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滾了

（一）

六一兒童節的時候，我收到了我爸爸寫來的email。
他在信中說：

親愛的女兒：
剛才，中山公園在舉行慶祝“六一”兒童節的活動，窗外飄來孩子們一陣陣歌聲，銀鈴般的笑語，鈎起我對千千的思念，我真的好想他！
看到房子裡牆上他畫的鉛筆印，這是他的作品；
吃飯椅子背上他敲打的印痕，這是他高興時、“要吃，要吃”的證明；
拖乾淨的地板上，要他打兩個滾，他就喊，“爺爺，我滾了！”
這一切都烙在心裡——快兩年沒見到他了。他肯定又長高了。他是個聰明的好孩子。
祝他節日快樂！代我親親他！
——爸爸

千千離開中國有兩年的時間了。
我們最後從武漢走的時候，我爸爸媽媽到火車站送我們。早就知道生離是一種比死別還揪心的場景，但是沒有辦法，人就是這樣在選擇着生活和生活方式。

臨別的時候，在場的每個人都被那種化不開的離愁情緒包圍着，沒人可以超然物外。
到現在我還能想見爸爸媽媽當時憂傷的表情。

爸爸一個勁地叮囑我說：“照顧好千千啊。現在外面的世道也不好，拐賣小孩子的事
情不少，你自己帶着千千，一定要一千個小心、一萬個謹慎啊。”

媽媽則一直無語，臨到火車快開了，媽媽才說：“孩子，你也要照顧好你自己啊。你
心疼你的孩子，我也心疼我的孩子啊。”

他們抱着千千親了又親，似乎恨不得能夠粘在一起、永遠不要分開那樣。

但是，當他們的嘴碰着千千的臉的時候，又是那麼的輕，好像生怕把他的小臉蛋給親皺了一樣。

我們最終還是走了，一走就是兩年。

爸爸在給我的email里經常說到，千千留了一屋子的音容笑貌下來，家裡的每一個細節都能扯上些和千千有關聯的典故。

媽媽在給我的電話中提及說，有一天，爸爸站在我們家的大電視前，模仿千千的口氣說：“大家好，我是千千，就是千千萬萬的千······”

——這話，是千千以前喜歡說的。

有一回，千千看我爸爸看電視看得太專注，就跑去搗亂。他一貫要讓自己成為焦點人物的，不然的話，他有的是招數來吸引眼球。那天，他就跑到大電視跟前，用他的身子擋住電視屏幕，然後學着人家電視主持人的儀態說：“大家好，我是千千，就是千千萬萬的千······”

我曾經問過我爸爸，千千怎麼會說這些？是你們教他的嗎？

回答是否定的。

我爸爸說，他教過千千說，他的名字“千千”是千千萬萬的那個“千”字，但他從來沒有教過千千這樣完整的語句和語式。

我爸爸還說，正是千千自己創造了這樣的開場白，所以讓他激動地總想着重複，就好像這樣做一來就真的可以再複製出一個千千一樣。

（二）

千千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外孫，把千千送到隔山隔海的澳大利亞，他們有一萬個理由來
難過。

其實，我要帶千千在澳洲生活，這是千千一出生就決定了的事情。而且，在和爺爺奶奶共同生活的那一年時間裡，他們每天都跟千千在說着相關的話題，比如說：“以後到澳洲會不會把爺爺奶奶忘記了”，又比如說：“多吃點菜薹，這是武漢的特產，以後到澳洲就吃不着了”······

所以，這樣的話聽多了，千千也開始有他自己的安排。

爺爺奶奶買了一套仿明清風格的餐桌椅，那種鏤空的“萬”字符雕花設計，還有彎曲如流線的靠椅，很快就成了千千的最愛。

有一天，正在吃飯的千千突發奇想地跟爺爺奶奶說：“奶奶，我很喜歡用這個桌子來吃飯。我想把這個桌子和椅子都帶到澳洲去。”

爺爺奶奶先是笑，笑過之後就說：“好啊，只要你媽媽有本事把它們帶到澳洲去，這家裡的所有東西你都可以拿走。”

千千當真了，馬上踢拉着小拖鞋，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開始跟奶奶說，這個是要帶到澳洲的，那個也要帶到澳洲去······

奶奶他們笑着看千千在房子裡轉悠，看得久了，突然就哭了起來。然後，奶奶追着抱起了千千，說：“所有的東西都讓你媽媽拿走，但是讓你媽媽把你留下來，好嗎？”

（三）

千千喜歡畫畫。

最開始，是從畫線條開始。

最開始的陣地，是從我父母家的白牆上開始。

他用2B的鉛筆，在他身高所能觸及到的一切地方，橫的縱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沒有人會同意他這麼去做。

在他這麼做了之後，也沒有人責備過他這麼做了。

也許，在我父母看來，這些劃痕，就是藝術的起跑線吧。

當初，我父母為了迎接千千的到來，專門花了很大一筆錢把屋子全部翻新裝修了一遍。現在看來，所有的粉刷，好像就是為了給千千提供一個雪白的畫板——讓他好來塗鴉，讓他用這種方式來記錄着他的長大。

我爸爸跟我說，家裡這牆，他是不捨得再抹上任何塗料了。因為——想刷白很容易，想再留下千千的墨寶就很難了。

愛一個人，就是愛他的全部：優點和缺點，包括劣跡——我的意思是說，頑劣的痕跡。

（四）

“六一”節這天晚上，千千就是不肯睡覺。其實澳洲這邊是不興過“六一”的，我們兒時總是說我們過的那個是“國際兒童節”，真的到了國際的地帶，才知道，它一點也不“國際”。不過沒關係啊，這一點也不影響千千的興奮度。洗了澡以後他就一直在床上想方設法地折騰，以顯示他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活力。

我的十八班武藝都呈上了，但收效甚微。

最後，我不得不警告他說，你要是再不睡覺的話，我要叫警察了啊。

叫警察，是他最害怕的事情。這也是我的殺手鐧。

聽我這麼一說，他算是安靜了半分鐘，然後，他出了新招——他說：“媽媽，我還沒跟爺爺奶奶打電話呢，我不能睡覺。”

我問他：“你要跟爺爺奶奶說話嗎？”

他說是。

這個時候我不能說不。爺爺奶奶是世界上最愛他的人，沒有人有權利阻止他們交流他們之間的愛和想念。

我說：“那好，我跟你撥電話給爺爺奶奶，你跟爺爺奶奶說完電話以後，你就必須馬上睡覺了，你別再給我耍花樣啊！”

他答應我說好。

等到他跟爺爺通上話的時候，情況完全變了——

我聽見他對着聽筒說：“爺爺，媽媽讓我現在給你打電話，所以我就還沒有睡覺。”

天！他沒有睡覺成了我的教唆？！有沒有搞錯啊？

瞧這個小狡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