檻外雜感
引子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寶玉生日，妙玉送來一個帖子，落款是‘檻外人’。寶玉擬回貼，卻不知‘回貼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求教黛玉的路上恰遇邢岫煙，邢解釋道：“妙玉常道‘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需一個土饅頭’。所以她自稱‘檻外之人’”。妙玉以檻外自居，應是別於世俗之人。
今借用‘檻外’二字，似有東施效顰之嫌，但不妨厚顏居之。因為，在塵世中混跡了多年之後，忽得一段時間的閒暇，且獨居一域，似乎將過去和將來生生地隔斷開來。於是便有了一種不斷追逐之後的停歇，有了世俗煩惱之後的平淡，盡可平和了心，去忘卻一些，也追憶一些，去感慨一些。似乎對於自然，對於自我，還有生命也多少有了一些不同於過去的認識。於是，特記錄如下，也算是一個過客的一些凌亂腳印。
水
大學畢業時候，一個我非常尊敬的師兄送了我四個字：真水無香。其時，不是特別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以一個不知深淺的青年的莽撞匆匆走入人生的劇場，混沌中去扮演自己的角色。經歷過一些人事，感受了一些喜悅和憂傷之後，偏安一域時，忽然覺得繁華之後掩映了許多空白，匆忙之中失卻了許多率性。雖然，人生的場景還將繼續展現，但是這樣的一個寧靜片段，讓我忽然再次地想到了這四個字，而後仔細玩味水和水的性格，覺得這真是一個奇妙的精靈：它可以靜止，可以流淌；既可映景，又能照己；可以驚濤駭浪，也可以潺潺細流；有時深如大海，有時淺顯一掬；似乎柔弱，卻可穿石；好像沒有方向、任意流淌，但是卻永遠向前，從不回頭；碰到障礙，能夠迂迴，見到阻礙，可以穿越。所以，仔細地品位水，從中既可找到老莊思想中那種散淡的人生境界，也能體味到上下求索的入世哲學。似乎明了：大多的人很難改變自己的性格或者人生的軌跡，但是似乎應該用水來照照自己，包括形容，包括內心。
秋風
一個秋天的夜，燈下讀書。忽然，風聲大作。不由得向窗外看去，黑漆漆的。不見風的蹤影，只聞到風的吼聲。
“異哉﹗初淅瀝以瀟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這是千年前歐陽修聽到的秋聲，也是我今天聽到的聲響，也仍將是萬年以後，人們會聽到的聲響。遙望古人，不管是貴為天子，還是田間耕夫，當我們在為五斗米而熙熙往來時，誰還記得他們呢？可是這秋，還有這秋風、秋夜和秋聲，卻是生生世世，長留世間的。
那麼，偉大的，萬歲的是什麼呢？是歐陽夫子的文采，是亙古萬世的秋風，是值得我們敬畏，而不是去征服的自然。
靜氣
閒來無聊，網上虛度。忽然看到一篇文章，談及對於‘大丈夫’的定義，作者對於孟子的“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大丈夫標準提出疑惑，認為這個標準有在道德上刻意拔高的嫌疑而寧願採用蘇軾在《留侯論》中的定義，“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其實，再簡單一點，這就是一種靜氣。這種靜氣，是一種貴族之氣，一種恬淡之氣，一種自信之氣。我們在許多先賢那裡都可以看到，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和它的讓你靜默贊之的力量。比如，採菊東籬的陶淵明，彈琴退敵的孔明；再比如現代的選擇自我終結的傅雷夫婦的遺書，錢鍾書先生拒絕江青邀請參加國慶招待會時‘我很忙’的推辭，你都會從心底生出感慨，在我們的前邊，竟然有那麼多率真的、冷靜的心靈。他們可以選擇生，也可以選擇死去面對突來的強暴或者是財富，但是從他們身上表現出的那種冽冽靜氣，那種泱泱風範，足可以傲視千古，讓我們自責於自己的虛榮和人性當中的惡，還有那必須要時時提防並不斷去壓迫的奴性。
輪迴
每次翻閱《紅樓夢》，總能感受到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似乎就在自己的周圍，進而想到人性深處的一些東西。於是感慨，在這個世上，有些人是在仇恨和妒忌中生活，比如趙姨娘；有些人在揮霍縱慾和無賴中走向死亡，比如呆霸王薛潘；有些人在聰明和盤算中逐漸掏空自己生命的基礎，比如王熙鳳；有些人在潛心修行中尋找歸宿，卻舍不了心中的紅塵俗念，比如妙玉；有些人在坦誠、直率中點亮這個世界，比如湘雲；有些人在自己的理想中苦苦折磨自己，比如黛玉。凡此種種，不一而舉。但，不論是幾千年的過去，還是幾萬年之後的未來，人的心靈所遇到的煩惱、追求、欲望、痛苦和喜悅，都會有着人性本來的痕跡。我們能從現在的人身上找到過去人的影子，能從過去的影子反映出未來的形象。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人生就是一種輪迴。我們在輪迴中產生、生長，只到死亡，而後又從死亡中新生，重複着一樣的追求、痛苦和喜悅。
尾聲
水是一種自然的元素，但是它可以告訴我們怎樣在生活中行進或者停止。秋風可以告訴我們你是渺小的、是轉瞬即失的，那麼就以敬畏的心靈面對自然，善待一切有生命的或者是沒有生命的存在吧。所以，就需要一種靜氣，面對權貴時感受到自己的平等，面對弱者時只有愛而非憐惜的聲音，其實，這是一種態度，一種人應該有的尊嚴，一種溫和的尊嚴。如果，再回想我們每個人在中學時候都學過的魯迅先生的那句話，世上本無所謂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我們再讀，再思索，而後繼續上路，只到人生的謝幕，那就象是草原上的那些星星點點的小野花，在晨曦和清露中悄然離去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