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優
我一直到十八九歲都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是什麼樣。我爸演戲的時候,我經常躲在一邊看。那時,我覺得自己可能是一輩子的忠實觀眾吧。
“文革”結束了,藝術院校招生,我忽然好像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了。考藝術院校時,主考官讓我演一個動作:從後面捂女孩的眼睛,我太緊張了,捂住她的眼睛,手就下不來了。那女孩只好把情人見面的戲變成了抓流氓的戲。
我最大的特點是兩個字,一是蔫,一是縮。我不像我爸,他脾氣火暴,敢當着一千多人的面上台指揮。我打死也不敢。只要有什麼活動讓我出席,我就本能地往後縮。如果出席的人有十幾個,我就本能地坐在最邊上。我要是緊張了,就容易出汗,手心腦門出汗。出席活動,快到大廳門口時,我最緊張,好像一開門就有機槍掃射似的。
老那麼慣着自己,也不行。都老大不小了,有人叫老師了,還那麼羞答答的,不行。我也假裝放鬆過,就想象自己在拍戲,效果似乎也不錯,可總覺得太假了。我告訴別人,其實我不緊張。有人說:“誰都能看出來,你滿腦門子汗,說話磕磕絆絆,不叫緊張叫什麼?”我索性老老實實說自己緊張,也不想老裝個大尾巴狼。這麼一想,我反倒踏實下來。
我從小在北影大院長大,從小看過太多著名的演員,比如于洋、趙子岳、張平等。街坊鄰居都是全國聞名的大演員,有時我剛看完他們主演的電影,回家就看見他們騎着自行車,筐里裝着剛搶購回來的大白菜,好像剛從銀幕上下來。
如果時光倒流,我願意回到剛成名的那個階段。李敖寫了一本書叫《上山下山》,我很喜歡這個書名。人生用這四個字就窮盡了。剛成名的時候是上山,上山時一切都是未知,你不知道自己會到什麼地方,能到什麼地方,你在上升的曲線上。人最美好的是追求的過程。你看世界上流傳的最經典的愛情故事,都是沒有結局的,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什麼是結果?死亡才是真正的結果。也許等我再老些,就能接受日本人的美學觀了——下山也是一種美,但現在我覺得沒走到頭的時候是最好的。
人的一生都是偶然。演《霸王別姬》我沒得獎,演完《活着》,天時地利人和都該我得了,就得了。如果當時有什麼別的戲出彩,也就沒我了。
20世紀90年代,人們不把那些高大全的人物當回事了,都想看到活生生的人。我有平民色彩,不虛偽。那時,中國人開始需要大批量的幽默,不想進電影院受教育、上課。我代表那時人們的心態,比較放鬆,比較樂觀,也比較普通。誰也別想教育誰,大家都是平等的。那時經濟發展,過去很多牢籠式的觀念被打破。大家忽然發現,不是只有那些長得好看的、說得好聽的人才重要,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重要。連葛優都能上屏幕,誰不能呢?
比起一些偶像明星,我覺得特坦然。我不怕年華老去,不用和狗仔隊打游擊,不用為了曝光率沒事找事。我一是不想當老百姓的對立面,二是我也當不上,三是當上的代價太大,活着該有多累!
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一個人待着。有朋友一拿起書,看兩行字就暈了,我不至於那樣,每天至少要看十幾個劇本吧。我覺得還不夠靜,還不夠讓我拿起一本書就放不下,周圍總有好多事干擾我。
我也愛熱鬧。比如喝點兒酒、聊聊,沒有什麼利益關係的。我是最不怕聽人說的,只要對方能侃,我就可以一直聽他說下去,所以朋友愛找我喝酒。我最愛扮演的角色就是觀眾。每次喝酒,我說話很少,更多是看朋友耍貧。
我總是矛盾着,又想熱鬧又想靜,是不是有點兒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