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1

　　依雯認識長生的時候，長生還沒有女朋友，剛北大畢業，去到深圳，每天給依雯打電話，中午一次，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要詳詳細細地問好幾遍，聲音溫柔繾綣至極，晚上再電話一次，隔着幾千里的路，在話筒里親熱一番。依雯聽電話的耳朵漸漸發燒，身體微微發熱。長生有時候說自己恨不得飛過來抱着依雯，把她碾成泥，依雯只是痴痴傻笑，每個月光接電話也要七八百元……終於，兩個人窩在不同城市的兩個被窩裡，憧憬着依雯去長生所在的深圳，做設計，同居，開始兩個人暢想了無數遍的美妙日子。

　　長生是北大經濟學與信息管理學的雙學士，在深圳，做經濟類報紙的編輯。

　　2

　　新年剛過，依雯就忙着聯繫長生那邊的單位。然而，依雯在電腦上找工作，電話里聯繫單位的時候，長生找了曹芳。青春的身體，一沾近就沒法分開。曹芳利索得很，馬上帶長生回家見父母。長生既在曹芳的父母跟前認了贓，只有在電話里對依雯說對不起。依雯的心涼了半截，卻笑着接受了事實，一邊唏噓曹芳的手段，一邊憤慨：不相信沒了長生這個男人，她歐陽依雯就過不了日子。

　　3

　　新的單位就在長生的公司附近，依雯遠遠看着長生上班的那棟樓，臉上陰晴不定，狠了狠心，噔噔噔地上了樓，收拾辦公桌，將自己的作業以及作品一一打理。抬眼望見長生的辦公樓，發了一會呆，低頭去畫手下的施工圖。

　　換了電話號碼，手機裡再也找不到長生這個人。

　　4

　　依雯抱着大大的包裹，沒地方去，想來想去，只有折回辦公室。在電梯口，被人撞了個滿懷，抬頭看，正是長生。僵持了一會，長生問：“幾樓？”

　　“18。”

　　“還做設計？”

　　“嗯。”

　　“還好？”

　　“嗯。”

　　長生背着挎包出了大廳，依雯才回過神來。

　　5

　　再見面，長生帶依雯去他的住處。依雯始看見曹芳的照片，紙傘下抿着嘴擠出一個笑容，蠟染布下侷促的身軀略微有些肥。依雯有口無心地嘀咕：“看上去她比你大”，長生不看依雯，吞吞吐吐地替她辯護：“差不多吧，她比我大一點點。”

　　依雯看他答得那樣謹慎，有些想笑，然而，並不笑。長生把曹芳的照片收進抽屜，彼此都有些尷尬，靜靜地站着，找不到話來。想起前塵往事，各自都有些心潮起伏。依雯坐下來，接了網線，打開電腦，找出自己的網頁給長生看。長生仔細看了，將之收藏，伸手撫了撫依雯的頭髮。依雯沒有拒絕，她愛他，他們老早以前就談情說愛，老早以前就想過一起生活，而今，金風玉露再相逢，半推半地就有了身體關係，她玩笑一句：“你不覺得對不起她？”

　　“我倒覺得很對不起你。”長生這話說得非常技巧，依雯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他這話是不是承上啟下，既道歉中途抽身，又暗示以後也是難如她意。

　　“曹芳是什麼樣的人？”

　　長生遲疑了一會，老實地說：“深圳土生土長的獨生女。”

　　依雯認床，一到陌生的環境，就徹夜睡不着，和長生在一起，演變成徹夜地做愛。

　　6

　　每次去長生的住處，都有些細微的變化。先是曹芳的照片，換了一張，玉米地里揮舞着襯衫，黑褲紅衣，短髮襯圓臉，看上去單純很多，依雯有些受不住，詰問長生：“她換的還是你換的？”

　　長生當然說是曹芳換的，但依雯還是生氣，接着問：“怎麼有這麼多的玉米地？”

　　“我正月帶她回雲南了，在我家照的。”

　　依雯轉身就要走，長生抱住她，掙扎最後演變成交合，疲憊地躺在床上，床頭矮柜上就是曹芳的照片，玉米地里輕舞飛揚……長生還在夢裡，依雯起床，拉開窗簾，看見女式的內衣內褲，純棉。洗得發白，鬆弛得近於疲塌。看看那質地，依雯也知道曹芳是什麼樣的女人，一面又感慨，即便如此，長生還是會和她做愛，帶她回雲南……依雯簡直不敢想下去，盯着曹芳的照片出神，一轉眼，下次到長生這裡，曹芳的紅衣黑褲變成了黑色連衣裙，黑色連衣裙裹緊矮矮胖胖的身體，站在漫無邊際的向日葵里，笑容燦爛……

　　長生仍在夢裡，依雯打開電腦，電腦屏幕上赫然也是曹芳的照片，依雯的網頁已經不知去向……依雯幾乎癱瘓，不得不佩服曹芳這女子的精明。

　　但她又如何辨別，那是不是長生的精明？

　　7

　　依雯做裝潢設計，常去工地，見的要不是有家有室的客戶，就是灰頭土臉的施工隊，因此，與長生，就有些舊情難捨，加之身體的默契，幾日不見，已是載飢載渴，怨之恨之之後，總是忍不住仍舊愛之，並且將這愛情轉變成傾心的相思，遙遙無望地堆積下去，成了名副其實的情人。

　　但長生哪裡有時間？曹芳周五到長生這裡，周一才走，長生只有周三周四的時間抽出來陪依雯，依雯自己又常常加班，更是個把月才能見一次。

　　一見面，就上床，迫不及待地辦了事兒，再來敘一星期半個月乃至一個月的事。

　　長生不止一次地感慨：“當初真不應該那麼心急。”

　　依雯一面打趣一面打擊：“是心急嗎？是性急，性的飢餓加急切，使你上了曹芳同學的床，騎虎難下嗎？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啊，又沒結婚！”

　　長生默不作聲，依雯看他臉上畏懼的神情，索然無味，但又不忍要求他。她是獨立的，經濟、情感、人格等等，隨時都是，以致她自以為可以承擔做情人的一切委屈。

　　每次見面，依雯都覺得意猶未盡，她眷戀他，眷戀他身體的味道，眷戀他接吻的口感，眷戀他的笑，乃至他略微駝背拖着鞋跟走路的不成器的樣子，她都是眷戀的。

　　8

　　不和長生在一起的日子，依雯總是在辦公室呆到七八點。回到租住屋，空空落落，心裡就要折騰一番。怕他小看她，也不肯打電話給他，實在忍不住了，就說：“我好想你。”長生有時候文不對題：“嗯，這個問題，我會專門和你討論的。”依雯一聽他說話的口氣，就知道他不方便說話，無可奈何地把電話掛了。等長生再打過來的時候，依雯多半已經睡了。

　　半夢半醒之間，和長生說着說着電話，就歪着腦袋繼續睡了。夢裡，和陌生男人開車出去兜風，男人長髮披肩，高大壯碩，並不是長生的樣子，但是，依雯不止一次地把他叫成，“長生，長生……”。自己意識到叫錯的時候，已經從美夢裡醒來，長長地嘆氣。同在一個城市，她與他，人遠天涯近。

　　9

　　一直到依雯懷了孕，打電話告訴長生：“我有BB了。”

　　長生接電話的聲音都變了，低顫着問：“那怎麼辦？”

　　依雯沉默良久，長生也不說話，兩個人都仿似看見了正在引爆的炸彈，避之猶恐不及。最後，依雯說：“你是不是擔心我用這個孩子來要挾你，要和你結婚？”

　　長生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這麼一句話，四兩撥千斤，將依雯的萬語千言擋了回去，依雯只好說：“去醫院吧。”

　　長生馬上答應：“嗯，要去，就早點去吧，不然，長大了，就麻煩了。”

　　依雯聽他答得這麼爽脆，心裡冰涼，想他到底是將她置如外人了，只將包袱推給她，由她自己來解決。 決議既是她做的，長生哪有不順竿往上爬的道理？

　　10

　　他怕麻煩，尤其怕女人給他的麻煩。

　　依雯既懊惱長生的不負責不疼人，又懊惱自己的輕而易舉做了決定。她其實想要一個孩子，即便單親媽媽，她也不在乎，但她的經濟能力還不到可以單身供養一個孩子的地步。而深圳這個城市，也沒到不結婚可以生小孩的地步。為了一紙出生證，她要找個男人來做孩子的父親。茫茫深圳市，四處寂寞的燈火，孩子的親生父親不肯替她做主，她又有什麼辦法？

　　11

　　先是藥物，依雯連吃三天。而後，趁着依雯雙休日，長生找個藉口從曹芳身邊溜出來，陪依雯去醫院。醫生不由分說，發些藥丸給依雯，吃下去，血大塊大塊地掉下來。醫生說要清宮，讓依雯躺到手術台上，麻藥還沒發揮作用，痛得依雯險些暈了過去。

　　一次懷孕，做了兩次流產。依雯捧着小腹出手術室時，長生坐在凳子上看他的經濟學。依雯無力叫他，自己扶着牆，到休息室躺着了，血還是時斷時續，大顆大顆的汗從依雯頭上冒出來。長生拿毛巾替她擦汗，一個漂亮女人上來和隔壁床剛剛流產的女人打招呼，長生就停下手中的毛巾，在漂亮女人的注視下做出無辜的樣子。

　　12

　　晚上，長生回去，次日，長生去飯店叫了飯菜，依雯一個人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勉強吃了些。長生洗了碗筷，買些老薑、陳醋、豬手，準備按依雯的意思做姜醋豬手。依雯看他拿刀的樣子極其生疏，問：“在曹芳家裡，你做事不？”

　　“什麼也不做，只打遊戲。”

　　“嗯，那你還真是姑爺大人呢，曹芳比我好吧？”

　　“依雯，我別無選擇。”長生說，“她什麼都不如你，但她家逼得很緊，戀愛才談兩個月，她父母就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她自己也是，我有回去香港，她在我房裡，說是看見我的一封什麼郵件，要我連夜趕回去，不然，她就把整瓶安眠藥吃下去。”

　　“結果你就連夜從香港趕回來了？”依雯斜着眼睛望着長生，長生默認。

　　“26歲的女人以死相逼，手段也太卑劣了吧。” 依雯只能如此感慨而已。

　　13

　　依雯在蛇口跟了五百萬的裝修單，工地每天都轟轟烈烈，她歐陽依雯沒有理由以私人的原因請假休息，無可奈何地去辭職，頭兒說：“一個月之後才准走，你的單你至少要跟完這個月！”

　　深圳就是這樣無情的城市，不容分辯。

　　依雯少不了拖着虛弱的身子去工地，臉色蒼白，汗止不住，客戶看着都心生憐惜。正和客戶商量着中央空調的排氣孔裝在什麼位置，長生的電話來，可憐兮兮地說：“曹芳從我的電話上知道你的電話了，可能會找你。”

　　“找就找吧，我不怕她。”依雯的聲音非常低弱。

　　“可是，”長生頓了頓，緩緩道，“我和她說你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曾經非常相愛，現在只是偶爾聯繫。”

　　“你為什麼這麼說？”依雯即刻反應過來，下腹一陣緊痛，依雯按住肚子，劈頭給了長生一句話：“你現在打電話來，是核對口徑嗎？”

　　長生不作聲，依雯啪地把電話掛了，只覺得這個男人很厭憎。

　　14

　　令依雯想不到的是，曹芳主動和依雯聯繫了。

　　先是發短信息，問依雯：“請問你打過XX電話嗎？你找我先生有什麼事嗎？”

　　依雯一看手機，覺得這個女人真有趣，不慌不忙地告訴她：“你是說長生嗎？我知道他並沒有結婚，他什麼時候有太太了？”

　　“我就是他太太，你是誰？”

　　依雯想了想，發過去四個字“歐陽依雯”。天氣酷熱，樹葉耷拉，依雯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

　　良久，短信回復了：“我知道你是我先生以前的女朋友，你們為什麼會分手呢？” 這是句極聰明的話，既給對方面子，又給自己台階。

　　豈知，依雯也不是好惹的，乾脆撕破了臉：“我們一直沒有分手啊，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有空和你結婚！”

　　“我就在家裡，怎麼沒看見你？” 曹芳不屈不撓。

　　“你說出家裡東西的具體位置，我才相信你。”曹芳暴露出急躁。

　　依雯惡毒起來，話說得極殘酷：“床頭牆壁上有納西的壁掛，電腦屏幕上是你穿黑裙子的照片，避孕套在矮櫃的最後一個抽屜，你的拖鞋是紫色的。”

　　15

　　然而，曹芳的手腕還沒休，只是換了方式，而且換了策略。先是打電話，約好了見面時間與見面地點，依雯在商場裡等了又等，曹芳忽然變卦，說是要去面試，改日再見；次是寫電郵，在電郵里讚美依雯，說從長生那兒知道依雯很有才華，說很想交到依雯這樣的朋友……

　　依雯不多說，只敲過去一行字：“你我之間，如果沒有橫着這樣一個男人，也許會是很好的朋友。”

　　依雯找不到更多可說的，只知道在曹芳與她歐陽依雯之間，長生還是取了曹芳，舍了她歐陽依雯。

　　這件事情，原本只能追究當事的男人，結果演變成兩個女人的相互比拼。家底、智慧、手腕、技巧等等，三角戀愛中，多的是你死我活。

　　她籠絡男人的能力，遠遠遠遠低於曹芳。曹芳有本事要死要活，一瓶安眠藥能把長生連夜從香港叫回去，這樣的人，才有本事制服長生。她不屑曹芳這樣的伎倆，可自己拿長生沒有半點辦法，只能乖乖地去流產。明知道他糊弄自己，也由他去糊弄，她不過在自欺欺人。

　　16

　　一次懷孕，做了兩次流產，加之沒有休息，又加之憤怒攻心，辭職報告批下來，依雯的身體已經很虛弱。去各大醫院找醫生，開始真正地調養。站在20樓的陽台上，依雯靠着陽台欄杆，抓住它，彎下腰，頭朝下看着芸芸眾生，常想鬆手飛下去。

　　17

　　依雯與長生之間，連見面都開始討價還價的時候，依雯只覺得無趣，再不打電話給長生。然而，依雯看見“長”或者“生”這樣的字眼，還是立即就想起長生，恨得咬牙切齒，也想得撕心裂肺。

　　重新找了工作，畫圖紙的時候，心微微地痛，將耳機里的音樂調到最大聲，耳朵也痛了。

　　調理了半年，身體老也不見好，錢卻用了不少，依雯鬱悶極了，覺得這樣的狀況應該告訴長生，她受了這樣的痛，最起碼，藥費應該由他出。電話接通，一個女人的聲音，生澀平淡的聲音，完全不是曹芳迫切性急的口吻，依雯想了想，不說話，把電話掛了。

　　電話才掛斷三分鐘，依雯的電話就響了。號碼是陌生的，依雯忽然發現自己很膽怯，沒辦法去接電話，由它在客廳里響了七次。

　　終究對接電話的人充滿好奇，又生出對長生滿滿的氣憤，忍不住回撥了剛才沒接的電話，還是那個生澀平淡的聲音，依雯只好又掛了。

　　整晚，依雯沒辦法入睡。

　　18

　　次日，還沒上班，就給長生電話，長生的電話關機，依雯簡直覺得整個世界都無比混賬。月經在激烈情緒的作用下，再次提前而來，洶湧如河水。

　　等到晚上，再給長生電話，確認昨天的事，長生反問：“有什麼重要嗎？”

　　“當然很重要，要是你在曹芳和我之後又找了別的女人，你叫我心裡怎麼想？”話這麼一說，心這麼一想，忍不住就噼里啪啦把長生鼓搗了一頓。

　　逼得長生說：“我昨天去聽演講，手機快沒電了，把電話轉到同事的電話上了，同事是女的。”

　　依雯猛然發現自己近乎可笑的深情，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然而，她也不知道長生說的是不是真的。

　　19

　　兩個人終於再次說到分手，依雯還是氣憤：“為什麼每次都是我來說出你想要的結果？我能不能說不分手？能不能說我們在一起，結婚？”

　　長生只是反覆地說：“對不起，依雯，對不起，真的，真的很對不起。”

　　愛也愛了，痛也痛了，傷也傷了，對不起有什麼用？

　　20

　　半年後，長生又來找依雯，依雯冷言以對：“我不覺得自己慣做情人。”

　　然而，到底還是見面了，依雯將醫藥費的清單交給長生——中西醫一起竟要五千八百多，她歐陽依雯竟賠了自己的身體以及五千八百多元人民幣在長生這裡。長生仔細地看了，說：“我買了房子，暫時沒有這麼多錢可給你。”

　　“你哪有錢買房子？你不是要負擔你弟弟讀大學以及你妹妹念高中的學費嗎？”依雯素來知道他的經濟情況，以前一起出去吃飯，都不肯浪費他的錢。

　　“她付的首期，我只出一部分，還借了一萬多塊買家具。”長生低低地說。

　　依雯忽然笑了：“嗯，從經濟學的角度，你娶她是合算的。”

　　她知道，從經濟學的角度，他不會娶她，而從道德的角度，她又如何去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