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很困的時候是不會作夢的。
一個老鞋匠,坐在塵土飛揚的路邊,為來來往往的人修鞋。我已經在黃土道上
走了很久,腳一直在疼。老鞋匠讓我坐在他身邊的時候,我只有一種要散架的感覺。
老鞋匠把我的鞋縫了又縫,好象過了一個世紀,我竟在他旁邊沉沉睡去。等我再穿
上鞋時,腳不疼了,全身也不再酸痛。當我把手伸進口袋時,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
錢照顧這雙鞋,於是我又坐下來,把鞋脫了,要送給老鞋匠。他笑着對我擺手,我
看不清他那被草帽遮住的臉,但他臉上的皺紋分明充滿着熟悉的和善。原來他是個
聾啞人!我更是羞愧難當。老鞋匠用手指指下面,我發現他的下半身沉沒在黃土之
中,竟和大地融合在一起!一驚,便醒了過來。
這個夢境跟隨了我很久,尤其是在做了幾個小時或十幾個小時的手術後,這夢
境一定會重現,而我總是沒帶錢。一覺醒來,身體的疲勞完全恢復了,但心裡總覺
得愧欠着什麼。
人在很窮的時候會把夢想和錢聯繫起來。
在家的不遠有個早市,遠遠近近的農民或失業的城裡人在那裡賣菜。菜很新鮮,
總是水靈靈的。擺攤賣菜的人,一邊吆喝,一邊用手把菜擺弄來擺弄去,放成最好
看的樣子,象是呵護着一攤希望。一日,稅務工商聯合稽查,捉到了幾個無照經營
的小販。那幾個彪形大漢用大鐵錘砸那些小販的三輪車,一個老婦人坐在地上哭喊,
“不要砸呀,不要砸!”那邊幾個說,“我們抓到你幾次了,你從來不交稅和攤位
錢!”錢,竟是那麼沉重,能讓一個人去砸碎另一個人的希望。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曾在一起玩兒泥巴,疊飛機。他沒有上高中,便頂替他死
去的父親到工廠工作。我從國外回來看望父母遇見他時,他已經下崗了。他的半邊
臉腫的很高,膿順着腮幫子向下流。不過是一顆小小的蟲牙,竟導致了半側面部的
膿腫。他疼得捂着臉蹲在地上。我拉着他去醫院時,他竟哭了,不是因為那爛穿臉
的劇痛,而是因為錢。“要是這三百多都交給醫院了,我媳婦和孩子這個月怎麼辦?
我老母親這個月怎麼辦呀!”我替他交了錢,作了手術。在輸液時,他睡着了……
越來越多的高樓大廈,越來越寬的街道,越來越多的人擁有了房子和汽車,而
我總是重複着那同一個夢境。夢境裡的荒涼與這都市的繁華無法重合起來。
父親彌留之際,拉着我的手說,“我知道很難,你回來吧。為了那些看不起病
的人,實際上我們欠他們很多,窮人的債不能欠啊……”我一下竟看清了夢境裡那
老鞋匠的臉,他便是我的父親!
我幾乎浪費了生命的一半才明白一個夢的含義,在我踏上歸途的包里也許有一
捆美元,但那是我欠別人的錢!也許,是一所窮人的醫院。我知道,歸途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