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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睛苏珊(中)
送交者: Blind 2002年11月11日18:48:49 于 [跨国婚姻] 发送悄悄话

黑眼睛苏珊

Blind

九月底的拉雷多,依然酷热难当。除非上课,我很少去学校。偶尔会在校园的路上碰到她,总是长发,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抱着一大堆书,匆匆忙忙的赶路,笑一笑就过去。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叫住她:“你怎么老慌慌张张的,招呼都没空打了?” “哎呀,不行啊,我赶着去打工呢。” “在哪儿打工?怎么没听你说过?” “中餐馆。能乱说吗,是黑工啊。哎,你得给我保密啊。” “哈,这破活还保密,我又不是没干过。两块钱一钟头,那帮老墨又不给小费,抠门着哪。” “我说到了两块五,”她小小地得意,然后又叹气,“唉,有一点是一点了。我走了啊,拜拜。”她脚步不停,声音越来越远,把我给晾在那儿。

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我从信箱里取了信,然后去学校。心不在焉地熬到四点下课,然后点了根烟在计算机大楼前面的树荫里徘徊。五点,张莉从大门里出来,看见我在门口,微笑着走上前: “干吗呢,等我下课?今天怎么这么好,送我回家啊?” 我笑嘻嘻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立刻两眼放光: “真给了?!我看看我看看……”然后急急忙忙抢过信封撕开,掏出那张一百美元的支票,翻来覆去地端详,“唉,还是祖国好,想着我们……” “说吧,到哪里聚餐?去TONY吃西餐,还是去御园吃烤鸭?” “唉……让我想想……”她攥着这张支票,一脸幸福。 我们在去停车场的路上对于欢度国庆的安排进行激烈的讨论,这时一个秃顶的胖子迎面昂首走来。 “DR.P,下午好。”张莉赶忙尊敬地跟他招呼,堆出单纯无邪的笑脸。 “下午好。”P博士优雅地微微点头。 “你怎么装得那么恶心?”我难以置信。 “你才恶心呢,”张莉有点不高兴,“这老头是系主任,教我核心课呢。” “嘿嘿,是看中了丫攥着的助教机会吧?又不是没教过我,谁不知道屁博士管着计算机系的财源。” “别说脏话,”她更不高兴了,“老头对我挺好的,说了下礼拜给我面试机会,NAFTA在学校的中心有个短期项目,三个月,一小时六块。” “不错嘛,一礼拜就一百二了。不过你小心点儿,屁老头是全校闻名的大色狼,别被他迷惑了。” “切,就他那模样,想假装迷惑都不行。”她满不在意,“哎,今天周五啊,我们隆重欢度一下吧,李卫东,你想些节目。” “去吃小牛腰肉怎么样……然后……去看电影?《卧虎藏龙》?” “那片子多难看,听说普通话都不标准,还是去看《美国丽人》吧……小牛腰肉是什么……贵不贵啊……你说我们要不还是省点儿……” “你这人真没劲。” “你才没劲……这钱够我吃小一月呢。” 在金色的夕阳里,我和张莉为这笔横财,兴高采烈地争论着。

我把车停在TONY。走到门口,张莉仔细看了屋外的广告,转身对我说: “李卫东,咱们还是别去了吧,一个人就是十七块九毛九,两人,加上税,都过四十了。小一半呢。” “这么贵!应该有便宜的吧……”我不大相信,凑近了去看。 “可便宜的都是汉堡什么的,也要七八块钱。多不值啊,我还不如去吃BURGER KING呢。” “让我看看……” 我们在餐牌处指指点点,根本没顾上进进出出餐客奇怪的眼光。 离开TONY,我们在体面的馆子间转悠,一边比较一边争论。最后还是到了御园,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打量了每位10.99元的招牌很久,终于决定进去。这时,张莉忽然发现侧面的窗口挂着一个广告牌,她走过去看,然后兴奋地冲我招手。原来是烤鸭半价酬宾。在橱窗的灯光下,它们色泽金黄诱人。我们很快达成最终解决方案:买只烤鸭,再去HEB食品超市买些平常舍不得的肉菜,到我那里做,张莉掌勺,我洗碗。推购物车路过啤酒区的时候,她死活不让我买。我很怀疑她有除了省钱以外别的原因,但终于没有拗过她。

在一片油烟中,国庆联欢终于开始。也许是太晚,也许是没有酒的缘故,我们的食欲都不是很旺盛,何况那只鸭子实在不敢恭维,切下来的皮坚韧得如同橡胶,淡而无味,下面是一层厚厚的油脂,沾酱则甜得发腻。但我们都说好吃。 张莉吃得很少,说太肥,却硬逼着我吃了很多,她劝诱我的话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你多吃一点儿,九块钱一只呢,别浪费。”“其实是十八块”,我心想,但嘴里塞满了裹着甜酱和鸭皮的面饼,说不出话来,于是一边点头一边用力咀嚼,鸭油顺着嘴角流下。赶紧用纸巾擦。 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

在我喘气的时候,张莉静悄悄洗干净了碗,把没吃完的菜小心包好,放进冰箱,包括残存的烤鸭。 “鸭子就扔了吧,买来的时候就不是刚出炉的了,再说,也没剩什么可吃的。” “明天用来煮汤。”她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切收拾妥当,她一边在水龙头下搓刚刚擦过桌子的抹布,一边问: “我们还去看电影吗?” 我看了看表,十一点。“不知道还有没有,不过今天周末,去碰碰吧。这房间里油烟太重,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见她好像有些迟疑,我又说,“别担心,周末这里的居民都闹到很晚,到处都是人。再说我一会开车送你过去,没事。” “……嗯,那好吧。”她想了想,说道。然后洗干净手,擦了擦。拿起自己的包到盥洗室去了。过一会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她补过了妆。

我把车开上高速,到处是车,喧嚣一片,喇叭声不绝于耳。我跟她解释说,这镇子太小,没什么娱乐,每个周五晚上年青人都把车开大街上,跟游行似的,乱摁喇叭,就图个热闹。慢慢蹭到了电影院,找了个空位停下,我们走到售票口,发现所有的票都卖完了。 “没关系。”她转过头仿佛是安慰我,“没什么好看的片子,都是打打杀杀的。而且周末价钱比平时贵一倍,要七块多呢,这样吧,以后拣个平常的时间我们来看。” “行。”我微笑着点头。同时往回走。 我一直都没能和张莉一起看场电影。

然后去哪儿呢?一边走回汽车一边想。打开车门的时候,我迟疑着对她说: “要不要去35号走走?天色和空气都比这里好。” 没想到她答应得特别痛快:“好。” 离开喧嚣的市镇,天都显得更高了些。我把车停在路边的荒草甸里。两人一起下车散步。这里的天空总是没有一丝云,于是月色和星光都比设想的更为明亮和灿烂。在银辉下可以看见荒原上稀疏的树木和仙人掌,缓慢起伏的高速公路向前延伸,渐渐隐没于远处不可分辨的地平线。她抱着胳膊走在前面,一会看看满天繁星,一会极目远眺。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跟在不太远的后面。大家都不说话,只听见草虫悦耳的鸣叫声。后来,我们走回汽车,她靠着车门望着前方呆呆出神了很久,干燥凉爽的风将她的长发吹乱了似乎也没发觉。 至今仍然无法知道她当时想些什么,只记得她的眸子在月光下象水一样反光。 回去的路上,我们还是沉默,这种沉默因为我关上了收音机和窗户而越发深刻。在仪表盘安静的荧光下,她微微低头,把手伸到后面,重新扎了个马尾,嘴里衔着发卡。很快我们就开进了灯火通明的镇子,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一起,扑面涌来。而另外一些声音则悄然退去。 在那间老屋门口,她下车,关好车门,对我微笑了一下,说“谢谢。”然后就转身进去了。

我们的国庆联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似乎没人再提起。张莉越来越忙,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偶尔给她打电话,收到的都是录音留言。我想,她大概在餐馆里端盘子忙碌吧。中考的紧张阶段转眼来到,大家都忙着背功课,或者准备PRESENTATION。一个中午,我从学校回来,发现里奥给我留言,说是找我有急事。 电话过去才知道原来是为管理研究方法这门课的期中PRESENTATION。我两天前就搞定了,和他说话也不慌不忙。这门课的老师出名的苛刻和仔细,尤其擅长抓抄袭——在美国学校,抄袭搞不好就是开除。下星期一是交稿的期限,可怜而胆小的里奥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安稳觉了。我听完他在电话里的愁眉苦脸,笑呵呵地说你把选题告诉我吧,我保证帮你弄得平平整整。 放下电话,我上网,打开GOOGLE搜索引擎,输入里奥选题的关键字:墨西哥、来料加工、边境贸易。几秒钟,二百多个连接都出来了。抄袭也是门技术,不仅要胆大心细,而且眼睛也要又快又准,得对被抄的课题有一定的了解。我迅速浏览了下各个链接的简介,发现了理想目标。打开一看,果然是某个不知名大学内部网站的一篇博士论文,很长很透彻,最重要的是,他引用了很多著作。 这样的文章最有价值。第一,并不是名著,没那么显眼,第二,他有很多引用,这省掉了最花精力的一部分:编造博览群书的假象。我把它的概述部分复制下来,粘贴到WORD文档里,看看有二十多页,又到统计部分把关键的图表摘下来(这是好论文必不可少的),算了算,加上参考资料说明该有三十张纸了,就开始加工。 抄袭的老练和圆满与否,全看加工的水平。我把每句的关键字挑出来,换成同义词,重要和论点性的句子,换个说法重新写过。这样,教授如果怀疑,也无法用搜索引擎发现我抄袭。图表也换个格式重新做过,而且弄成彩色的。美国人对数字、表格一类的东西总是奉若神明,这么一搞既花哨又可以强调兼转移导师视线。另一个重点是,所有的引用部分全部保留并严格按照格式注明。在美国写论文,不怕你引用多,就怕你引用不说明,盗用他人的成果。而一篇都不引用的文章,在教授看来,不是胡说八道就肯定是抄的。摸清这个规律,抄袭就容易多了。最后就是仔细检查引用书目和参考资料,不要张冠李戴。 这活说起来轻易,其实也挺累人,主要是必须全神贯注。大功告成后,我伸个懒腰,看了看表,四个钟头都过去了。于是给里奥打电话。他兴高采烈地上来,仔细看那文章,特别是花花绿绿的表格。大概是觉得太好了,有些担心地说:“李,这么快你是怎么弄出来的?有没有抄别人的啊?” “没有没有,我前阵子帮国内一个朋友找墨西哥国际贸易资料,很熟悉这个题目,所以快。不信你自己查找一下。” 他按照教授的方法搜索了一下,果然没有。放下心,无限惊异又无限羡慕地说:“唉,中国人就是聪明。难怪你总拿A。” 我笑嘻嘻地把保存文件的软盘递给他,问:“里奥,你怎么感谢我啊?” “走,我请你吃饭。然后去喝酒。”他很痛快地回答。

我们走进中餐馆,一看迎面走来的服务生,不禁笑了。原来是张莉。她也微笑: “几位?……点菜还是BUFFET?……吸烟区还是不吸烟区?……这边请。” 在位子上坐下,我开玩笑地对里奥说,“待会儿你得多给小费啊。” “一定一定,这么漂亮的服务生能不多给么。” 张莉好像没听见,保持职业性的微笑:“两位喝点什么?COKE?你呢?柠檬茶?好,请稍等。” 里奥很快就去拿盘子装食物去了,我坐在那里点了根烟。一会儿,张莉把饮料端来。 “在这儿干得怎么样?”我弹弹烟灰,抬头笑着问她。 “还成,就是不停地走,脚都肿了。” “那就坐下歇会儿。”我拉开旁边的椅子。 “不行啊,老板要骂的。” “小费多不多?” 她摇摇头,“老墨真的很抠门。有时候来一大家子,不停要添饮料,最后一分钱小费不给。” 我叹口气,四围一望,不禁皱眉头: “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怎么让你负责这一片区,客人很少跑这么里面来的。” “有什么办法,其他服务生都是墨西哥人,老板也不敢得罪。” “干脆别干了。看你,瘦成这样,又挣不了几个钱。” 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顿了顿说: “你们慢吃吧,我去招呼客人。”说完匆匆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发呆。这时,里奥端着满满一盘吃的回到桌边坐下,飞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便埋头大嚼。 我把烟掐灭,慢慢站起身,拿了个盘子,走到食物台。突然,我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然后是一片稀里哗啦的嘈杂声,还有西班牙语的怒骂和很多乱七八糟的嚷嚷。我听出是张莉的尖叫,立刻撂下盘子冲到大堂。 大厅里客人都站了起来,惊异地看着中间的一张桌子。张莉站在那里,浑身发抖,手里握着个空的饮料杯。对面,一个瘦削的男子满头满脸是水,一边不停擦拭,一边大声咒骂。桌上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跑到她身边。她脸色煞白,指着对面的男人,嘴唇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 “他……他……居然……” 我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正要上前论理,突然发现那桌人有些面熟。果然,被浇的那个就是住在张莉后院的房东亲戚。还是那三四个人,面色阴沉地望着我。我迅速估计了一下形势,立刻抓住张莉的手,往门边退去。他们很快跟上来,有几个还在往怀里掏。 我拿起收银台上的电话话筒:“你们再过来我就报警了。” 他们果然停下了脚步。那个瘦子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一言不发。在这么对峙的几分钟,餐厅老板已经赶过来了。他和一些男服务生围住那几个小流氓,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一边回头对我们用中文说: “还不快走?!” 这时候里奥也出来了,看了这架式,低低地说:我去开车,你们赶紧出来,别惹他们。 见人越来越多,他们慢慢退回桌边。在我们走出餐厅大门的时候,我听见一句西班牙语从人群背后传来,声音阴冷。 我问里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里奥脸色沉重地说: “那家伙说知道苏珊住哪儿,让她回头见。”

在车上,张莉缩在我怀里,哆嗦得象风雨中的树叶。我对里奥说,别回苏珊住的地方,你上LOOP20,走DEL MAR,从圣伯那多大街回公寓,注意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着。里奥点点头,把车开得飞快。我一边轻轻对张莉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担心……”一边不时回头观察。张莉开始还只是颤抖着沉默,过了一会儿终于失声痛哭起来。我把她抱在怀里,下颌轻轻靠在她头上,感觉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T恤。她头发上散发着饭菜的气息,充斥鼻间。 我怀抱着一个瘦弱的餐厅服务员。 我听见她恐惧而无助的话语从我胸口深处含糊不清地传来:“李卫东……我……怎么办啊……”她的声音微弱得让人绝望。我无言以对,只能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等我们到了公寓小区的时候,张莉已经慢慢平静下来。我回头看着入口的铁门缓缓合拢,觉得放心了一些。把我们送到我的房间,里奥跟我们告辞,让我好好安慰一下苏珊。我点点头,张莉也勉强做出个笑容,红肿着眼对里奥说:“格莱西亚。” 她坐在沙发上,接过我倒给她的果汁,喝了一口,然后和初次见面那天一样睁着眼睛看我。 “李卫东,你说我还能回去住么?……还能回那个餐厅打工么?”她的话听起来有如梦呓。 我无法对视她那种眼神,于是垂着头,尽量语气婉转地说: “你看,有没有可能搬校内住一阵子?那里有二十四小时警卫,进出检查,又离DOWNTOWN远。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没法打工,学校宿舍又那么贵……” “我可以先借给你……我还有钱……”一边说我一边去拿支票本。 “唉,李卫东,你有多少?八百?一千?” “唔……差不多吧……” “这连我两个月的房租都不够……你自己的房租呢?毕业后找工作的花费呢?还有,我拿什么来还你?……李卫东,帮我想想别的办法好吗?”她已经是哀求的口气了。 我转动手里的玻璃杯,努力寻找一些可以安慰她的话: “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先在我这里住,想住多久住多久……我保证不犯错误……钱的问题我们慢慢想办法……总会有出路的……你别担心……” 看着她慢慢埋下头轻轻抽噎起来,我知道自己说了多么苍白无力的话。在异国小镇这个仄逼的房间里,张莉把身子陷在沙发中,垂头哭泣,长发遮挡了她的面容,而我只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太阳,渐渐落山。

不知过了多久,张莉早已停止哭泣,只是呆呆地凝视前方,眼神空洞。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把杯子拿到嘴边,发觉已经空了于是又放下: “去好好睡一觉吧,张莉,明天我们再想办法。” 我边说着,边站起身去衣柜里拿床单。她慢慢从沙发上起身,梦游一般走进卧室。我拿出把挂锁给她: “你要是不放心,就把门锁上吧。”说完,把锁和钥匙放在她手里,走出房间,正要掩上门,突然听见她轻轻的声音:“李卫东,你别走,陪我坐一会好吗?” 我转过身,冲她微笑:“好。”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她和衣而卧,双手弯曲并拢放在枕头和左耳之间,侧过身看我,沉默了半天,然后才轻轻地说: “我们会有办法的,对吗?” “当然,当然……你好好休息吧,没事儿。”我尽量笑得胸有成竹漫不经心,努力不让视线逃开。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仿佛在喃喃自语:“哼,你骗我。”然后,不等我的辩解,就闭上了那双黑色的眼睛。 我心中猛然一痛,拼命咬住牙。抬头望向窗外。一个劲地想这是怎么了,这种遥远而熟悉的疼痛感应该是我所陌生的啊。等我重新摆脱它的时候,张莉已经沉沉睡去,这也许是因为悲伤和恐惧之后极度的疲惫。我听着她安详的呼吸,看着她苍白的指尖因为梦境而微微颤动,沉默不语。半晌,我悄悄站起身走出卧室,掩上了门。

第二天,我给那片的警局打电话,说苏珊在那里曾遭到身份不明人士的骚扰,想搬离那里,请求他们护送一程。他们好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到了约好的时间,一个大胖子警官就开着车,跟在我们后面到了老屋。门口那几个家伙正有事没事坐在那里,我们穿过他们,目不斜视走进屋子。他们沉默地看看我们,又看看警车,终于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是看着我们进进出出,把张莉的东西搬进我的车中。大胖子警官把我们送到高速公路边上,和我们挥手告别。我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人跟着,才回到了公寓。

这个早上,我头一次是被人叫醒的。 “干什么?!”我怒气冲冲地嘟囔,很不情愿睁开眼,听见后面干脆利落的“刷刷”两响,百叶窗被人收上去了,然后窗户被打开。刺眼的阳光让我立刻闭上了眼睛,但凉爽的晨风彻底粉碎我重返梦乡的企图。 “起床。”一个言简意赅的命令。我发觉是个女子的声音这才猛然想起张莉已经在这里住下,而我是躺在沙发上。 我深深地打个哈欠,“这才几点啊……” “都八点了,你再不快点我就要迟到了。”她有些无奈地说,然后又补充,“要是这里有公车站,我就不吵醒你了。” “哦,好,好。”我掀掉身上的床单,冲进厕所。 等我出来的时候,一个冷水脸已经让我精神抖擞。忽然我闻到烤面包的香味。这时她已经递过来两片吐司,中间夹着火腿。 我愣愣地看着:“这是我的晚餐。” “晚餐?你晚餐就吃这个?不做饭吗?” “很少。太麻烦太花时间。” “那总得炒菜吧?” “不炒。青菜洗洗就可以生吃。” 争论被张莉用极端直截了当的方式结束了。 “快拿着,兔子。”她晃晃手中的面包,我下意识地接过。她也拿过片吐司边吃边说,“今天回来就去买米买菜,我做饭,你洗碗,好吗?” 我知道她虽然用了询问的语调,但我好像没有什么选择。 “好。” “乖。”她高高抬起手,拍拍我的头,“慢点吃,果汁在那边。” 我忽然希望她能一直住下来。

但是张莉在我这儿住的时间比我们的设想都要短。 学校这个超大四合院的中央是一片草地,种了几棵树,树荫下有些长椅。一个星期后的某个下午,我坐在长椅上等张莉下课,一边抽烟一边看黑色的渡鸦在树顶模仿远处停车场传来的发动引擎声。它们成群结队,不安分地叫嚷着飞来飞去,在地上和长椅上留下灰白色的鸟粪痕迹。就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张莉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抑制不住高兴的神色。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我被NAFTA中心的短期项目聘用了。DR.P今天告诉我的。” “哦?这么好?什么时候上班?” “这星期五。每个星期一三五的下午两点到八点。”她的样子轻松而快乐。 我也很为她高兴。“恭喜你呀,张莉。你看,我说了会有办法吧。你还不相信嘿嘿。”我一派事后诸葛亮的神情。 她不屑地撇撇嘴,“得了吧你,当时你哪儿知道,就知道骗我。”顿了顿,她又说,“我去学校宿舍那里打听过了,四人间正好有空房。我打算明天搬过去,定金都交了。” “这么快?!”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卫东,”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觉得不能老靠着你。我得自立。否则两个月后你毕业走了,我怎么办?既然到了这里,就得生存下来。再多的苦我也得忍下来。你说对不对?” “啊……对,对,当然当然。”我笑得很复杂,“好吧,回去你收拾收拾,明天搬家。”

由于张莉新的工作时间表,原来每个周五的买菜活动也就顺理成章地取消了。她住校后没再和我一起去SHOPPING过。头两次问她,她都说P博士带她去过了,后来,我也就不再问。有时候我会给她上班的地方打电话,她小声和我聊几句,然后就说工作很忙。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挂掉电话后我总是仍然不大放心。张莉偶尔也会在周末请我过去玩,这几乎是我们见面的唯一机会。她看起来很好,没有什么忧愁的神色,却总是担心我找工作的事情,问得很详细。其实我对这个也很着急,美国经济不景气,对商业的毕业生需求减少得厉害,况且我们这样学校的MBA本来就没什么号召力。我在INTERNET上到处发简历,回音却一点没有。 但我不能和她说这个。于是,每次我都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说,现在没什么消息并不奇怪,我还没毕业,不可能马上上班。而且美国公司招人的地域性很强,我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面试都困难,怎么能被考虑。毕业后我准备去休斯顿或者达拉斯等机会比较多的大城市,在那儿扎下根,一两个月找到工作肯定没问题。 听到这些分析,她很崇拜地看着我说:“还是你考虑问题深刻全面。唉,李卫东,要是我有你这么脑子清楚就好了,那肯定能和你一样适应美国社会的。” 我假装莫测高深地笑笑,反过来安慰她:“你肯定会的,张莉,这不是刚来没几个月么。慢慢就好了。到时候说不定比我还好呢。”

然而日子终究是一天一天徒然过去了。求职毫无进展,我的焦虑再也抑制不住,每次和张莉聊起这个就会不耐烦地打断她。现在想来她很早就看出来了,很快我们就不再涉及这个话题,而联系也因为气氛的不愉快渐渐少了起来。我没有心思再关注张莉的生活,而是不断和各种能扯得上关系的美国朋友联系,寻找工作机会。我不停地发简历,参加各种招聘会。在最后的一个多月中,我去了休斯顿、达拉斯、新奥尔良、甚至纽约。我的经济越来越拮据,为了省钱,灰狗巴士是我长途旅行的唯一选择。记得很多个夜晚,我在奔驰的巴士里毫无睡意,仰望星空,或者在寒冷的候车室里瑟瑟发抖,空洞地注视模糊不清的电视画面。

就在我坐在灰狗巴士的座位上,贴着冰凉的玻璃窗,望着路易斯安娜州上空连绵的雨云时,拉雷多正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在NAFTA办公室里,P博士的秘书找到电脑面前忙碌的张莉,小声说老板找她。 P博士的办公室冷气十足,他正悠闲地望着窗外的蓝天,手里端着咖啡,听见有人敲门,说了声:“请进。” 看见张莉忐忑不安的眼神,他笑了笑,示意让她坐下,然后慢慢说: “你很忙啊,苏珊。请了你好几次出去吃饭,你都没有时间……” “DR.P……” P博士抬了抬手,“苏珊,让我说下去,好吗?”他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因为NAFTA缩减项目的缘故,你的职位被取消了。” “DR.P……” “听我说完,苏珊……这不是学校的原因,我也非常不愿意这样,你的工作是很出色的,我很满意。”他放下咖啡,十指交叉,两个大拇指从容地绕圈。张莉听见他和蔼地说,“因此,我打算给你另一个机会,比这个还好。计算机系需要一个长期的电脑助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况且雇学生也可以节省开支,每小时薪水是八元五角。你要是愿意的话,可否明天来面试?” “谢谢你的帮助,DR.P,太感谢你了……我很愿意,非常愿意。” “作为这个助理的直接上司,我必须告诉你,苏珊,你得做好经常和我出差,协助我工作的准备。” 张莉没有说话,而是盯着P博士毛茸茸的手和肥胖的指头。 “噢,没有关系的,你现在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愿意的话,明天上午11点之前给我答复。” 张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好的,DR.P,我想我的确需要考虑。谢谢你。” “不客气。”P博士很有礼貌地回答,同时站起身,走到门旁,殷勤地为张莉开门。

张莉回到自己的房间,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通了我的号码。电话铃响过四声之后,她听见了自动答录机里我的声音: “HI,这是李卫东。很抱歉我有事要出门几天,12月5日回来。请留下你的讯息和电话号码,我会尽快答复你,谢谢。” 她放下电话,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那里是德克萨斯特有的晴朗而碧蓝的天空,阳光刺眼。我无法了然那时她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即便是现在,坐在电脑前打下这些字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以一种最接近于原始状态的姿势写完这个小说,但还是发现总有一些事情,竟然自己连设想都不敢或者不愿。我终于明白,生命中必定有一部分,自己是无法面对的,而遗忘和逃避,不过是生存的本能。等我再回到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只记得,那天下午开始,张莉不停地拨我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听我的录音留言,一边擦去无声无息的眼泪,直到凌晨。寂静的房间里,台灯光线昏黄。 终于,她的眼眶里不再有泪水。 第二天上午11点,她最后一次听过我的录音留言之后,开始拨P博士办公室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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