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石精卫鸣兮,天地动容!
山木翠兮,人为鱼虫!
娇女不能言兮,父至悲痛!
海何以不平兮,波涛汹涌!
我原是西山一枚石。一日,被精卫鸟衔得,欲填于东海。无奈我的个头太大,任那小鸟白喙撕裂,鲜血淋漓,却也叼我不走,只被它掀得一动,“咕”地一声,滑落到西山之涯。浑身被精卫的鲜血浸润着,经过千年,得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忽一日,能化为人形,便想上这活色声香的俗世走上一遭。
看山道上女子衣着,便也依样化了一套。借得池水一看,上身着红色春罗夹袄,下身套湖色花绸裙子,裙下一对玲珑小脚,不大不小,约有四寸,尖瘦端正,倒也可爱。一头青丝,梳着一条光滑大辫,只是模样不甚可人,最多称得上端正二字,我叹了口气,也罢,本是山中一顽石,纵化得人形,要想花容月貌,却也是难事。信手摘一朵小花,别在辫根,弄上稀疏几根流海,一摇一摆,出山去了……
这一日,正是四月中旬,花柳溶溶,都含春意。那镇上,做买卖,出游的人甚多,看得我眼花缭乱。正贪恋路旁一小摊上的佩环小饰,忽见一乘软轿上下来一位翩翩少年,生得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乌发梳得光溜服贴,风流倜傥,一付好身量。不禁动了春心,呆看了半晌。见那少年上了对面的清风茶馆,便尾随而上,在他旁边捡个位子坐下,依样要了一盏。品了一点多钟的茶,没吃出个滋味,只把少年好好看了一把。眼光追随了多时,却未博那少年看上自己一眼,不禁有些闷闷不乐。少年起身,下楼,上轿。我跟着轿儿,不多时,见那轿停在一大户人家门口,少年入内,家丁把门“匡”地关上,方才见门上两个镏金大字“周府”。当下心头十分怅然……
在门口徘徊游走,只盼那少年出来,好见上一面。不觉天已落了黑。突然,门“吱”的一声开了,是他!我心头一阵狂喜,忍不住上前“周少爷?”“什么事?”他暼我一眼,有些心不在焉“我正有事出去,若是借钱粮之事,你进府与我母亲说去。”也不待我开口,匆匆走了。我心头落落,也不急多想,跟着他,见他进了一处灯红酒绿的去处,门口立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娟帕儿甩着,钗珠儿摇着,招揽南来北往人儿“席儿相亲,枕儿相衬,矜儿相供……”我顾不得许多,跟了进去。
门口两个大汉拦住我,交换了一下眼色,很快叫出个珠翠满头,一身穿红着绿三十多岁微胖妇人。“哟,姑娘可想入我的门儿?”“是啊,我要找……”“好,小翠,小红,带她进去。”说着,递给我一锭银子。稀里糊涂,就被两个姑娘带着上了二楼一间挂红绸软帘的房间,房里立一木桶,两个女子往桶里倒些热水,撒下些许花瓣,除了我的衣服,拖将着把搓洗了一顿,毕了,让我躺在旁边一张软榻上,也不着衣,盖了丝被儿,迷迷糊糊,我想睡了,口中兀自在说“我要找周公子去……”依稀只觉身子被扒弄一番,一女隔帘说“还是黄花女子。”转身却睡去了……
次日,想起要找周少爷,下楼寻个遍,却未见踪影,正想去他家门,昨日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却把我拖住,好女儿,好女儿的叫个不休,我寻思,啥时候成人家女儿了?她却把我引入房内,让我坐着,细细开了脸,用笔精心描了两道眉,眉稍入鬓,比柳叶儿还精细,淡扫胭脂,轻点红唇,涂上白白一层粉,末了贴上三两个面花儿,把一把青丝懒懒挽个松松梅花髻,髻旁用一枚枚榴花夹固定,斜插上一根碧玉钗,两耳各戴一只垂下寸许的金灯笼耳环。然后帮我换上一身衣裳。对镜一看,面若桃花,艳似娇李,上身一件银红蝉胆纱裳,外罩一件银狐毛嵌边大红坎肩。腰系一条银色坠流苏宽边腰带,下着月白绸裤,白袜配银红缎鞋,真真打扮得花团锦簇。“走走看”她说。我依言一走,腰身绰约,步履妖娆。回头一看,端的是奇了,走过的脚下一步一个莲印儿,弯腰一看鞋底儿,方才明白,原来鞋底一个暗盒里藏着些白色香粉,鞋底镂空成莲花瓣型,故而一步一香莲。心头暗喜,欢喜自己这般千娇百媚模样。“好个美人胚子,以后你就叫——小莲。”
一上午便成就了这些事,用过午饭,妈妈唤来小萼,“让她教你个曲儿。”
纤指一弄,巧口轻唱:
风里月里忙里步,难共相量,讨个欢心处。断肠红颜都是误,红颜却被青春妒。
云云雨雨,朝朝暮暮,殒挑残灯,窝出伤心处。但要相逢莫相妒,相思即是相愁路。
“相思即是相愁路?”我暗自揣道“有思总胜无思好,两两相思只成就一双好姻缘,哪得一个愁字?”
可叹!只是山中一顽石,哪知这许多风月情愁?却毕竟是得千年之灵气,学起东西来,快到令人砸舌。
随手拨弦,随意而唱,却也惊了满座。叹道,这人间声色艳真真全了……
夜了,在二楼正待出门寻周公子,却见他正走了进了,妈妈亲热迎上去“来了个新姑娘,是黄花女儿呀,特意给你留着。”见他微微一笑,依言翻了“小莲”的牌子。妈妈带他上得楼来,见我立在那里,道“好个不知规矩的丫头,也不在房里候着!”他笑笑说“不妨。”牵了我的手,一股暖流涌进我的身体,跟他进了房门,身后,门被轻轻扣住……
满室春意盎然。
深夜,我借着灯看他,他业已睡熟了,呼呼睡得像个小孩,见他皮肉细腻,爽滑结实,更是欢喜。心想,真是爱煞他了,若得每日共处,当真不枉来人世走一趟!
我醒来时,发现他看着我,“看什么呢?”“昨夜见你,真是个好佳人,今日落妆,却平庸得很……”我的心头一抽,忽然明白了心疼的感觉。默默不出声,我起身,梳装。蓦地见床上一点落红,吓了一跳“怎地?”他笑“笨!怎的不懈世事?这叫——丹。是你这处子身留下的。”我的脸忽然红了,自此方解羞怯二字。“以后天天来,好吗?”他看着我初妆的脸,淡淡笑道“好……”
于是,每日盛妆,只待他来,闲时习琴棋书画,只为时时给他新鲜。他来了,或弹一支新曲,或与他对奕一盘。日中向妈妈寻得若干新法儿,入夜便应承着他。早上更不敢贪睡,总待他起来时,便已梳装好,发髻也是一日一个样,妆容总保持干净甜美。费尽苦心,却自觉美满,如此数月……
一日,我新作一副工笔白描。画中庭院芳菲,一个面目俊朗的男子怀抱一名柔弱女子,一手执一金盏,相对而饮。一颦一态,及尽缠绵。画中人物当然是我跟他的样子,落笔如有神,画里人呼之欲出。我在旁题道:“清风美景,酒乡应有痴情客?” 末了,咬破手指,用自己新篆的玉章,印下“愚石”两字,那印,红得耀目。他来了,我却浑然不知,他自身后轻轻揽住我的腰,笑“真画得好,这——愚石是?”“是我……”“好你个愚石,蠢石,我的亲亲心肝儿。”他对我脖子吹着气,弄得一身麻酥。提过笔,他在旁边加道:“清风美景,酒乡应有痴情客?——明月佳人,画中定无愁里人。”“画我要了,明儿拿去染俵了挂屋里。”
“你想我永远快乐吗?”
“想啊,当然想哩。”
“娶我好吗?若得日日与你相守,也不枉我此生。”
………
一夜无话。
那晚,他没来我的房间,我,哭了。以后,他来得少了,有时候也去别的姑娘房里,我看着,心里滴着血,却还妄想他能够回心转意,让我伴他一世!妈妈不耐了“好多人翻你牌了,你也不去接,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人家嫌你呢!”这话,像一把盐撒在裂开的心里,疼得我不能自制。这么久了,当然已经知道自己身在哪里,然,除了他,我不想要任何男人……
“到底接不接?!”
我不答。
“好你个贱货!给我拖出去,打!”
本来我可以施法,让这些打我的人统统去死,但是,就在此时,我看见他自小娥的房间出来了,一手还紧紧揽着小娥的纤腰。他看见我惨白着脸,我的心绞痛着,多么希望他能上前把我从那几个人的手里解救出来啊!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淡淡地走过,眼中一片空洞,陌生。忽然,我没有挣扎了,任那些人把我拖着,打着,身上血肉淋漓,疼……最疼,是在心里……
一经人世风月,尤自闲言闲语,都告诉高山流水,将寄托,叹弥天,飘絮相邀,取乱红飞,去时正佳!化做一脉清风,我又回到山里,躲在石中暗自舔拭伤口。世间少了一个小莲,谁会记得?欢场一笑,过眼云烟。在世间走了一遭,我多了的,只有心里一道伤口……不如睡去,睡去……
“好石头!”不知过了几月还是几年,我忽地被一个声音惊醒。是一个面色黑黑的汉子,“啪”我被他丢进了身后的竹篓。
干什么呢?我也懒得管,昏昏沉沉被他背回一座茅庐。夜了,挑灯,细细琢磨。我的身子被他又打又挫,折腾得正有些不耐,忽然,一脉晶光自我身上迸裂开来,灵光乍泻。“好玉!”他叹道“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的玉!”一个胖乎乎的女人走过来“好啊,你可以去卖好价钱了!”“不,这是无价之宝。我要把她琢成,戴在你的颈上!”原来是一对玉匠夫妇!玉在他手上成了型,是一枚玉观音像,仙风道骨,栩栩如生。在顶端他凿了个洞,用根红线,把我挂在他老婆的脖子上。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狂怒起来。我这身子被琢成观音,岂不是玷污了神仙?!说我是无价之宝,他们住草房,喝稀饭,为什么不把我卖掉,却给他这丑八怪老婆?真的这么恩爱?!我恨,恨这人世!我化为人型,他们惊得目瞪口呆,我邪邪地笑“既是如此恩爱,不若去了吧,在底下保证不会再分开,这个世界可不保险,说变就变……”一挥手,一道金光直刺二人,那男的忽然一纵身,挡在他老婆前面,“嗖”地倒了下去。我一愣,心一疼,手却落了下去,剩那女人哀哀恸哭,忽幽飘走了……
狂风暴雨里,只有我独自游荡在山野里。仰面长笑,惊雷滚滚,盖不过我凄厉的笑声,雨水阵阵,不及刷走我脸上猛溢的泪珠。一道闪电自天际扯过,我腾空而起,用身体迎住闪电的直击。电啊,不若劈开了我这身子,免去一生的烦忧!“呯”一声巨响,我的身体迎着闪电反射出一裂强光,直逼天际,我,没有知觉了……
天明了,小鸟在林间轻唱。一滴露,打在我脸上,我醒了,恨意自我的身体里彻底醒觉。洁白的玉兰兀自散发着甜美的清香。我微微一笑,伸出纤长的手指,把它轻轻玩弄于指间,看它随我的手形曼然变化,然后一用力,看它粉身碎骨,转瞬,化作乌黑,自我手中纷纷滑落。起身,提步,步屡妖娆。出林,看,身后的绿草,鲜花,瞬间枯黄萎缩,凄零一片……
在路上,被路人的眼光盯得烦了,心想,难道哪里不妥?借得池水一看,自己也不觉一惊。这哪里是人间该有的容貌?眉胜春山远黛,眼比万丈深潭,全然一副绝代美人的态度,倾国佳人也不过如此吧?想想也是,原是顽石一块,如今琢得美玉一枚,方是还我本色?呆了半晌,猛地想到,不急杀了他,慢慢玩好了。一个主意在我心头慢慢成型。方才不紧不慢款摆腰肢,媚媚婷婷而去……
径直到了周府,见一轿停于门前,出来的正是他!一见他,才知这一睡,世间已是经年。昔日的周公子到如今应称为周老爷了吧?正打量他,他一见我,忽露惊艳之色,上前道“小姐可是有事?”我一笑“周老爷,久仰……我是有事相求,不知当说否?”“不妨,入内说罢。”
这是第一次进得他的家门,诺大一个庭院,果是满庭芳菲,雕梁画柱,檀木为廊,玉石作阶,好不富贵!他带得我至书房,“我叫玉儿,住邻村,母亲迫我嫁与一个莽撞之人,就逃了出来,久闻周老爷乐善好施,想求您收留。”说时还有些怯怯,因我虽化身美人,可与原来的容貌还是有一二分相似,“好说,好说。”他却全然不认得我了,心头有点失落,却马上放下心来……
我见窗下摆着一张藤椅,故意懒懒躺下“逃了这半日,真是累了……”沙袖一挽,露出两条玉婉,圆腻皎洁,软不露骨,好似半段鲜藕,一条润玉。看他,果然走了过来,定定看着,汗都出来,便笑瞥着,也不言语,一派迎承态度……好个他,托看一枝人间解语娇花,不胜爱悦……
一来二去,我在周府住了下来。他日日来我房中,乐不思蜀。“这般,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娶了你。”“好啊,不过,我虽是妾,迎娶时也要走正门入,我方才肯的。”“好说,一切如你意思,好玉儿,我的心肝宝贝。”
未几,到了佳期,一切礼节,均按迎娶正室操办,自然完美。惹得周家上下一片哗然,我看着他的几
房妻妾个个煞白着脸,得意地笑了,好戏才开头罢了……
很快,按我的意思,一座富丽堂皇的新庭院落成了。前院满是奇花异草,描金红木大门,银饰缀角,琉璃顶边一溜硫金瓦相嵌。屋内摆设更是及尽奢华,上好的檀木家具,纯金面盆,纯银香熏,珍珠帐儿,碧玉盘儿……大奶奶来看,一惊一咋舌,“好个败家子!”我挨于他胸前莺莺哭着“我不要活了,大奶奶不容我。”“真个蠢货,不屑理她。”“这院虽是花了你许多钱盖的,却是你自愿的,哪容得她来嚼舌?不把她舌头剜去,难解我心头之恨!”于是,大奶奶舌头剜了,疯了……如此这般,他的几个妻妾死的死,疯的疯,休的休,只剩我一个,落得逍遥自在。自然,几个儿女也走的走,逃的逃,怕了他,更怕我……
外人却道,周家来了个乐善好施的少奶奶,借钱粮的,不论多少,一概予了,也不要借条。出得门去戏园子,看到好角,出手就是一大锭银元宝儿,一日,见一戏子唱得“人前富贵原如花,一夜姻缘,却是前生造定。花花草草寻常事,风流长途雨飞絮,莆团金粉触,暮也愁来朝也妒,怎得你态,思思忽相遇,情如汛炙。”这美人一声“好”,取下腕上一个翠莹莹的玉环,置于扇上,娇腕一扬,直送那戏子台上,美玉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惹得一众嚇然。那戏子一接,定睛看去,却是一只价值千金的上等古玉,不由双膝跪地,连连扣头“谢过奶奶,谢过奶奶……”
这般败法,任那周家家底再厚,也是渐渐败落。到后来,满院子人散了,各种店铺卖了,诺大个宅院只剩个空壳壳。终于,最后这周府也卖了,祖业全无,离开周府的那一夜,我以为他会怪我,他却说:“玉儿,以后我没能力给你过好日子了,你还愿意跟我走吗?”我没有言语,心中本有的快意,被他这几句话冲得淡淡的……
离了这镇,我跟他过起流离颠沛的日子。手里尚存的一些银两很快用完了。他日益消瘦,老得很快,我却是美丽依然,眉不描而黛,唇不染而艳。自那日他去乞讨被人认出后,他是断了乞讨的念头,无奈年纪大了,一生又锦衣玉食惯了,也做不得什么事。如此饿了数日,他出门去了。我想,折磨得他差不多了,该走了罢?纵是他这般饿死街头,又与我何干?!这当儿,落脚的破茅屋的门忽然“咚”地被撞开,跌跌撞撞进来个血糊糊的人儿,正是他!我一脸谔然。“快……饿了吧?吃馒头……我怕你饿得受不了,去偷了几个馒头,被人发现……打了……快,快吃……我,我不打紧……”话未完,人“叭”地一声落了地,一摸,却没了气息,几个染血的馒头撒了一地……
没有喜悦,我以为的复仇后的喜悦全然没有。我哑然,默默坐在地上,搬过他的脸,放在膝上细细打量。用袖揩去血尘,一脸的消瘦憔悴,白发满鬓。一滴泪,滑到他的脸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嘎吱”,一声脆响,来自我的心里……心碎了,玉碎宫倾。
不如归去,归去……
尘归尘,土归土。
世人道:
对西风,鬓摇烟碧,参差前事流水。紫丝罗带鸳鸯结,的的镜盟钗誓。浑不记,漫手织回文,几度欲心碎。安花著叶,奈雨覆云翻,情宽分窄,石上玉簪脆。
朱楼外,愁压空云欲坠,月痕犹照无寐。阴情也只随天意,枉了玉消香碎。君且醉,君不见长门青草春风泪。一时左计,悔不早荊钗,暮天修竹,头白依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