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奈何花落去 |
送交者: 宇文 2004年10月14日20:57:21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
無可奈何花落去 (一) 懷鄉是我的小學同學,一個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小時候的同班同學。四年級的時候,她的座位就在我的前排,這是我離她最近的距離。在我的記憶中,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喜歡懷鄉,我當然也不能例外。我喜歡她圓圓的臉龐,黑黑的大眼睛,也喜歡她長長的的頭髮隨意地披在身後,更喜歡她歪着腦袋忽閃着眼睛的沉思狀,還有抿嘴輕笑時露出的一個小酒窩。當然啦,我最喜歡她身上淡淡的不知道是雪花膏還是花露水的香味,一聞到這種味道,我總是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懷鄉的各科成績在班上總是第一名,這讓我又高興又難過。老師表揚懷鄉的時候,我總是很開心,就像是表揚了我似的,不過我不會說出來。相反,在小朋友們的面前,我會裝作若無其事,不屑甚至鄙夷地說,不就是又考了一百分嗎,有什麼了不起,我要是多擦點雪花膏,也能考個九十多分。然而,我一直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大,我們是學校里兩個極端的典型代表。背地裡,我是多麼希望我有時候也能考個好成績,說不定她就肯跟我多說幾句話。 那時候,學校里的規定是男女同桌,據說這樣有利於維持課堂秩序,可以減少同學們在上課的時候竊竊私語。跟我同桌的是虎妞,她一張嘴就露出兩顆小虎牙,跟鞏俐似的。虎妞曾經去過海邊,是我們班第一個見過大海的人,經常吵吵嚷嚷地整天說着什麼藍色的沙灘,讓同學們都很羨慕。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都知道了,不僅海水是藍色的,海邊的沙子也都是藍色的。 有一次,老師在我和虎妞的課桌櫃裡發現了一本封面叫微積分的書,內容卻是瓊瑤的言情小說。在小學生裡面,這是見不得人的醜事。我看到老師的臉頓時發青,一連串我不是很懂的話從她有點發黃的牙齒之間傾瀉而出,連乘法口訣都背得不順溜居然開始自學大學水平的微積分課程?乳牙都還沒有換全就已經開始卿卿我我情愛綿綿?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我猛然發現老師是在對我說話,也突然醒悟到老師以為那本書是我的。當時學校里那種課桌的柜子是相通的,兩個同桌的東西混在一起是經常發生的事。像我這種有前科的人,班裡一有問題都是第一懷疑對象,這已經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了,我也已經習慣。我知道老師誤解了,也看到虎妞漲紅的臉,但是我沒有出聲辯解,我還是像往常挨批評那樣,咬着嘴唇,直愣愣地瞪着老師的眼睛,一句話也不說。那時候我知道我不能否認,不然虎妞會糟糕。雖然我不是很喜歡虎妞的小虎牙,可是在班裡其他女孩都不大理睬我情況下,她經常會向我借鉛筆刀橡皮擦之類的小東西,也會找個其他藉口跟我說點話,這一點我是很感激的。 那一學期期中考後不久,有個叫胖頭的同班男同學給了虎妞一個小紙條,約她下課後到學校邊上的小樹林裡面碰頭。虎妞心裡很害怕,就把小紙條交給了班主任,一個慈眉善目的體育老師。胖頭被叫到校長辦公室的時候,真的是嚇壞了,兩腿直打抖,我和幾個同學就趴在窗戶外哈哈大笑。不知道胖頭是急中生智還是嚇昏了頭還是我的笑聲最大提醒了他,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居然跟老師說是我讓他幹的。對這事我也沒有辯解,我知道以我平時的表現,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話,我就這樣白白地背了黑鍋,唯一能做的是和幾個鐵杆死黨一起把胖頭喊到小樹林裡打一頓,還往他嘴巴里塞滿了干樹葉。那天晚上,我想想還是不解氣,就又把班主任體育教師嶄新的自行車偷偷扔進了學校的池塘里。胖頭的學習成績不錯,不過後來也沒有考上大學,就在他們村的養魚場做事,每天除了餵魚,就是給村里廣播站寫點東家長西家短的趣味軼事打發日子。 沒隔多久,就出了我給懷鄉寫信的事。本來這也不應該算是大事,憑我的經驗大不了是叫到校長室挨一頓訓,再站上一節課的時間。我至今還不知道校長為什麼要那樣做,但是一直相信,可能校長以為我那是一而再地犯同樣的錯誤,才決定讓我在全校師生面前公開讀我的情書,讓我出醜,讓我難堪。我讀信的時候,哭了,但是我沒有害怕,也沒有難過,因為我看見懷鄉也哭了,是那天唯一跟我一起哭的人。 最後,我也得澄清一下,我給懷鄉的信,開頭並沒有寫 “親愛的懷鄉” ,而是簡單的“懷鄉” 。不要說那時候我才十歲,就是現在,我也不是很肯定“親愛的” 這三個字的含義。
上課的時候我經常胡思亂想,不知道老師已經講到了什麼地方。當我傻乎乎站在座位上不懂得該怎麼回答老師的提問時,懷鄉會輕輕地攏一下頭髮,側過身子來看着我,從她的眼睛裡面我會看到憂鬱,也會看到鼓勵。我沒有開小差的時候,就能夠正確地回答老師的問題,這時候,我會看到懷鄉淺淺的抿嘴一笑。我不需要等到她轉過頭來就可以知道她笑了,因為我能夠從側面看到她的小酒窩。 我覺得我的腦袋並不笨,老師講的我都能懂,作業也都會做,虎妞有時候還剩我不再的時候偷偷抄我的作業。知道這件事後,我就經常故意把作業本攤開放在課桌上,然後跑到外面玩。這樣,虎妞就不用偷偷地抄了,她只需要稍稍斜一下眼睛就能看到。在學習上,我的主要問題是考試不好,考試的時候也經常想着別的事情,明明懂的問題都會莫名其妙地寫錯答案。很多時候,我都能夠一下子就知道答案,可是講不清楚是怎樣得到這個答案的。這樣考試的時候就會被扣掉很多分,有時候老師還以為我做弊了,偷看別人的答案,根本就不給分。可是他們從來就沒有抓住過我,因為我從來就不作弊,我只是寫下我認為是正確的答案。 長大後我才知道,我的思維是屬於跳躍式的,可以省略中間的很多步驟直接感覺到答案。這樣的人比較善於抽象的思考,善於辯論,但是不適合做書面的,需要高度條理的工作,他們不會有耐心讓快速的思維停下來等待緩慢的書寫。據說歷史上很多有名的帝王將相都擁有這種思維方式,康熙皇帝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近代比較著名的物理學家奧本海默也屬於這一類人。當然,我不可能成為帝王將相,也不會成為科學家,我現在只是一名普通的國家公務員。在日常工作中,當面對嫌疑罪犯時,我也能根據他講的話很快地判斷他是不是撒謊了。 我一直不喜歡學校里的功課,對考試更是深惡痛絕,但是我喜歡閱讀課外的書,簡單的科普讀物如《十萬個為什麼》,有關古代打仗的小人書,如《說岳》,《楊家將》,我更是喜歡。我也經常在教室里把小朋友們糾集在一起,把我知道的故事講給他們聽,當然免不了添油加醋,憑着自己的想像自由發揮。每當我坐在我的課桌上講故事的時候,懷鄉就會馬上停下正在做着的事情,側着頭專注地聽,有時候也會參加我們的爭論。我總想着,要是長大後當了老師,我就要取消考試這種制度,我要根據課堂上的提問結果來給學生評分。另外,每堂課也要縮短到半小時以內,讓同學們有更多自己思考的時間,更多讀故事書的時間,我還要開一門故事課,讓學生們輪流講他們讀到的故事。當然,這些都是上課或考試的時候才有的想法,課外的時候我是不想的。 有一次,當常識課老師正眉飛色舞地講着最大的距離單位是光年時,我冷不丁脫口而出:不對,最大的單位是秒差距,比光年還大。看着老師的手足無措和同學們的目瞪口呆,我若無其事地低着頭擺弄我的鉛筆,心裡說,這有什麼,我還知道地球和火星的最短距離叫沖呢,我還知道風雲雷閃電冰雹的成因呢。當然,我沒有忘記偷偷瞄一眼懷鄉,那也是一臉的錯愕。這次,常識老師沒有給我白眼,可能是我曾經爬到三樓頂的屋檐上把她家的小貓抱了下來,她一直對我不錯。 老師講課的時候,我喜歡插話,讓老師們很不高興甚至厭惡,因為一個好學生是不能隨便打斷老師講課的,我的行為不過是上課搗亂的一個例證,儘管我確實很不耐煩他們的喋喋不休。當然,我的插話很多時候是莫名其妙的胡說八道,這使得我即使正確的發言也變得毫無意義。我課外獲得的知識和我的直覺告訴我的正確答案也就從來沒有得到過老師們的承認和尊重。有好多次,算術老師在黑板上推導公式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說出了答案。結果是顯而易知的,我能得到的只是老師的訓斥,他以為我自己預習過功課了或者剛剛偷看了書,拿出來顯擺一下而已,因為答案就在書本上。就在我給她寫信的前幾天,我又受到訓斥時,懷鄉說話了,她漲紅着臉地說,宇文沒有偷看書。她的聲音很輕,很輕,但是全班都聽到了,在我的耳畔,更是炸雷一般。懷鄉的支持,老師和同學們的驚訝,使得我剛剛受到的吆喝相形見拙。但是,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咬着嘴唇,瞪着老師的眼睛。其實,我根本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我,只要能得到懷鄉的信任,我就很平靜。 我知道懷鄉是相信我的,也是理解我的。我決定跟她說點什麼,告訴她我心裡的想法,可是不知道該以那種方式好,這跟我平時的無所顧忌的風格很不一樣。就在我不知所措抓耳撓腮的那幾天裡,胖頭給虎妞遞條子的事提醒了我,我就給懷鄉寫了一封信,一封鬧得滿城風雨,對他對我的一生都影響巨深的信。
我給懷鄉寫的信,開頭只是簡單地說,懷鄉,我很喜歡你,真的很喜歡你。但是當我在台上宣讀的時候,我臨時改成了“親愛的懷鄉”,儘管我並不太肯定“親愛的”三個字的含義是什麼。無論我平時是多麼的堅強,一個十歲小男孩的心理承受能力畢竟非常有限。說完這五個字,我就哭了,當眾啕嚎大哭。我意識到這是很丟人的事,可是我一點都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這樣當眾讀信對懷鄉意味着什麼,也不知道她當時的感受是什麼,但是當我看到懷鄉也哭了的時候,我心如刀絞,我寧願自己受到任何的污辱,也不願意看到懷鄉受到委曲,況且這種委屈是來自於我魯莽的行動。 那時,我一直哭着,抽搐着身子,可是一點都沒有恐懼,只有籠罩着全身的難受和憤怒。我當時有一個念頭,不就是要讓我出醜嗎,那就出醜吧,那就讓你們大家都高興去吧。我因此倔強地拒絕了一位老師的勸阻,堅決地把信讀完。我現在已經不太記得當時具體的心理活動,但是我還是大致記得,我一方面是為懷鄉難受,另一方面又要跟校長較勁,就是那種複雜的心情。後來校長說她對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似乎很自責,其實我根本就不恨她,我理解她的心態她的行為。要說她有什麼過錯,她只是忽視了這麼一個事實,在這一事件中,懷鄉,她上司的女兒,也是主角,儘管是被動的主角。不過我們也不能過高地要求校長,如果她能夠事事想得那麼周到,大概也不只是一個小學的校長了。 第二天早上我沒有去上課,整個周末也都貓在家裡苦苦地思索這件事。我一直不能肯定那是不是該叫做情書,即使現在,我也認為那不過是一個小男孩對一個小女孩的好感和好奇而已,希望能更多地了解她,接近她罷了。如果那就叫做初戀,這初戀也太早了點,實在是不合情理。 但是,無論如何,事情發生了,讓我很喪氣。雖然一切都是來自於我的輕率,我還是不明白懷鄉為什麼非要把那封信交給老師不可,我又沒有像胖頭給虎妞寫條子那樣,要約她到小樹林裡碰頭。要是她不高興的話,難道就不能撕碎了扔進下水道,難道就不能用火把它燒掉,把那紙條退還給我或者假裝根本就沒有這回事也是可以的嘛,何必這麼興師動眾?至於她當時心裡很害怕,就把紙條交給她父親,她父親又轉給校長的事,我是後來才聽說。然而,我並沒有怨恨懷鄉,只是突然覺得她很陌生。 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很大,也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今後的行為方式和思考方式。據母親說,我周歲抓彩時抓的是一本書,據當地的習慣說法,這種小孩長大後會是個好學的文化人。我三歲的時候就認得100多個字,五歲的時候就能背誦很多詩詞。母親總是誇我聰明,然後嘆口氣說,可惜太粗心了,也不專心。而父親不會誇我也不會嘆氣,他經常會搖晃着腦袋說我長大後不會有出息,只有小聰明,沒有大智慧。 看來父親是對,我沒有智慧,我把很多事情都想得太簡單,太自以為是。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我十歲的行為顯然預示着我將來的前程。
看到學校禮堂舞台邊上紅紅綠綠的花籃,我會想到這些花其實可有可無。無論是多麼鮮艷奪目的花朵,總是要凋謝,既然很快就要凋謝,又何必爭先恐後地賣弄風騷。同樣的道理,我現在早上起床後也不喜歡疊被子,反正晚上還是要攤開。如果不是聽說細菌會在沒有洗乾淨的碗裡繁殖,吃了細菌又容易得病,用過的飯碗我也不想洗,反正過幾個小時還要用它來盛飯。 這些想法愛好的改變,讓我在日常生活中頓時變得無所適從,在學校里我突然有了很多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百無聊耐之餘,我就把故事書搬到學校里來看,上課的時候也看,當然還是經常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除此之外,我能感覺到上課時注意聽老師講課的時間在增加,傻楞着不懂得回答老師提問的時候也在減少。經過剛開始幾天的尷尬之後,老師提問我時,懷鄉還是像以前那樣,側着身子,回過頭來看着我,即使我根本就不理她,她還是這樣做,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不僅我在變化,班裡的同學們也在變化,那些平時不大理睬我的女同學,也開始跟我套近乎,找藉口跟我說話向我借小人書之類的事時常發生,不過我心裡很平靜,不反感也不激動,表情雖然很冷淡,倒也不再用各種言語諷刺她們。當然虎妞是例外,她可以隨便拿我的書看,在所有女同學中,就她跟我最好。虎妞平時愛用“捶”,“踹”這些字眼,不過她從來沒有踢過我,只是輕輕地捶一下而已。她真的捶我的時候,我也只是裂裂嘴巴,不會像以前那樣裝模作樣大叫一聲,好像真的受了傷似的。 在學校里我不再胡鬧,也不太說話,除非迫不得已。我冷漠地觀察着周圍發生的一切,難得一笑。後來有老師說,那段時間我突然像成年人似的,眼神變得憂傷,變得冷峻,甚至有點陰森森,讓他們都很擔心,可是我自己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我只是覺得很沒勁。我瘋狂地看書,瘋狂地思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一些想法顯得幼稚可笑。比如,我會想,終於有一天,人類的性別會消失,家庭不再存在,小孩會被從工廠裡面造出來以補充因死亡而減少的人口。其實,這些都是科幻小說上的題材,我不過是稍微加工發揮了一下。 我注意到,懷鄉看我的時候也不笑,眼裡總是含着憂鬱。有幾次,剩沒有別人在場的時候,懷鄉悄悄走到我身邊,低着頭,稍微抬起眼皮,似乎要對我說什麼。她有時候不出聲,靜靜地站着,有時候只是輕輕地地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喂,並不像以前那樣直接呼喊我的名字。看着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我覺得她有點嬌柔造作,就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撇一下嘴唇,然後堅決地轉過頭去,或者快速地離開。我不知道她要對我說些什麼,她能有什麼好對我說的,難道是想讓我向她道歉,因為我讓她在大庭廣眾之中出了丑?莫非是想表達她心中的不安,由於她的緣故我跟以前判若兩人?我沒有花太多時間去思考這件事,我相信我不是個小氣的人,跟同學們口角打架了,第二天也就和好,不會記恨。但是我對懷鄉的態度,確實有賭氣記恨的痕跡,這種不近人情,已經近乎殘忍,不亞於我拿着放大鏡在太陽底下烤蜻蜓。 就這樣又過了兩年,就小學畢業了。期間,我的學習沒有太大的進步,考試成績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還是一直保持在六七十分之間,極少有超過八十分的時候。小學畢業典禮時,學校同時表彰那些學習成績優異的學生。看到懷鄉戴着小紅花領頭站在領獎台上,她的目光在台下搜索着什麼,我的心中驀然一動,閃過一絲惆悵,眼眶有些潤濕。當我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她擠了擠眼睛,笑了,笑得那樣的甜蜜,那樣的燦爛。 畢業典禮一結束,我就逃也似地第一個衝出了禮堂。
而我,還是一如既往的潦倒,一如既往地討厭考試。我不再愛出風頭,也不喜歡學校開設的課程,行屍走肉般地過着日子,對自己的未來沒有過任何現實的想法,有的也只是幻想。唯一的一次博得喝彩聲,是參加全校百科知識競賽,與另外兩名高三的學生並列一等獎。我的學習成績在班級里最多算中等水平,最好的要算數學了,特別是平面幾何,我能夠敏銳地感覺到那些不同的形狀,不同的線條之間的關係。在語文方面,要說有什麼突出的表現,也就是總結課文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我能夠很準確地說出作者要在一篇文章里傳遞什麼樣的信息,以及這種信息的深遠意義,可能跟我平時大量地閱讀課外書有關。 我最喜歡的還是班上的自由討論時間,同學們也都很活躍,就各種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但是最後經常變成我和懷鄉倆人之間的辯論。她是那群好學生的當然領袖,總是認真正統地討論老師布置的作業,而我儼然是差生的代表,雖然也有正兒八經的引經據典,更多的卻是似是而非的狡辯。我們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舌槍唇劍之餘,都不會讓對方難堪,經常會在自己已經掌握主動權的時候放棄爭論或者轉移話題。但是這種熱烈的氣氛並沒有能夠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可能是幾年來我的冷淡,深深地傷害了懷鄉的自尊心,當四目相對的時候,她不會先移開目光,除了眼裡流露出絲絲的哀怨,她不再主動先跟我說話。也許是問心有愧,也許是對當年的記憶已不再強烈,這時我會機械性地抽動一下臉上不多的肌肉,不着邊際地東拉西扯一番。 我和懷鄉的故事,在小學裡鬧得沸沸揚揚,在中學裡也幾乎是路人皆知,從老師同學們當着我的面講到懷鄉時那種詭異的表情很容易看得出來。可能人類天生就有這種獵奇的心理,搬弄是非的嗜好也不受年齡的限制。不過沒有人當面拿這件事開我玩笑,大概他們也都知道我的底細,與一個曾經臭名昭著的人為敵,顯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知道我們的背後隱藏着許多流言蜚語,但是無能為力,也沒有想去設法挽救。 我一直對考試不重視,長期以來對考試還是有一種牴觸情緒,中考的時候,成績就很糟,只夠勉強升入本校高中。懷鄉的成績原可以進入任何一所省級重點高中,但是她堅持留在本校,據說為此還跟她當市教育局長的父親大吵了一通,很多人對她堅持做這個決定都大惑不解。 高一的時候,我已經不跟懷鄉同班,她在重點班,屬於重點培養對象,而我在普通班,屬於被打發的對象。從高二開始,學生們又進一步重新分化組合,懷鄉和其他成績好的學生都到了理科班,我分到了文科班。所謂的文科班,大多是一些成績較差的學生,並不是他們的文科成績好或者真的對文科有興趣。這樣,我和懷鄉已經不常有見面的機會,有時候在校園裡面相遇,也只是客氣地打個招呼,講些無關緊要的話,氣氛還是挺尷尬。這段時間,也許是年紀大了一點也稍微成熟了一些,我有時候會為一直漠視懷鄉曾經的努力而自責。然而,我的內疚和她的期待,都沒有能夠讓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半步。 高中三年很快就過去了,懷鄉沒有任何意外地考上了外地一所重點大學,我,虎妞和胖頭全部落榜。 懷鄉要離開這個城市的前天晚上,到我家來找我,沒有新科大學生的歡愉,只有一臉的憂鬱。那天晚上我們肩並肩沿着河邊的長堤胡亂地走着,沒有太多的交談,絕大部分時間只是默默地來回走着,偶爾相互看一眼,說一兩句沒有什麼用的廢話,比如,孤身在外要多加小心,你以後有什麼打算等等。那天的長堤,一掃往日的紛亂嘈雜,變得格外的井井有條,熙熙攘攘的人們也是那樣的謙和忍讓,那樣的可親可敬。熏人的晚風,混合着身旁熟悉的幽香,讓我幾乎忘乎所以不能自持。眺望着河對面的點點燈火,我知道,我沒有能夠忘掉懷鄉。這些年表面上的冷淡,相互之間沒有說過一句正經的話,都沒有能夠抹掉我們在對方心版上留下的影像。 這是我們第一次的單獨接觸,也是最長的一次。夜深了的時候,我送懷鄉回她家門口,我拍拍她的肩膀說,走吧,好好的讀書,明天我去送你。 第二天一早,我到火車站去了,在站台上看到懷鄉的家人以及一些同學在忙着跟她道別,就沒有走上前去,只是遠遠地看着她帶着一臉的焦慮上車。 火車隆隆地走了。初升的太陽匆忙地呼喚新一天的到來。我深深吸一口氣,眨眨眼皮,心中若有所失。
剛開始時,懷鄉給我寫過兩次信,通篇都是充斥着對新生活的興奮和和對未來的憧憬,我實在沒有什麼好告訴她,也不想讓我當時艱難的處境影響她的情緒,就沒有回信。後來她不再給我寫信,以後的幾年,我們都一直沒有聯繫。即使她寒暑假回家的時候,我們也一直沒有見面。唯一的一次機會,是中學校慶時的同學聚會,我也推託工作忙沒法請假放棄了。我鼓不起勇氣去見她,也想不出見她的理由,除了勾起以前的記憶,沒有多大實際意義。一些誤會,比如我不回信的原因,比如也許她認為我食言,沒有到火車站去送她,我也覺得解釋的意義不大。但是老同學們相聚的時候,總會提到她,我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她的情況。懷鄉是個永遠的話題,一個集美麗和聰慧於一身的女孩,如果沒有能夠得到人們的重視,倒是怪事。我和她之間這些年來的糾葛誤會,旁觀者明,同學們都看在眼裡,只不過我不願意正視這件事,以前沒有人提起罷了。 再一次見到懷鄉,她已經大學畢業,回到本市的一所普通大學教書。她到辦公室找我,是快下班的時候,我幾乎認不出她。她的長頭髮已經剪斷,個子好像也長高了一些,穿着淡藍色的連衣裙,讓人感受到強烈的青春氣息。她的出現,讓周圍的環境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走廊里過往的人們也都側目而視,竊竊私語。我不是很習慣這樣的場面,有點難為情,看到同事們掖揄的鬼臉,我只是簡單地介紹說這是我小學的同學,就慌亂地招呼她到外面吃飯。 這時候的懷鄉除了有點少女的羞澀,不再有當年的哀怨。相較之下,我倒是拘謹得很。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找到我,很唐突地問她是不是需要我做點什麼事。聽了這話,她的眼睛直瞪着我看了至少有半分鐘,然後嘆口氣說只是想來看看我。她很大方地告訴我,在大學的時候,有很多男孩追她,但是她心裡總是不自覺地拿他們跟我做比較,覺得那些男孩都幼稚得可笑,身上沒有一種氣概等等。我暗自說,我又何曾不是。有關我的情況,懷鄉都一清二楚,包括我什麼時候轉正,什麼時候升職。她一直暗中的關注讓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慶幸這些年來日子雖然不容易,畢竟沒有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她還說,她學的是自然科學,可是決心成為一名作家,也已經在雜誌上發表了好些小說,她選擇到學校教書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因為可以有很多自己支配的時間,有利於她的文學創作計劃。 此後,我們就有了頻繁的交往。我們從來沒有談論到婚嫁的事,沒有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也沒有海枯石爛的山盟海誓,我們唯有的只是從小學時代開始的那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到我的宿舍,懷鄉會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一反在外面的優雅,隨意地把挎包往桌子上或床上一扔,喊一聲餓死了,就開始找吃的東西,即使我正吃着的冰棒,她也會一把拿過去接着吃。她好像永遠處於飢餓的狀態,每次見面的時候都會講到吃,不是龍蝦,就是杏仁小核桃。懷鄉有時候也會撒點嬌,耍點小脾氣,我都會像大哥一般寬容地看着她笑。那是我生活中少有的一段很開心很充實的日子。 那天,懷鄉興高采烈地來找我,告訴我她的第一本書終於出版了。我接過她的新書一看,封面赫然寫着《當女人愛上男人》,看着封面上怪異的設計和這樣的標題,我的心裡咯噔了一下,但是我努力掩飾我的表情。我一直不知道她所謂的文學創作,竟然是這種地攤級的言情小說。看到瓊瑤式的小說,我就會想起舞台上的三流歌手,身上披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幾片布條,扭動着碩大的屁股,聲嘶力竭地呢喃着誰也聽不懂的不知道是哪國的方言。那天我們有了嚴肅的長談。我告訴她,文學的價值,在於體現人類的渴望,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我們可以通過文學作品的抽象得到滿足。優秀的文學作品,需要讓人回味,讓人思索,在文字的背後,在字裡行間,都必然會隱藏着有一種精神,一股力量。那種男女見面幾分鐘就上床的白描,跟文學毫無關係。當然她完全反對我的見解,她認為她描寫的是純真的愛情故事,只要有讀者,就是成功的標誌。我建議她可以寫點科普讀物,科幻小說社會小說生活小說都行,不要埋沒了自己的才華。對於社會方面的作品,我可以給她提供很多素材,比言情小說的意義要重大很多。但是她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只是執着於愛情方面,聲稱希望能夠給這個物慾的世界帶來清純的美麗。 那是我們第一次認真的爭執,為價值觀而吵架,最後不歡而散。懷鄉的外貌是那樣的溫柔嫻靜,但是我知道,她的內心也跟我一樣高傲倔強,她會為了她的夢想而奮不顧身。我們倆人的性格很接近,但是思維方式大相逕庭,根本就沒有迴旋的餘地。 懷鄉仍然執着地寫,編織着那些她自己都不相信有可能發生的故事。她終於成功了,出名了,有了各種各樣的社會活動。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們仍然時常約會,她甚至把我們見面的時間都排上她的日程表,但是我發現我們之間的話題在減少,對同一個問題的看法,我們有很多分歧,很難找到交集的地方。她說過,她對編寫愛情小說的興趣,是因為我,我稀里糊塗不明所以,不過我沒有追根問底。一想到言情小說,我連講話的興趣都沒有。 懷鄉的出名,依靠的是言情小說,我不知道她所謂的文學創作,跟她在大學裡面的科學訓練有多大的關係,我甚至懷疑她是否還記得她學到過的那些科學知識,還算不算是個科學工作者。當然,她仍然在大學裡教書,沒有轉到文聯這些專業的地方。 我知道,會有徹底爆發的一天,我需要做一個決定。我申請到郊區稅務局工作,就是胖頭他們村那裡。這個決定是經過痛苦掙扎後做出的,不像小學四年級那樣出自於本能。我跟懷鄉說這事,並且第二天就要離開的時候,她很平靜,跟我說第二天她有個簽名活動,就不送我了。 我沒有忘記那天的情景,至今還是那麼的清晰。那是一個冬日的下午,在書店的側門旁,懷鄉正專注地為她的新書作現場簽名,偶爾抬起手臂撩一下垂落到前額的秀髮。在她的面前,小女孩們排着長隊,不時呵着凍得通紅的小手。在遠處,我斜靠在一個油漆斑駁的門樓邊,抽着煙,默默看着那喧鬧的一切,心裡說,即將過去,人們將不再記得。
我和懷鄉的故事,就是這樣的了,沒有什麼激動人心的場面。我希望通過記述一些瑣碎的事件以及心理活動,來反映我們的個性和感情。是不是能夠達到這個目標,我心中一點也無數。我從小作文就不好,詞彙貧乏,很難靜下心來好好地寫點東西,用書面的形式有條理地敘述一個完整的故事更是困難。雖然我從小一直就喜歡讀書,但是我的讀書,也有個偏廢的毛病,就是過分追求隱藏在文字背後的信息,對文字的修飾運用竟然輕易地熟視無睹。直到現在,文章還是寫不好,給人一種乾巴巴粗糙的感覺,大概就是源自於小時候文字修辭功夫的欠缺。 我總想着,生活其實是由一系列的偶然事件組成,任何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與否,都足以改變人生的軌跡。但是每一個偶然事件的背後,都潛伏着它不得不發生的原因。每一條走過來的路徑,都有它不得不這樣跋涉的理由,每一條要走上去的前途,也都有它不得不那樣選擇的方向。說到底,我和懷鄉屬於不同類型的人,個人經歷也大相逕庭,當年的感情不過是相互之間朦朧的好奇心,實際上我們並沒有太多的思想交流,根本談不上相互了解,我們能夠在這種脆弱的感情基礎上堅持這麼長的時間,已經算是一種奇蹟。她有她生活的圈子,代表的是社會的主流,我也有我的小團伙,大多出身於社會底層。我們的圈子根本就沒有交集的地方,即使老死不相往來本也不足為奇。 說到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適婚年齡的男女青年在正常交往過程中都會考慮到婚姻這個最終目標。我深深地理解,愛情的本質是狂熱的,而婚姻的本質則是平淡的,婚姻能夠輕易地吞噬掉愛情,而能夠戰勝愛情的婚姻卻幾乎沒有。我一直不確定我對懷鄉的感情是不是算得上愛情,很可能僅僅是一種好感而已。我發現我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至少我沒有能夠尊重她的選擇,雖然我知道我沒有任何理由要求她按照我的意志行事。我也沒有能夠理解她多年來的苦心和執着,即使我也有着同樣的期待和盼望。更重要的是,我沒有能夠調節好自己的心態接受客觀的現實,擔負起起碼的責任,這可是愛這種情感賴以生存的先決條件。如果我給別人帶來的只能是桎梏,那麼我該做的就必須是放棄,儘管這种放棄在短時間內可能會對雙方構成一定的心理傷害。但是我非常明白,一樁婚姻成功與否的標誌,不在於有多少令人流連忘返的男歡女愛,而在於它是否能夠有效地維持下去。 一口氣寫完這些文字,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盡,心裡也煩躁得很。我習慣性地點燃一根煙,再衝上一杯茶,然後就是坐在書桌前發呆。看着淡白色的煙霧裊裊上升,嫩綠的茶葉慢慢沉入杯底,我想,明天一定要把胖頭偷稅漏稅的事情查清楚,不能因為他是我的老同學好朋友就網開一面。 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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