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没有见过的电话号码。我按了接通键，慢慢把电话放到耳边，并不说话。

娜，娜是你吗？怎么不说话？好啦，我知道你在听。又生气啦？唉，你最会生气。作死了，上海女人就是作。我????好不容易才从阿姨家搬出来找你，你在哪儿呢？快说呀，我行李都在手上呢。哎呀，咱们见面再说好吧？事情多了，我在泰国被他们软禁啊。

我的胃又抽搐起来，大脑转不过来了。是真的么？这是克克的声音呵。这是真的克克么？他不是不要我了么？他不是跑了么？我呆住了。手上的刀“哐”一声垂落在地上。

你想什么呢？我千辛万苦跑出来还不是为了跟你在一起？咱们不是说好的么？

我仍然不相信。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吓了一跳，干涩而陌生。你。。是克克？你不是走了吗？

说什么鬼话呢。我能上哪儿啊，到澳洲来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头好晕。太多的东西想不过来。

你到底在哪里啊？我马上过来。

我的嘴自动报出了家里的地址。接着听到对方挂断的声音。

我好像回到了初中考试考数学的时候，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些数学题是怎么出的，似乎左右都没有解，急得浑身冒汗却于事无补。我的汗从头上一滴滴落下来，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我意识到，再过几分钟，克克就要到了。他要到了！我兴奋起来，冲进洗手间。镜子里的我那么陌生，双颊深深地陷了下去，眉毛由于长期不修理而横七竖八着。我冲冲脸，上些胭脂，看上去丰润些了。我突然羞涩起来，克克将跟我一起住，那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呵！可是，那么乱，那么乱！我后悔我竟然从来没有好好整理过。来不及了，我来不及了！我匆匆地跑进卧室，把被子简单铺了一下。桌上有太多面包屑了，我手忙脚乱拿出抹布开始擦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我擦了桌子，理了房子，洗了袜子。没有人敲门。难道。。。难道我做了一场梦？难道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惶惑起来，翻开手机查来电记录。有啊，真的有个陌生的号码呵。我拨过去，一大段英语。是我的幻觉么？我的心由于跳得太快而发痛了。

我决定出去看看。说不定，他迷路了呢？说不定。。。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反正不能坐着，我会疯的。

打开门，刚刚踏出房门，看见一地的香烟屁股。接着，是克克。他坐在地上，仿佛根本不知道我开了门一样，自顾自地抽烟。

你。。。来了为什么不敲门？
没什么。我喜欢在门口坐坐。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开门出来。

他永远都是这样，无论在中国或是澳洲。他要伤到你痛，他便得意了。
我无话可说，进来吧。

好，到家了。他丢掉香烟屁股，站立起来。
转过身来看着我，大约有一分钟那么久。在我感觉里，却象过了一个世纪。该死，我的心竟然又加速了。然后，他伸出手，把我搂在怀里。他习惯性地牵了牵嘴角的肌肉，算是笑了。想我了么？他似笑非笑地问。我不回答，侧过身，让他进来。

他没有带包。没有任何东西。

唉，你也知道啦！我护照都没有啦。他们那帮人，黑着呢。现在好，我成了没有国籍的人啦。对啦，你知道不知道，我在泰国可被他们欺压得惨啦。软禁我，哪里都不让我去。一个月啊，鬼过的日子。现在好啦，我们又在一起啦，对不对？哦，对啦，你肯定猜不到为什么我不先来找你，对么？你看，我到了这里总得先去看看阿姨吧？谁知道，她就不放我走啦。硬拉着要我住那儿。本来，我想找你让你一快搬过去的，可是住人家家里总是不好，对吧？我们自己住，自己过日子，好不好？

他蛮兴奋的样子，话很多。我的心温暖起来，好像吹了春天的风一样。有股热流慢慢慢慢得滋润我的心田，它干旱得太久太久了。

家里没有什么吃的。。。我说着，脸红了。
吃的？太简单啦。你还不知道你老公干什么的？走，去买嘛，我来做。

结果我们买了差不多300元的东西，从上到下，从吃的到用得。我很开心，一想到是为了布置自己的家，便奢侈起来，想到什么便拿什么。我终于吃到了来澳洲后的第一顿中餐，有牛肉，有青菜。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好香好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美味的一顿饭。我吃了整整三大碗饭，吃到克克愣愣地看着我说，你几天没有吃了么？我脸又红了，好像回到和他初恋的时候。

克克似乎很累，洗完澡倒头就睡了。我却不敢睡，生怕这是一个梦，睡下去醒来便会不见了他。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擦桌子，抹地，洗厕所，清理浴缸。半夜三点，我躺在床上，真实地握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背，终于放心睡去。

醒来时旁边是空的。我的心吊起来，我大喊，克克，克克，你在哪里？
他懒洋洋地从外面走进来。
我在弄早饭啊。。。懒虫，起来啦。我做了香喷喷的茶叶蛋啦。
幸福是如此真实，如此甜蜜，我告诉自己，忘了过去吧。。。忘了那一切是非恩怨。。。

咖啡店老板看到我的时候嘴张开半天没有合拢。哇，你今天好漂亮哦。那么精神啊。我笑起来，是啊老板，精神好，多做事啊！老板乐歪了嘴。我便趁机拜托他，说我表哥在这里，让他帮忙给他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克克说他一直没有工作，虽然他每天出去找工作，由于他连护照都没有，连黑民都不如，没有老板敢用他。有一次，他找到份工，在一家中国餐馆洗菜，一天13小时，每小时5块钱。他干了两天，不干了。他说，那是人干的么？于是，我买菜，他做饭。

我热爱这种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有克克，我足够了。有一次，小白打电话来，我羞涩地告诉他克克回来了。他楞了半天，最后，叹口气，说，你，你是没有药救的了。我帮你最后一次。他逃跑得事情我不追究了。你自己好自为知吧。从此，他不再给我打电话了。我并不在乎。

可是，克克的情绪却一天比一天糟糕。他不停得问我要钱，说买电话卡打电话。我问，你打给谁？他说，打给家里。我便不再多问，给100。可是。。。过两天，他便又没有钱了。我为难地说，克克，我们要节约些，我们要付房租、水电等很多东西呢。他不屑，说，我花了你多少钱，别那么‘扣’嘛！等我赚了钱，我还你。每听到他这么说，我便沉默了，有些心痛，克克，你不知道么？只要你开心，只要你好好爱我，我赚的钱都给你又何妨？

三个月了。克克象困兽一样，脾气越来越坏。说，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哪里有钱赚？我知道他心情不好，走路都轻轻的，生怕惹他不高兴。他成天扳着脸，在家里看‘林彪外传’。他说，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带，就带了本书。他喜欢林彪。

那天LABOR‘S DAY，提前下班。回家前，老板突然叫住我。
小娜，你上次不是说有个表哥在这里么？我缺个洗盘子的，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啊？每小时6块，每天8小时，每周7天。不错的哦。
我感激涕零，谢谢老板，谢谢老板，我明天就叫他来！

一路上，我开心得几乎跳起来。特地去越南街买了烧腊回家。

进门时，我轻轻的，想给克克一个惊喜。

他在卧室打电话，声音不响却清晰可闻。
“你什么时候来？。。。我可以照顾你啊。我有工作了！。。。照顾你和弟弟，你们可以念书。。。”

我放下手中的烧腊，呆了两分钟。然后走进卧室。
克，你给谁打电话？
他看见我楞了，你怎么那么早回来？匆匆挂了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我声音不大却很坚持。
朋友嘛。他不耐烦。
哪个朋友？延延吧？怎么样，她什么时候来？她来的时候就是你走的时候了是么？
我的心在淌血。
他恼羞成怒起来。
说什么呢？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你搞什么搞？这样做很有意思么？
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开始滴落。
你真的忘记不了她？哪怕已经到了这里？我辛辛苦苦赚钱给你花，你怎么可以那样对我？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他冷冷的表情是那样的熟悉，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用你的钱算是借的，我会还。我有工作了。
接着，夺门而出。

我一个人吃烧腊，先吃鸭子再吃叉烧，先吃一块再吃一块，吃光；可是仍然胃痛，于是我吃面包，先吃一片再吃一片，吃光半条；对了，还有昨天的牛肉汤，克克炖的，先喝一碗再喝一碗，喝光。家里没有吃的了。于是，我开始擦桌子，擦一遍再一遍，然后，洗马桶。好脏啊，马桶好脏啊，我洗一遍，擦一遍，冲一遍。接着，我发现地板也面目狰狞，我拖地，我不停拖地，可是，可是怎么都洗不干净，我好用力好用力，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半夜1点，全身脱力，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克克半夜3点回来。我知道。可是我并没有跟他说话，我死死地咬着被角，默默流泪。奇怪的是，他6点半就起来了，简单洗漱一下出门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天天早出深夜归，他似乎真的有了工作。偶尔，他会炒一盆蛋炒饭，放在桌上。我很难受，不想跟他僵持，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打破这个局面。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是他先找我谈的。那天，他8点钟便回来了。
他从屁股后面拉出皱皱的400元，说，这是我这个月的房钱和公共费用。我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拿。
拿着啊，我们到了澳洲啦，应该跟澳洲人一样嘛。说好一半就一半。
他走过来，把钱塞在我手里，却没有放开我的手。

别成天苦着脸好不好？我每天干那么久的体力活，回来连个笑脸都不给，太残酷了吧。我跟你说，说白了，我们并不合适。你也该学会自己生活了。别依赖别人，这个世界本来就很残酷。我能够来澳洲，我很感激你。说我对你没有感情，那是骗人。可是，你别指望跟我结婚什么的。不可能。我今天告诉你是不想再骗你。我们好好过日子，赚点钱，好不好？
他刮了一下我的面颊，
大家在一起，开心就开心，你要是老是不开心我就搬走。大家太太平平，好不好？
我象突然被人打在腹部，胃痛得脸色苍白。
为什么？为什么？。。。你。。。爱过我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不爱我。。。
我痛哭出声。
他那么不耐烦，别哭别哭，我怕了你哭了。你再哭我马上走。
我死死拽着他。任眼泪在脸上肆虐却不敢哭出声来。

生活是如此惨痛地滑过。一切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们依旧睡觉，吃东西，上班，下班。

不同的是，我开始经常性的胃痛，我养成习惯，一痛便要吃东西。于是我不停的不分场合的不分贵贱的吃东西，从冰激棱到巧克力，从PASTE到NOODLES，从肯德鸡到麦当劳，从中式点心到PIZZA。慢慢的，我所有的衣服裤子都不能穿了。

接着，我爱上了逛CITY，买衣服，各种各样的，从T-SHIRT到SKIRT，从裤子到裙子。我并不会很多英语，我只看，然后说，I WANT THIS。 每周的钱我花得地很彻底。衣服慢慢堆满了衣橱。

咖啡厅另一个女孩子借了好多CD给我，于是我听歌上瘾，发现只有听歌可以让我顺畅的流泪，顺畅得入眠。

我以为，我正在努力这样做使自己坚强起来，变得可以接收这一切，有句话说，日子不就是混么。我们都在混日子。我减少了跟妈妈打电话的次数，因为，她总要问，你和克克好么？开始，我会忍不住流泪。后来，渐渐地，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好啊，很好。我们感情好得不得了。

我们都变得早出晚归。到家后，我们也经常一句话都不说。

而他迷上了赌场。我知道。他赢钱时，便会心情好起来。心情好的时候，会跟我开玩笑。然后发现我并不笑，便闷闷地骂，成天对着苦瓜脸，都霉了。输钱的时候，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有一次，听到他打电话，对那边说，妈的，我七七八八输了1万多澳元啦。我头晕一下，然后走开，一万，够我们生活半年了。还有一次，他似乎赢了钱，接着，买了一块新表。4500元，他向我炫耀说，比我当天摔他的浪琴好多了。我装作不在乎，其实我好心疼。结果，当天晚上，他便又输了三千多。

偶尔我会挣扎一下。我的未来在哪里？我就这样一辈子了么？跟着这个并不爱我的男人？跟着他纠缠一辈子？于是，我回到家，变发脾气，让他滚出去。他并不恼怒，连跟我吵架都不愿意。摔门出去。当我一个人面对四面看空空的墙壁时，寂寞和恐惧又毫不停歇地占领我。当第二天他回家时，一切便变回到原样。我在克克和恐惧之间彷徨。时间久了，我也不愿“作”了。

直到那天。
我去CITY逛。MYER里面的人稀稀落落。我看见模特身上穿着一件漂亮的衣服，丝质的，很女人的样子。我暗自想着穿上是什么样子，便伸出手去脱那件衣服。衣服在我手上，质地真好。我翻动着标牌，好贵呵，400多澳元。我刚刚想帮模特套回去，只听到一声大喊，
“STOP！”
是叫我么？我吃了一惊，手中攥着衣服。
“THIEF！”
他们叫什么？我听不懂。但我有些怕了。我把衣服披在模特身上，转身要走。
一个女店员栏住我，说了一些英语。我只隐约明白是关于那件衣服。
我说：WHY？I WANT TO GO！
她看上去比我更紧张，坚持拦着我。
僵持了5分钟，我诧异地发现，警察来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被他们胡里胡涂的带到了警察局。

跟我谈话的是一个年轻的警察。他说了一大串英语，我不明白，由于太紧张，也没有办法想。我告诉他，我不明白。他耸耸肩，走了出去。过了不久，进来一个中国人。
他面无表情，说，有人说你在MYER里面偷窃衣服。
我偷衣服？我面红耳赤，当然没有啊，我没有偷啊。
他用眼角看看我。
目前还现在没有证据说你偷到，请出示证件。
我从包里拿出护照。他翻了一下，拿出去了。

怎么出来和怎么回家我都不记得了。开门进去，克克出乎意料的已经回来了。我扑过去，大哭起来，克克，克克，我好怕啊，好怕啊，他们要抓我！要抓我！！！
克克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他仍然拍着我的背说，好了好了，没事没事，不是到家了吗？我眼泪鼻涕一大把，哭的稀里哗啦。你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我好怕好怕，我真的好怕啊。。。克克，我从小就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你不要不要我啊。。我怎么办啊，我那么爱你啊。。。他沉默着，只是不断拍我，帮我擦去泪水。我哭到昏睡过去，半夜醒来，看到克克仍然双眼睁得大大的，烟雾缭绕，却握着我的手。我好安心，又沉沉睡去。

那天起，我发现，克克还是在乎我的。

比如，当他晚上要去赌博，而我求他不要去的话，他有时候就会呆在家里听听歌。
比如，他甚至会跟我一起出去喝咖啡，吃冰激棱。开开玩笑，痛骂压榨他的中国老板。
比如，有一次他发现我买了鱼和虾，却不知道怎么弄，他便走过来，叹口气，说，干嘛买那么贵的东西？然后，帮我洗好做好，端上桌。接着我就经常买。

我有时候也在想，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那个时候，我迷上一首歌，它那样唱：

突然间我找到一句可以形容自己的遭遇/能够不去伤害彼此/却又足够作为解释/那是在想尽各种方式/明知没有办法的事/爱是只能如此/我们已经不用依赖曾经需要对方的日子。。。/都是眷恋才让爱情危险

唱歌的女人声线忧郁而宿命，有她唱着我觉得不寂寞，有人跟我一样。我大抵上明白，我们的爱只能如此了。

如果上天可以一直这样对我，我会很满足。偶尔心上飘过些许乌云，不去想，便会散去。可是，可是呵。。。

那天，我们去SAFEWAY买些必备的东西。我在犹豫买一盒牛奶还是两盒牛奶的时候，突然发现，给我推车的克克不见了踪影。我东张西望地找他，看见他在跑。他似乎在追一辆白色的车。我推车出去，他已经回来超市门口了，坐在门口抽烟。你看见谁了？我问。他不说话，香烟蒂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落在角落里。整整一晚，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接下来的日子，他又开始变得沉默和易怒。我有种不祥的感觉，谁到了？延延么？

克克终于在一天下午不告而别。我到家的时候他所有的东西全部消失了，包括我给他买的剃须水。我不停拨打他的手机，卡里已经没有钱。我仿佛早料到有这一天，所以并不诧异，我知道，延延来了。我并不伤心，却出离愤怒了。

她不是说过不会再跟克克联系的么？她何苦再来破坏我的平静生活？我的怒气在膨胀，她这个恶毒的女人，何苦将我逼上绝路！

我没有克克的工作地址，也没有延延的地址。我什么都不能干。我不甘心，我不相信我找不到你们！我要看看你们这对狗男女是如何不要脸！何苦！何必！这样对待我！

我知道，延延是来念书的。我开始一家家跑学校，用蹩脚的英语问学生处有没有这个学生，我是她的朋友，跟她失去联系，想找到她。当我跑到第五天的时候，我在一家学校学生处查到她的名字了。她早就到了。学生处的女人还好心的给了我她家的住址，并且祝贺我们旧友重逢。拿着她家的地址，我的心跳得异常快。

延延的家住得离我家并不远。二楼，环境幽雅。我找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晚上7点了。她家灯亮着。其实，我想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或许想证明克克在里面？或者，证明延延在骗我？然而，当我看到克克的箱子就在她家门口横着时，我血液里愤怒的导火线点燃了。我只明白，我们三个人没有办法共同存在，必需有一个离开。可是，离开的人为什么应该是我？为什么她总是要夺去我的幸福？我那么愤怒，那么愤怒，我翻出刀，塞在口袋里。我大力拍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