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部隊對男女之事的管理更是嚴格,授受不親成了戒律。在城市,霓虹燈下的哨兵們拒絕女人身上散發的香風,硬要說那是資產階級腐蝕軍人的毒霧。執勤戰士要是多看了女人幾眼,在晚上的班務會上,準會受到大家的嚴厲批評。本文作者劉家駒,1931年出生,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歷任副連長、副隊長、副處長,《解放軍報》編輯,《解放軍文藝》副組長,《炎黃春秋》副主編。
一
1949年,劉鄧大軍挺進大西南,西南軍政委員會在重慶成立,城市的社會秩序由我當時服役的12軍實施軍事管制。
工商業很快得到恢復,山城的風貌依然花團錦簇,香風習習。從山溝溝里走來的老軍們,一見重慶的女娃兒標緻,心旌搖盪,物慾泛起,紛紛打發了小腳的,不識字的,臉上有皺紋的老妻,換得年輕貌美有文化的新婦。一時間,老乾攜少艾,雙雙出入商店、戲院、公園、餐館,其樂融融。老百姓厭惡當今的陳世美。最為惱怒的是西南軍區政委鄧小平,他認為,拋棄糟糠之妻的幹部是思想墮落,作風腐化,是資產階級的俘虜。他把城市比作染缸,城裡的女人比作糖衣炮彈。為了“防糖彈、拒腐蝕”,他抓住“張唐事件”做典型,向全區幹部敲響了警鐘。
“張唐事件”的張,是張柯崗,12軍宣傳部長;唐是唐平鑄,12軍政治部副主任。張把自己的小腳老婆換成隨軍名記者曾克,唐把沒文化的髮妻休了,娶了個大學生。鄧拿張唐開刀,是他倆都是表率軍隊的高級政工幹部,警示全軍最具有震懾力。與此同時,12軍還有48位師團級幹部給老婆換了屆,都遭到了同樣嚴厲的懲治。
在12軍召開的黨委擴大會上批鬥張唐,有人哼起剛在部隊傳唱的一首歌:“什麼最可怕?享樂又腐化;什麼最可怕?驕傲又自大;什麼最可怕?功臣自居,自私自利,到處抓一把……”這首歌是柯崗寫的詞,時樂濛譜的曲。批判者哼罷,指着柯崗問:“歌詞是不是你自己在批判自己?”柯崗辯解說:“我不是腐化,我只是改變了自己的愛情觀念。”當時,老軍們對自己的婚姻離異,就像撤換戰鬥不力的部屬,無須通過法律,僅向上一級的組織部門備個案,然後給女方所在的縣、區、鄉政府發封函,憑藉軍隊的大章和本人職務,沒人敢站出來說不。
最不服氣的是張柯崗,我是他的部屬,見面就聽他牢騷滿腹,說毛澤東不要賀子珍找了江青,連組織手續都沒有。鄧小平找的卓琳,是雲南宣威火腿廠老闆的女兒,成份那麼高,自己就批准自己,我們為什麼就該當刀頭肉?
柯崗的憤然遭到鄧小平更為嚴厲的處置,脫下他的軍裝,打發到重慶市文聯爬格子。
鄧小平還把“張唐事件”提到了鞏固政權的高度。他責令軍區所屬的文工團隊,大演“李自成進京”以教育部隊。這齣戲的劇情來自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說闖王率大順軍攻進北京,不愛江山愛美人,僅因死活愛上陳圓圓,把剛到手的新政權很快丟失。鄧的目的是借古喻今告誡部隊,要是像李自成一樣為女人而敗落,就會退回太行山打游擊。在他的倡導下,由中共中央作出部署,在全軍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反腐學習運動,從800萬人民解放軍中清理出數以千計“被糖衣炮彈擊中”的幹部。我記得,我們的一位副師長持不同“政”見,他在一次批判會上放聲大罵:怎麼怪“糖衣炮彈”呢?都是你偷雞摸狗的,管不住自己的雞巴,瞎戳亂戳,自作自受!
二
無情鬥爭是我軍教育人的一貫方式。我參加過好幾次反腐批鬥會。那時,我剛從軍幹校畢業,分配到師野戰醫院當文化教員,教導員很器重我,每次黨支部開會批鬥“腐化”幹部,都要“擴大”我參加做記錄。在我的記憶里最讓人驚心動魄的一次批鬥,是一對男女護士暗戀引發的(當時只有年滿28歲的團級以上幹部才有資格戀愛結婚,而他倆都是副連待遇)。一天晚上,他倆在護理值班室幽會,關了燈,一群好事捉姦的“志願者”待機破門而入。亮燈一看,只見他倆在床沿上正襟危坐,絲毫看不出有任何床上動作。捉姦的都是些老資格,絕不願無功而退,為了取證,他們不由分說把女護士摁在床上,扒掉褲子,脫下褲衩,拿到批鬥會上用手電筒照着給大家展示。一個很有成就感的老護士還喊着:“大家都好好看看,褲衩上有塊精癍!”——是真是假誰也無法判定。此時,與會者群情激昂,口號聲起,高呼:“要老實交待!”“回頭是岸!”“不交待滑不過去!”上台批判的人無不破口大罵:“不要臉!”“丟人!”“破鞋!”……我的心靈震顫了,他倆的命運很可能是開除軍籍、黨籍或是降級降職(護士降下來做護理員)。幸運的是,掌握政策的教導員手下留情,別看他主持會批的調門高,處分卻很輕,倆人都只給了黨內警告處分。
“防糖彈”教育在全軍上下產生了巨大的威力,人人自危。醫院的女同胞多,我和她們都熟識,低頭不見抬頭見,卻從不敢單獨和她們中的誰多說幾句,若有事要交談,一定要找個正直的黨員陪着做見證。我處處注意那些監督男女作風的積極分子,她們都和我關係不錯,經常如數家珍一樣,告訴我一些女同胞中的風流軼聞,如誰有主了,誰正待字閨中等組織分配,誰曾因腐化受過什麼處分,有多少幹部住院是來點秋香的……
戰鬥部隊對男女之事的管理更是嚴格,授受不親成了戒律。在城市,霓虹燈下的哨兵們拒絕女人身上散發的香風,硬要說那是資產階級腐蝕軍人的毒霧。執勤戰士要是多看了女人幾眼,在晚上的班務會上,準會受到大家的嚴厲批評。重慶街頭有個戰士巡邏,見一對男女勾腰搭背,他端槍上去用刺刀挑開兩人依偎的身軀,還罵人家是資產階級的腐化作風!
三
朝鮮戰爭爆發後,我們軍入朝參戰,“性”聞依然不斷,並開始“國際化”。
殺雞儆猴是我軍最令人生畏的紀律處分。比如,我們進入朝鮮作戰之前,一個在解放戰爭中獲得戰鬥英雄稱號的連長,對他的房東婦女施以非禮,強姦未遂,在萬人誓師大會上被當眾槍斃。入朝行軍,部隊大都住宿朝鮮人家裡,凡是對朝鮮婦女動手動腳的,一律就地處決。我還參與破獲過一起案件,一個工兵連長來住院,趁月黑風高,姦殺了一個護士。臨刑前,警衛連的戰士讓他自己挖好坑,並躺下試試長短寬窄,問他合不合適,槍斃時,讓他跪在坑邊,排長用20響點着他腦袋說,記住,二世為好人。槍響,腦漿像散花一樣迸出,排長一腳把他蹬進坑裡。
軍紀嚴酷無情,卻難以制服人與生俱來的性本能。我們在朝鮮作戰一年,常和朝鮮群眾朝夕相處,男女之事,屢屢發生。軍法不再用殺人警示,“犯罪”一詞也更名為“生活作風錯誤”,處罰他們通常是放到機關的挑夫班,師的擔架連,團的運輸隊,以苦力代刑懲。“當兵三年,老母豬當貂嬋。”在朝鮮戰場的第三個年頭,軍人的性饑渴如臨大旱,全軍腐化已逾千人(有的是班、排“集體作業”),法罰更難責眾,凡屬通姦的,都交給本單位組織和行政酌處。
朝鮮戰爭第五次戰役失利,我所在的有五萬人的軍傷亡近半,很快從四川補來兩萬翻身農民。我們這些入伍已兩年又經歷戰爭考驗的學生兵,從機關、後勤抽調到連隊充當戰鬥骨幹,我到炮團山炮連任見習排長。
團長是用大刀片子殺出來的紅軍幹部,外號“老捶子”,人正直無私,就是滿口髒話,念念不忘女人。入朝前,因拋棄老妻從副師長的位置降下來,新婚的女孩懼怕戰爭,別他而去。團長三天兩頭向組織科要女人,組織科從醫院給他找來個護理員小紀。小紀是重慶人,和我一起參軍的。開初,組織科找她,以入黨提干為餌,她一聽說團長是犯錯誤的,又沒文化,年紀已47歲,怎麼也不答應。師政委動了大駕,左勸右說,要她“工農化”,壓服了小紀。小紀提出交換條件,不干護理,政委馬上拍板,調炮團當民運幹事。
婚後的小紀,心情老不快,見我就數落團長,說他動作粗野,張口就罵人,在全團大會上講話都帶性,什麼“屌雞巴”、“操他娘”之類的。團長還有個特點,開黨委會也要講葷故事。他講的都會在全團流傳,其中一個我記憶最為深刻——
抗日戰爭中,他已是連長,他們連的衛生員,喜歡給住地的閨女、小媳婦看病,總說人家下身發臭是長了蛆。姑娘們不諳事,嚇得要求他給治,他要女孩子把褲子脫了,說能把蛆給掏出來。他也脫了褲子,拔出他的寶貝就徑直往裡捅,捅了一陣,拔出來給女孩子看:我已經給你把蛆搗爛了……小媳婦都懂,有人報給了村的婦女主任,婦女主任要大家抓騙子。她們逮住衛生員,也扒下他的褲子,婦女主任找來把剪刀,正準備剪下他的寶貝,村長知道了,趕來制止,婦女們仍氣不過,找來幾條麻繩,把衛生員的小雞子繫上,提溜着送到了連里……故事有挑逗性,成了大家經久不衰的龍門陣。
四
我在炮兵連還兼任團支部的副書記(書記是副指導員,他是黨支部分工的青年委員),團支部經常要處理幾個小雞子不老實的人。
我們連的駕駛員都是專業的,給他們組成了駕駛班,便於生活和思想的管理。班長是黨員,沒有駕車的技能,他手下五個兵,都是從俘虜的國民黨兵中挑選出來的,在檔案上稱為“解放戰士”,黨的組織很難吸收他們,只發展了兩名團員。他們日常生活自由散漫,由於經常出差拉物資彈藥,一出去就是三、五天不歸,沿途都住宿朝鮮老鄉家。朝鮮人家的青壯男人大都上了前線,老人婦女就守家種地,我們這幫駕駛兵就乘虛而入(在朝鮮幾乎所有的志願軍汽車兵都深知此道),他們先從車上取下些食品或日用小百貨之類的,送給房東青年婦女博得歡心,僅一夜間就得手犯事。駕駛班每次出勤在外,班長負責捉姦,回來就報給副指導員,副指導員通常交給我處理。最初,我們把犯事的捆起來批鬥,不認賬的就吊在樹上逼供,批判者說到動情時,還允許他上去揮動拳腳。後來師團明令禁止體罰,我們也不再捆綁打人。但批判如何嚴,處理如何寬,都由我掌握。如駕駛員小羅,屢抓屢犯,斗得他成了塊橡皮,大家氣不過,一致要開除他的團籍。我堅持留團察看,當時開除人舉手就通過,人家一輩子也翻不了身。我的寬容出現了成效,回國後處理他復員,我送他去車站,臨別時,小羅流下了淚。他家在蚌埠,1967年我到安徽“支左”,專程去拜訪他,他已是一家千人大廠的黨委副書記,作為革命幹部最先解放出來主持工作,兩個孩子都在上小學,夫人是廠的製圖員,熱情賢慧。我們對往事都羞於提起,我感悟的是,用恩義煥發出的社會責任感正在回報社會。
我當時的思想雖然是組織性高於一切,但對待這幫人還是一手軟一手硬的,愛恨交織,帶有幾分人性。
我們連的炊事員小陳,四川人,團員,是翻身農民參軍的,他的女房東是朝鮮人民軍排長的妻子,我們發現女房東的肚子大了,才知道是小陳搞的。我找小陳談話,他認錯,誠懇地表示,願意接受團組織的任何處分,他要求我千萬讓女人把孩子生下來,復員了,他會來接他們到四川去。他天真又荒誕的願望,我在批鬥會上給截留了,講開了對他極為不利。他犯的事,不但涉及到朝鮮地方,還牽動朝鮮人民軍,必須會同雙方相關的部門一起來處理。我到團機關找小紀,她是民運幹事,專和地方打交道的。
我來到她的辦公室——朝鮮人家的炕,也是她夫婦睡覺的地方,團長也在,正坐在炕上抽煙,滿屋煙氣。他一見我就罵:“你們的破屌事,天天找上門,乾脆把朝鮮女人都弄回四川慢慢搞去!”
“四川人怎麼啦?四川人得罪你啦?我不是給你搞了嗎!”小紀肝火陡地升起,以團長慣用的粗話反擊。
團長不敢反抗,這是他在全團唯一懼怕的人,他灰灰地走開了。
我在電話里已匯報過小陳的事,她讓我坐下來,說,“按正常情況,搞一個朝鮮婦女應賠償300斤高粱米(這是師的規定),可人家肚子裡的也是人啊?我看應給600斤。再就是一定要讓那個朝鮮女人離開你們住地,回她娘家去,一則是避開了小陳,也免得你們連的人閒言碎語。我還要去找里(村)的委員長,不能讓她回去後受當地群眾的歧視。”
我告訴小紀:“小陳一直惦記着孩子下地,怎麼辦?”
小紀說:“小陳像個男人,還有點情義,不過孩子生出來,他是帶不走的。這事我去做工作,你回去要幫助小陳放下包袱,還要告訴連里,再增加200斤高粱米,一共800斤,就說給女的搬家用的。”
小紀的安排具體周到,我感到小紀成熟了,更感謝她對小陳的憐憫。我回到連,如數把800斤高粱米送到里委員會。
大約三個月後,小紀打電話來,要我再帶些吃的去慰問那個婦女。小紀說:“她已生了個男孩,丈夫不要她了,當地政府對她也不好,不給口糧配給。”
我向指導員作了匯報,把小紀說的都說成是團長說的。
第二天,我用車拉上500斤高粱米和200斤大米,還有幾箱罐頭和副食,跑了50多公里,到她娘家住的村子,見了她和孩子。孩子未足月,已沒有奶水,靠吃苞米糊糊,瘦瘦的,我心裡很不是滋味。那女人臉已清瘦,灰色,顯得憂鬱,有氣無力地向我哭訴,說鄉親們疏遠了她,罵她,政府不管,吃的糧食少,要配些薯葉和苞米莖。她要求見小陳一面,讓小陳看看孩子,她現在不知該怎麼生活生存。我無法回答她,只是安慰一陣,親了一下“中朝友誼的結晶”就走了。回來的路上,心裡老是沉沉的,一直在想,戰爭給了她的痛,男人又增添了她的痛苦,如今,親人們又讓她痛不欲生,她已面臨生死存亡,誰還能說她是顆糖衣炮彈呢!
我還要說一件司務長老馮的“異事”:他是山西人,老婆來信告訴他,說夢見他回家了,現在懷了孕。他拿着信給我看,問:你說說,我媳婦做個夢就肚子大了,這事可能嗎?我不能跟老馮較真,他脾氣躁,只說,可能,古時候,老子他媽就是做夢才有了老子的,給中國生出了大聖人。老馮聽了半信半疑。過了幾個月,她媳婦來信報喜說,生啦,是個男孩。老馮興致勃勃地告訴我說,管他媽誰的種,只要叫爸爸就行。
五
戰爭讓女人走開,我還用刺刀剝離過女人的愛。
這事發生在朝鮮戰爭的後期。在我們和美二師對峙的日子裡,營的獸醫老丁留在後方看管牲口,有時,他跟隨牲口送彈藥來到我們連的陣地看望我,會親熱地聊上一陣。他知識面寬,懂英語,我們和美俘聊天,他當翻譯,朝鮮話也流利,我們之間很有交情。
留守處離陣地不到30公里,只需大半天的路程,他來陣地請示或辦事,卻要走上三四天。有人發現了秘密:在路途中,有戶朝鮮母女,女兒是江原道(省)文工團的團員,老丁一來二去,都要在她家歇歇腳。女文工團員很有魅力,吸引了老丁,兩人相識相知相愛,十天半月就相會。這事被營長知道了,把老丁臭罵了一頓。處理他卻很難,老丁是起義軍官,不是黨員,把他撤了職,全營幾十匹牲口的傷病誰來料理?女文工團員也知道老丁觸動了紅線,她是見過世面的女人,竟隻身跑去見了我們的師政委,斗膽提出,她愛老丁至死不渝,要求參加中國人民志願軍。這連彭德懷總司令都不會答應的問題,終不能如她所願。年底,我軍換防,在撤出陣地之前,營長把我找去交代,要我帶一個班,提前把老丁押到後方休整地再作處理。我到了留守處,收繳了老丁佩戴的可爾特手槍(這是我在戰場上拾得送給他的),並通知他,部隊馬上轉移,明天一早你跟隨我先出發。老丁明白是領導的用意,坦然說,我不會違反紀律,更不會叛變革命,我只有一個請求,讓我和她見一面。儘管我同情老丁,在友情和紀律之間,當然要堅守我的職責。我嚴肅地對他說,我勸你還是死了你的心吧,我不可能放走你。
其實,我心中有數,那女人能量大,可能有了我們即將離開的信息。
入夜,女文工團員果然來了。哨兵堵住了她,班長來向我報告,我思量再三,惻隱之心油然而生,不能把人情做絕,應給他網開一面。我告訴班長,要哨兵放行,一切責任我擔承。最擔心的是發生意外,我要全班通宵達旦地在全村巡視。
戰爭改變了人的常態,恐懼會使人精神分裂,善良的會變得暴戾,有人自傷,有人逃逸,有人報復。我還想起在醫院批鬥的那兩位老護士,入朝一上戰場,就雙雙投向了敵人的營壘……這一夜,我輾轉反側。
第二天一大早,老丁拎着背包來了,他臉色灰黃,兩眼紅紅的,顯得十分疲憊。我趕緊讓戰士把他的行裝放到牲口馱上,給他一張熱絡絡的大餅和一壺水,他沒有接,沒有言語,只邁動沉重的雙腿。一路上,他耷拉着頭行軍,宿營任他獨處,一日三餐,按病號飯做好送去。一天晚上,他剛睡下,我給他端去一盆洗腳水,還幫他挑了腳上的泡,塗上碘酒,他繃緊的臉上松馳了,還出現一絲笑意,我看到開導他的機會來了。我說:“老丁,我就睡在這裡吧,說說話。”他沒拒絕。
我躺下來,還沒開口,他卻先敞開了心扉,像一股擁塞已久的山泉開始奔泄。
“劉老弟,”這是他對我的尊稱,“你才20歲,我在你這個年紀已混闖江湖,參加過青幫,販過煙土,開過賭場。我有家傳的獸醫本事,胡宗南天下第一軍炮團聘我當了獸醫主任。我在國民黨軍隊裡有的是難兄難弟,我的為人義氣第一,誰犯了法,我給包住;動刀動槍打群架的,都聽我調停;要開小差,我給出路費;有人要報復,我會幫助他殺人。老弟啊,我的事,我想通了,你僅是攔阻我的一張鐵絲網,我不會責怪你,也不會傷害你,你還有明天,陰功積德,勝造七級浮屠。你別以為我是舊軍人舊意識,人藏在心裡的正義正氣都是一樣的……”
這番話,我聽得心都快跳出胸膛。他有豐富的世俗經歷,人生哲學卻是“反動”的,我崇信黨的教育,無法接受他的觀點,氣得無語以對。
到了谷山休整地,他很快被遣送回國。一去茫茫無消息,人消失了,他的愛也消失了。半個世紀之後,我漸漸走出階級鬥爭的圍城,念及老丁,生發出一種深深的歉疚之情。
六
我在部隊幾十年,聽來的故事也不少,挑幾個印象深刻的記在下面,是真是假,我沒核實過。
據說,軍隊男女艷事是有“傳統”的,紅軍時期就有軼聞。比如,在中央蘇區,某湘贛省委書記被懷疑是AB團主要成員,遭到保衛局的關押審訊。此時,一位剛上任的湘贛軍區司令和一位贛西南特委委員,兩人合謀,要在書記老婆身上尋歡一回。他倆翻牆進屋,書記的老婆不樂意,他倆硬是扒光她的衣服,輪流採花。書記解脫回來,聞聽此事,不要老婆了。老婆鬧到臨時中央,中央與犯事的兩人協商,用抓鬮決定女人的歸屬,最後由特委委員抓到。
還有,某司令的秘書告訴我,在解放戰爭中,該司令率領的縱隊在中原某縣稍事休整,司令有一雙慧眼,看中地主房東秀色可餐的女兒,白天眉來眼去,夜裡爬上繡樓和她睡在一起。警衛員急了,報告給政委,政委跑到樓下仰着脖子叫陣,罵司令敗壞軍紀。司令正在興頭上不睬不理,政委要警衛員搬走梯子。司令氣呼呼地從樓上跳下來罵:“你當政委的,就會管我的屌事!”
文革開始,軍區文工團造反派抄了司令的家,把他藏在馬桶里的避孕套抄出展覽,有一千多隻。
曾領導我軍馳騁中原的另一位司令的故事更傳奇。該司令一生愛槍,愛馬,愛女人。他收藏的十多支供把玩的小手槍,大都是德意日軍工生產的精品;他從紅軍時期當連長起,就從戰場繳獲中挑選駿馬,一匹阿拉伯的純種馬,從鄂豫皖一直伴隨他走到大西南;他愛的女人誰也數不清,我是從多年跟隨他的人那裡記下了他幾則花花故事。
1948年 10月,他帶領5個旅逐鹿中原。在炮火隆隆聲中,他不忘親近女人。攻下城池之後部隊還在肅清殘敵,諸事須他親自處理,他卻放手交給了參謀長,自己帶上作戰處長去訪尋聽人說書。他慕名的說書女人,很有幾分姿色,嘴也巧,讓司令入了迷。處長几次催他回去,他要處長買來燒餅,一直聽到太陽落山,把愛慕之情釋放完了,才返回駐地。
他回師路過河南信陽,當地的豫劇團慰問部隊,司令看中了三個俏美的女演員,堅持要她們參軍。劇團團長死活不干,哀求司令高抬貴手,說,我的百十人的生存就靠這幾根台柱子支撐,你們把人弄走了,我的一個團就散架了,老總啊,要錢我們給,人是我們的命,不能帶走啊!後來,政委出面干預才罷休。
1949年10月,我軍正準備向大西南進軍。一天,司令把軍師兩級幹部召到一起,不是開會,而是要他們去逛窯子。30多位高幹一聽都傻了眼,咧開了嘴。司令說了就得照辦,誰敢不遵?
這座城有條窯子街,那時記者對這種行業稱之為無煙工業。做窯戶的人家門前都掛有一盞紅燈籠做標誌,老嫖客一眼就能從燈籠的大小式樣分辨出它的等級。當司令領着一大群軍隊的高幹來到這條已經冷落多時的街道時,行人都停下來用驚奇的目光注視着共產黨的老總們,以為他們是來“掃黃打非”的。
司令領頭,到一窯戶的門前,一腳踹開房門,然後指着跟來的一位師干說:你進去。又走到第二家踢門,又呼叫“×××,你進去”。再到第三家踢開門,叫某人:該你了。幾十家窯戶都安排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師兩級將領。進去的人,絕不能蜻蜓點水應付了事,他們都得坐下來和窯姐攀談,問問這,說說那,誰也不會上床試水。但他們都有共同的擔心,從窯戶出來要面對司令的考問,答不上答不好,都要受到訓斥。
司令站在大街中央,等待諸將出來說說心得體會,來一個就問一個:怎麼樣?領教了嗎?回答是各式各樣的,但絕沒有一個正而八經地說什麼“資本主義的”、“腐朽的”之類大詞。誰要是把見到的女人說得俏皮逗人,表述得葷葷的,司令就最愛聽。
司令進四川後,暗戀自己屬下的京劇團演員,每到禮拜天就要這位演員到他家洗澡。他讓警衛員把水燒好,支上腳盆(四川人洗澡用的大木盆),倒上熱水,女演員在裡邊洗浴,他在外邊通過門縫窺視。警衛員火了,踢盆打牆地亂叫(那些年,警衛員很有黨性,敢在黨的小組會上批評首長的作風)。司令不敢輕舉妄動,只是欣賞而已。後來他到了國家機關,權勢炙人,性天地寬闊,兩年間搞了幾十個女人,最終被發配到河南的一家農場看管蘋果園。
戰友的指責,嚴厲的處分,沒有讓司令放棄“愛”,他把年輕保姆帶到農場。文革前,司令把他改良品種的蘋果拉了幾卡車上北京,讓老部下給他推銷。在小保姆的陪伴下,司令走家串戶,談笑風生,毫無赧顏,像永遠生活在春天裡。
戰爭年代,對一般幹部的性管制,只能是嚴防死守,對老軍們,則是建立些有效的調解機制。
部隊一停下來休整,組織科的第一要務,是讓家屬連馬不停蹄地趕到休整地,稍有怠慢,老軍們就罵娘:老子大頭沒掉,小頭就得享受!
所謂家屬連,不屬部隊的建制序列,它是由組織科把師團幹部的家屬編成班、排,進行集體管理,安全由警衛排保護,吃、住、行由後勤配大車,配糧配物,還有醫護人員隨同治療傷病或接生。當年我們部隊來來回回地在中原拉鋸,她們就尾隨大軍流動,全部身心都是為自己男人提供性服務。
有一回,部隊在河南某縣休整。家屬連因洪水受阻,一個團參謀長的老婆隻身先到,她是坐老鄉的筏子過河徒步來的。參謀長不在,正下部隊檢查工作,幾個團干心生妒意,商量,既然你等不及要先上炕,我們就先治治你的騷貨。幾個人把她誆到一間屋裡,扒下她的褲子,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壺冷水,直往私處灌進去,每人輪流,嘴裡還念說:我來敬你一壺。直到壺水灌完,幾個老總像得到快感樣的享受,才興高采烈地撒手而去。參謀長回來怒火中燒,向師黨委告狀,師長說;誰教你老婆搶先到,人家高興玩玩嘛,又沒有用屌捅,有什麼了不起的事?
對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仗的幹部,領導恩寵有加,性的管理更是鬆動,甚至是放縱。如某團葛團長就有一般人享受不到的性自由,他主張不娶老婆,說老命一丟,留下孤兒寡母的,不如自由自在的快活。他在中原戰場進進出出16個縣,都能找到女人陪他上炕。幹部們編出歌謠:葛團長,老屌長,村村都有丈母娘。
斗轉星移,到了文革時期,幾十萬軍隊幹部管制全國的機關學校企業,處處是芳草,權力尋春,唾手可得,賓館飯店招待所成了逍遙宮,有人玩起過五關斬六將的性遊戲,有人的小蜜以打計,性交往如同握手般容易……
今天已是21世紀,人的“性”事又向前邁出了一大步。2008年,國內一家著名的社會雜誌與時俱進,倡導“快速性交”。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軍隊會如何,就不是我這退役多年的老兵所能想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