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苏珊(上) |
送交者: Blind 2002年11月11日18:48:41 于 [跨国婚姻] 发送悄悄话 |
黑眼睛苏珊(上) Blind 一 “你看你看!多么漂亮的野向日葵!” “那些不是向日葵。” “怎么不是……你看你看啊!那么一大片!” “在这里,她有别的名字。” “什么名字?” “黑眼睛苏珊。” 二 在这个和墨西哥接壤的美国小镇,夏日的午后总是炎热难当。我站在树荫里,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睛看太阳。汗水慢慢从毛孔里渗出,油乎乎的。伴随巨大的轰鸣声,一架小型螺旋桨客机飞过头顶。我又站了一会儿,估摸乘客该下飞机了,于是狠狠吸了两口,把烟掐灭在碎石中。 走到机场大厅跟前,上面印着“请勿吸烟”标记的自动玻璃门应声而开,我没有停步。凉爽的空调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张莉拎着个皮箱费力地走向取行李处的时候,我正坐在一旁的位子上发呆。她披头散发,衣衫邋遢,侧影和那些唧唧喳喳的墨西哥女孩没什么两样。等她在行李台站定,四围张望的时候,才发现她是一个中国人,于是赶紧站起来: “您是……您是苏珊,张?从安徽来的新同学?” 在这次见面前,我只是从学校的留学生顾问那里知道她的英文名叫苏珊。 “是我。叫我张莉好了。你是德州国际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会主席李卫东同……同志?” 这个称呼让我愣了一下。是啊,都奔四张了一脸沧桑,叫同学还真不合适。我连忙笑了笑:“呃……对,是我。有多少行李,我帮你拿。”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拎起行李台上那个黑色的皮箱,起身的时候突然发现腰有点吃不住劲。 “可能有点沉……”耳边传来她不大好意思的声音。已经晚了,我心说。一种莫名的悲愤突然涌来。 “没事儿没事儿……不沉……你那个箱子也给我吧。” “我自己拎得动。”她的声音就在旁边。我没有回头。 “那跟我来吧。” 我发动了自己的旧MUSTANG。马达的轰鸣中我摇下窗子,大声说: “这车没空调,消音器也坏了。您将就点儿……不过发动机蛮不错的,经跑。” “没关系。开空调我还晕车呢,这儿天很蓝啊,阳光特别好。” 我转过头,她正看着我。视线交接,她赶紧堆出个笑脸。 开上LOOP20,车速飞快,风声和引擎声震耳欲聋。我掏出香烟,打开点烟器。 “我抽烟您不介意吧?” “没关系……我们学校一共多少中国留学生啊?” “你说什么~~” “我们学校—多少—中国-留-学-生?” “连你四个。”我对她做了个手势,然后补充说,“一个这暑假毕业,还有一个下学期转其他学校,都已经走了。” “哦。”显然她很失望,“那还叫什么国际大学,我以为很大呢。” “嗐!全校本科研究生加起来三千多。墨西哥学生占了大半,所以是国际大学。”顿了顿,我说,“记住,美国大学名字里有国际俩字的,一定是野鸡大学。” 我想,这些话张莉大概没有听见,因为她正饶有兴致地看窗外荒凉的北美草原。然后她就看见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花,兴奋得叫了起来。 我把车停在红灯前,懒洋洋纠正她的错误。听完我的说法,她扭过头来睁大着眼看我,眸子黑白分明,闪闪发亮。她似乎在判断我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最后咯咯笑了起来:“哈哈,你骗我。”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对我笑,灿烂无比,和外面的阳光一样。 “真的,我没有骗你。”我觉得自己的表情严肃,声音真挚无奈,语重心长。 “李主席,到前面把车停一下好不好,我想去照相。” “你样子这么疲倦,头发都乱糟糟的,照出来不会好看的。” “我带了东西,现在就收拾。”她开始翻自己随身的包。 我无奈地叹口气。 她在德克萨斯的阳光底下笑得极其舒畅,后面是在风中摇曳的黑眼睛苏珊。 “这野向日葵为什么要叫黑眼睛苏珊?” “你看棕黑色的花芯配上金黄的花瓣,象不象大大的眼睛?” “那为什么叫苏珊?” “呃……是赞美花漂亮。在拉雷多,苏珊是美女的名字。” 她又是那样睁大眼看我,我只好目光游移,努力保持面容的认真。最后她又咯咯笑开了: “哈哈,你骗我。” 为什么她总觉得我是骗子?我的表情那么严肃,声音那么真挚。 “真的,我没有骗你。” “哈哈,你就是骗我,你看你笑了你笑了……” “我没有……” “就是笑了……你看你还在笑……” “我真的没有……” 我们争辩的声音在耀眼的阳光和酷热的空气中,消失在蓝天下的花丛里。 我们一边走回车旁,她一边满意地叹口气:“唉……总算到美国了。” “一路很辛苦吧?” “是啊,从安徽到上海,又在日本转机,从达拉斯飞过来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最后一段怎么是那么小的破飞机啊?” “嘿嘿,别对美国期望太高。这里太偏僻,航班都是小飞机。” “是啊,这路边也太荒凉了。” “德州地广人稀……这里最高的楼就是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五层。” “学校大吗?” “你到了就知道了,一大型四合院。” 我打开车门,突然听见她问:“我们去哪儿?” 我愣了:“你没在学生宿舍预先办理登记手续?” “没有,那里太贵了,一个月要四百多,我知道校外很便宜,”她自以为聪明地微笑着看我,眼神无辜,“所以我这么早来了……我们现在就去找?”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晌,最后忍无可忍,也笑。 “今天星期天,知道吗?没人办公。” “那……有没有便宜的旅馆?” “如果你不想半夜被抢被杀,至少四十。这里是边境。” “这么贵!李主席,中国留学生会没有什么过渡措施吗?”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良久,我看着她似笑非笑:“我们来制定一个临时措施吧,张副主席。” 三 房门口,我坐在她沉重的行李上不停喘气。汗水已经把衣服湿透了。腰疼得越来越厉害。李卫东,这才三楼啊。张莉一进门,就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让浑浊的口气散发出去。 “对不起……屋里……有点乱……这就是……临时措施……的局限。”我喘着粗气说。 她什么也没回答,手脚麻利地归置东西。我觉得歇够了,开始把俩箱子往屋里挪。天很热,我打开空调,两人坐着喝水。 “这公寓多少钱一个月?” “这种一房一厅的350,包水不包电。这是整个拉雷多最便宜的了,”我在最字上强调了一下,“因为地段不好,在DOWNTOWN,房子也老。不过比学校强多了,那里四人间的每间就四百多。” “还是贵啊……李主席……” “别叫我李主席,叫老李,或者李卫东。” “噢。老……李……卫东,有没有更便宜的?” “再便宜就是和别人合租的HOUSE了。不过要碰,不是到处都有的。大概二百到三百吧……对了,我那里有报纸,对,就在你屁股底下……你翻一翻广告吧。” 十分钟后,她很失望地放下电话,又不甘心地问我:“你还有别的报纸吗?” “没了。拉雷多很小,只有这一份报纸。” “什么破地方,还不我那儿的乡下呢!”她气鼓鼓地去倒水。 “你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我一边跟她说一边从钱包里掏IP电话卡。她正在倒水,背影迟疑了片刻,然后我听到她说:“不用了,谢谢。我在达拉斯机场已经打过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张莉开始困得东倒西歪。我赶紧拦住她: “现在千万不能睡,必须倒好时差。否则以后你就惨了。对了,你还没吃午饭吧……什么,飞机上吃过了?……那你再坚持俩钟头,我带你去吃晚饭,这里有家中餐馆……不想吃饭?那不行,给新同学接风是我们学生会……什么,就想睡觉?……绝对不行绝对不行……这样吧,你去冲个凉,清醒清醒……没关系,我有新毛巾,先别开箱了,你等着,我给你拿……不许躺下!” 两小时后,张莉坐在餐桌前哈欠连天,我则是忧心忡忡看着她食欲不振的样子,喋喋不休: “多吃点儿吧,这是BUFFET,吃多吃少都是一个价钱的。一定要吃回来啊,八块钱够我吃一礼拜的了。吃水果有什么用,多吃点鱼,这儿鱼很贵……想吃海鲜?嘿嘿,四块一位的BUFFET餐厅还想有海鲜?炸鱼块就是海鲜了,多吃点儿吧。” 看着张莉百无聊赖地拨弄盘子里的鱼块,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子,神秘地说:“张莉,我给你拿点特殊的,保证你不困。” “什么啊?”她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你等着。”我边说边离开餐桌,过一会儿我回来从她背后递给她一个小杯。 “啊,冰激凌,太好了太好了。” 她果然精神了些,飞快地吃起来。我总算松了口气,微笑着看她: “要想吃还有,那边有冰激凌机,随便吃。柜台旁边的冰箱里有CHEESE CAKE,味道相当好,去试试吧。记住,一次别拿多了。” 看她不再犯困,我开始低头对付第三盘食物。 在我吃得开始恶心的时候,她已经消灭了五杯冰激凌和六个CHEESE CAKE。我觉得带她来吃BUFFET实在是个英明的决策。 下午五点到八点是倒时差最难受的时候,为了让张莉坚持住我带着她逛街。拉雷多只有一个MALL,并不大。我们在商店之间漫步流连。她慢条斯理地翻着女装,偶尔拿出一两件在身上比划比划,然后放回去。在护肤洗浴品专卖店里她看得最仔细,不厌其烦地拿下展台上每个BODY LOTION,打开盖轻轻嗅嗅。我听天由命地跟在后面,表情坚毅。 她终于忍不住了,手里拿着一个淡绿色的LOTION压低声音问我: “李卫东,这儿能还价吗?” “不知道,我没在这儿买过东西……你不用那么小声儿,他们听不懂……这种东西我一般到WAL MART去买,那里便宜。” “噢。”她看了看价格标签,把东西摆回架子,又不甘心地拿下来闻了闻再放回去。 “我们去WAL MART,好不好?你也得买点日常用品了。”我打了个哈欠,说道。 在灯火通明如同仓库的WAL MART里,她几乎什么也没买。我有点奇怪,说牙刷总要买一把吧,她说她带了。然后又在洗发水浴液柜台那边不停地闻各种牌子的LOTION,仿佛一只猎狗。这个联想让我不禁笑出声来,怕她听见,赶紧忍住。她正很专注地比较两个牌子,嗅来嗅去,并没有发觉。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拿了那个贵一毛钱的,回头看着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还是这个好闻,就是贵了点。” “不贵不贵,这个牌子正在大减价,你运气太好了。”我指给她看货柜上黄色的半价标签。她的神情立刻欣慰无比。 我们拿着这唯一的购买品走出WAL MART,外面夜风凉爽。她兴致很好,一蹦一跳的,我猜是买了减价货的原因。她一边和我笑嘻嘻说话一边轻轻用手把吹乱的长发拂到耳际,灯光下那张脸娇媚生动。 回到家的时候张莉已经非常精神,我知道她已经熬过最困的时候。一到屋她就说要洗澡,我一怔:你不是洗过了么?她说那是冲凉,现在要彻底洗个澡,把衣服换了。说着晃了晃手中的BODY LOTION,笑得调皮。我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两个人都傻愣愣站着,我看了看她,发现她也看着我,表情尴尬。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然后恍然大悟,赶紧说哦对不起,退出了卧室。她立刻把门关上了。 我回味着自己刚才的愚蠢,打开了电脑。一边上网一边听着传来的隐隐约约水声,心不在焉。突然觉得有些口渴,于是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起身的时候捶了捶腰眼。 四 OICQ上,坏人们都在。我开始聊天,同时进入了最近常去的那个免费HENTAI网站,发现上传了一部新电影,于是立刻下载。慢慢的,水声开始从我耳边褪去。 新的HENTAI电影有些大,下载了好一阵子才完。我刚点击提示窗口上的“打开”按键,忽然一阵木犀草的清香传来。 扭头一看,张莉正好奇地站在身后。她换过了白色T恤和网球裙,神态清爽。我在香气中恍惚了一会,才意识到什么,赶紧关闭不堪入目的浏览器内容。更加尴尬的是,我的墙纸是徐若瑄的一张写真照片。于是,15英寸地显示器上,这个美女挺着娇弱的胸膛,楚楚可怜地望着我们。张莉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禁咯咯笑了起来。我喝了口酒,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笑什么,徐若瑄就是好看嘛。” 她没有反驳,只是看着我乐。我放下酒瓶,盯着她说:“真的,你别的和她都有一拼,特别是眼睛,就是鼻子难看了点儿,有些蒜头。” 这话大概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张莉生气地说:“你这人真讨厌,我不理你了。”说着,扭头走到沙发那里,打开电视。她一走,空气中的清香跟着流动起来,木犀草的气息也幽幽地淡了下去,捉摸不定。 我看着她的侧影,沉默了一会儿,很诚恳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我刚才很尴尬,有些慌不择路。”她挪了挪身子,没理我。 我又沉默了一会,接着说,“这个LOTION选的不错,木犀草的清香。” 她这才转过脸来:“你这个人,又可气又可笑!” 女人的话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这时候企图揣摩她的思维而给出个自然的回答是我的梦想——就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意思。我只好沉默。幸好过了会,她又微笑着说,“你还挺渊博嘛,连木犀草都知道。” “唔。地中海的一种花香植物,不起眼,但很香,花是绿色的。你用的香味算淡的了。” 她仰着脸,有些得意,“是啊,不喜欢太浓郁的香味。要象小说里那样隐隐约约的。” 我微笑,“唔,欧·亨利的小说。一个悲伤的故事。” 她有些惊异,眸子闪烁,“哟,你还真知道不少呢。” 我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要不要上网,给家里或者朋友发EMAIL什么的?” “嗯,”她点点头,然后很严肃地指着显示器说,“你把那个墙纸换掉。” “好,好,好……”我打开属性窗口,浏览了一下选项,点击了那个“Susan”,于是整个屏幕上是蓝天下一片美丽的野向日葵。 她喜孜孜地走过来,坐在我让出的座位上,突然问我:“我的鼻子真的很难看吗?” 我一愣,“没有没有,我只是一时的气话而已。她的鼻子翘翘的,没你挺拔。” “哼,算了吧,我知道你骗我。”说完这话,她不再理我,专心上网去了。 为什么她总觉得我在骗她?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和她交换了个位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拿了枕头抵住腰眼。耳边可以听见她断断续续敲击键盘的声音。大概是白天太累了,居然就这样慢慢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脑袋下是枕头,身上盖着床单。电视没有关,但音量调到了不易觉察的位置。张莉还坐在电脑前,很轻地打字。我坐起身,看了看表: “哎,你该睡觉去了,这都1点半了。” “我不困啊,不去。” “我知道你不困,可就是该去了,要不怎么调时差辛苦呢。下线吧。” “再呆一会儿,就一会儿吧。” 我站起身,舔了舔嘴唇,拿起没喝完的啤酒一口气喝完,忽然想起什么:“你要喝点什么吗?果汁,啤酒,自来水?” “自来水。” “还是喝啤酒吧,帮助你入睡。”我说得道貌岸然。 “……嗯……好吧。” 我打开两瓶啤酒,在杯口抹了圈盐,递给她一瓶。看见她有些好奇,“噢,这是墨西哥的喝法。我习惯了,觉得更有味道。” “是吗,我试试。”她饶有兴趣地接过,微笑看了我一眼,孩子气地和我碰碰酒瓶,轻轻说:“干。”然后喝了一大口。我也笑着喝了一口,斜着墙看她专注上网。 “该下线了,张莉。”我靠着墙,第若干次催促。“知道了~~~”她依依不舍地断开链接,站起身来。我发现这个女孩个子不高,腿却很直。她把头发梳了个马尾,和身上的打扮相称,干净利落。我心中一动,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跟了过去。 我和她一起走进卧室。离她很近,身上的木犀草香味没刚才那么明显,但更加缥缈,甚至盖过了我身上的酒味。我轻轻用手环住她的腰,她闪了一下,没有闪开,于是隐秘坚决地把我的手挡开。然后转过身说: “李卫东,我要休息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站住,她的额头正好对着我的眼睛。我俯身看下去,她黑色的眼睛毫不示弱。我想了想,偏过头,想去吻她脖子,但她让得很快,“我真的要休息了。”我没有注意她声音里的局促在消失。 我盯住她的眼睛,贴的更近了一些。后面是床沿,她无路可退。我感觉她身子晃了晃,但仍然顽强保持站立的姿势。我突然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张莉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蛮横,短暂的迟疑后,她开始坚决地反抗。我们的手在沉默中激烈交锋。最后她还是用力掰开了我的胳膊,喘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轻声却严厉地说:“李卫东,你出去。” 这话让我感觉被狠狠打了一个耳光。我的意志动摇了一下,然后全线崩溃。我眼光看着别处——既然她不屑看我,再装一副凶狠的样子也没有用。我虚弱地笑了下,很想找个台阶,然而终于没有。就这样我梦游一般地转身离开。后面的门很快关上,可以听见她在费力地挪动床头柜。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躺在沙发上,毫无睡意。空气中,木犀草的清香若有若无。在大脑一片空白中,似乎听见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哭泣声,不可确定。 五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昏昏沉沉起来刷牙,突然发现不对劲:张莉不见了。我含着牙刷拉开浴帘,冲进衣柜间,甚至趴下看床底,愚蠢得自己都觉得可笑。显然她失踪了。我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这个现实,半天才想到报警。 正当我拿起电话时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是张莉。可能我的样子过于狼狈和慌乱,她忍不住嘴角要往上翘,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维持严肃的表情。她尽量不去看我衣服上的牙膏沫子,故做平静地说:“我刚才去外面转了一会儿,找到一个有空房间的HOUSE。” 我走到洗菜池,漱了漱口中的牙膏,很夸张地生气:“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这里是DOWNTOWN,很多小流氓的。就算我有千般不是,你要离开至少跟我说一声啊!” 她茫然不解地看着我,“我又不是不回来,行李还在这里啊,我一个人哪搬得动。”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行李还在房间里,终于承认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我的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一个人乱逛也不行……找到了房间?在什么地方?房租便宜吗?” “在两个路口过去,不是特别便宜,二百八,水电另算。房子挺旧的,但是带家具,门口就是汽车站,我打听过了,有巴士直接到学校和超市,一个小时一班,早七点到晚十点。”她很自豪地回答。 我暗自咬牙,你有种。 低着头擦脸,顺便擦掉T恤上的牙膏沫子,一边静下心来仔细思量,觉得有点不大对头。过了一会儿,对她说:“你等等。”然后打了个电话给二楼的里奥。这家伙被我吵醒了,迷迷糊糊听了半天才明白。半个小时后,这个胖乎乎的墨西哥小子笑容满面地走进屋子,和张莉说了声HI,然后冲我暧昧地挤挤眼睛,用西班牙语说这妞很靓啊。 我苦笑了一下,从冰箱里拿了六听啤酒,用个塑料袋装着递给他。然后对旁边一脸茫然的张莉说: “我今天腰疼,给你找个长工。” “里奥,这是苏珊张。”“张莉,这是里奥。” 里奥很利落地扛起箱子下楼。我们开车到了张莉看中的房前,果然是个老屋。拉雷多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DOWNTOWN住的多半是穷人,房子老且破。我停下车,对张莉说:“你等等,别着急着搬,我和里奥先进去看看。”房东大妈出来开门,扑面而来一股阴暗的霉味。我们跟在后面,里奥冲我撇撇嘴摇摇头。在张莉预定的房间,通过里奥的翻译,我和大妈开始“讲数”。在当地人眼里,亚洲人都有钱,恨不得上来就是一刀。和她费了半天口舌,加上里奥的帮忙,才让她明白我们是穷学生。 回到车旁,张莉正目不转睛看我。我一脸严肃地说:“搞定了,这种房子撑死了也就二百块钱一个月,但是你答应得太痛快,最后谈成头俩月每个月二百二,以后二百,包水电。以后有事别自己瞎主张,通过学生会,知道吗?!” “噢。”她显然松了口气,而后小心翼翼地答应着,一副老实的样子。但是终于忍不住满脸喜色,笑嘻嘻地说,“谢谢你啊,李主……老……李。” 我叹了口气,和里奥把她的东西搬进房间。 一切忙完了,和里奥走出门,张莉和我们道别,连声谢谢里奥。他嘿嘿地笑。我对张莉说:“自己一个人住要当心安全,知道吗?有空就打电话,汇报汇报情况,知道吗?”她一个劲地点头,“嗯,嗯!” 打开车门,发现附近几个打扮嚣张的小青年注视着这边,面无笑容,为首的那人身材瘦削,目光阴沉。不禁问里奥。他说那个头儿好像是房东大妈的亲戚,住在后院,那些大概是他的朋友吧。我说好像不是善茬儿啊,他无奈笑笑说,肯定不善,不过别理他们就成,一般也不招事,各有各的圈子。最后叹息着说,唉,DOWNTOWN就这样,要不大白天也没什么人呢。我四周一看,果然,来来往往基本都是这身打扮,三三俩俩,不禁皱着眉头发动了汽车。 六 很快就是开学。这是我最后一个学期,功课剩两门。偶尔会和张莉通个电话,但见面就很少,多半是每个星期五下午四点带她买菜。那时超市有特价肉类,主要是卖不出价钱的碎肉,五花和排骨头,八毛九一磅。每次我们都直冲冷柜,一人三磅,然后在蔬菜柜台买最便宜的土豆洋葱和生菜,半个小时下来一周的伙食就都有了。每四个星期我会买一次啤酒。有时候她也嚷嚷说吃腻了要换换口味,但到收银台的时候还是那些东西。至于MALL她是从不逛的。偶尔她睡觉过头,赶不上公共汽车,我就送送她。见了面,总要问她的安全,不过她说还好,那些人不算太讨厌,偶尔房东大妈的侄子——就是那个面色阴沉的麻杆儿——会去敲她房门,但张莉都不让他进屋,房东大妈来了,就会轰他走。况且张莉几乎整天呆在学校里,那家伙找麻烦的机会也不是很多。慢慢的,我也就不大担心了。 九月中,我接到休斯顿领馆学生组的电子邮件,要学生会上报国庆节安排——这是一年两次可以有些外快的时候,还有一次是春节。我于是打电话给张莉: “喂……张副主席吗……我没拿你开涮……你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趟……是正事儿……对……开个短会,讨论一下欢度国庆的……我操,怎么老觉得我骗你……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很重要……要申请活动经费……对,经费……绝对真实,不开玩笑……那好,那好,我等你……好,拜拜。” 张莉进门的时候,我正苦思冥想给领馆的措辞:“哎~~你来得正好,听听这么写好不好:尊敬的领导,为了搞好德州国际大学中国留学生会的国庆欢度活动,特此申请活动经费壹佰美元。此致。敬礼。” “太拗口了吧,中间这句这么长。”她凑到屏幕前,很专注地盯着壹佰美元几个字看,担心地说,“要一百块,是不是太狠了,我怀疑领馆不会给,你想我们这儿就俩人。” “不会的,年年都给。每次都一百。这是从以前三十多人的时候传下来的。” “那现在怎么这么少人?” “太偏了么,学费也涨了,原来更便宜。这么个野鸡大学一年也要一万多,谁还来上啊。” “唉,就是,奖学金这么少,学费都不够抵的,每年还得一万多的生活费。都不知道钱从哪儿来,愁死了。” “没办法,这儿教授都是墨西哥人,不会给我们助教机会的,他们自己还不够分呢……都扯哪儿去了,想词儿想词儿!” “哎,李卫东,你说就俩人他们还会给一百吗?要不申请五十吧,机会可能大点儿。”张莉还是有点心虚。 “唔……这么着吧,”我老谋深算地说,“那俩走的,领馆还不知道呢,算上他们,还有他们的家属,够人多势众的了,名字我都有。反正是申请,少了反而显得我们心虚。” “被发现了怎么办?” “怎么会被发现?你什么时候看他们来实地调查过?” “那……那你说了算吧,你是主席。哎,这么写行不行?尊敬的领导,为了欢度国庆五十一周年,德州大学中国留学生会准备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庆祝活动……” “别开生面,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再笑我不想了。” “好,好,不笑,不笑,接着想接着想。” “内容有……聚餐……聚餐……还有……我怎么就知道吃,讨厌……哎,李卫东,你说写什么内容好?” “写内容好像太罗嗦了吧,反而显得假,我看还是不写好了。” “我还不是想具体一点更真实嘛,不写就不写。” “唉,别生气啊,我就一说,大家一块商量嘛。” “这么写吧,咳,咳,”张莉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说,“尊敬的领导,为了欢度国庆五十一周年,德州国际大学中国留学生会决定举办一系列联欢活动,特此申请活动经费壹佰美元整,敬请批准。随附学生人员名单。感谢领导的关怀。此致。敬礼。德州国际大学中国留学生会。” 耀眼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渗进房间,变得异常柔和。她专注地盯着前方,嗓音清脆。长长的睫毛在柔和的光线中微微闪动。我忽然觉得自己坐在教室,一手撑着腮帮子,陶醉地听她声情并茂念课文。 “这怎么样,李卫东?哎,李卫东,你干吗呢?” “啊?……没干吗,没干吗……挺好挺好,就这么定了吧。你来写。” “哼,你骗我,根本就没听!” “没骗你,真的听了。很好很好。”我故做深沉地点头嘉许,然后站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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