆,弟弟們小時候惹人憐愛的那會兒沒人感謝一句,淘氣犯錯時卻要承擔全部責任。 那麼多年,外婆不停苦口婆心的規勸弟弟,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暗自垂淚。而我,陷在自己的世界裡,初嘗情愛,甜蜜痛楚,無人訴說,也不曾想到去安慰外婆。我那時唯一的願望就是離開家,越遠越好,從來沒想過外婆會有多捨不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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