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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衣 (六) ZT
送交者: 采蝶轩 2002年11月20日20:08:12 于 [跨国婚姻] 发送悄悄话

离魂衣
作者:西岭雪 


6、 旧时风月

  
  一只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为尘缘未了游至人间,六神无主,随风飘荡,追着一阵熟悉的故衣气息盘旋而来,将缥缈精魂寄托在一件戏衣上——这样的故事,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吗?

  可是她真实地发生了,发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里,不只是风吹皱一池涟漪那么简单,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只水碗里也会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戏,亦或戏弄人生?
  
  小宛摊开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掌纹。都说人一生的命运都写在手心里了,可是,谁能明白,纵横的掌纹里,到底写着怎样的玄机?

  张之也将她的肩搂了一搂,柔声问:“还在害怕?”

  “有一点。”小宛低声答,将头靠在张之也臂弯里,满足地叹一口气,“现在不怕了。”

  他们现在正一起坐在地铁站口的栏杆上,就像当初她和吉他少年所做的那样,并肩看人流不息。

  隐忍得太久,恐惧得太久,孤独得太久,她终于向他缴械,将所有的心事合盘托出。

  多么感激,他没有怀疑她胡言乱语,而是认真地帮她做出分析。“你太敏感,很容易受暗示。尤其阴气重的地方,像戏院故衣堆里,电影院,火葬场之类,就会同冥界沟通。”

  他将她带出殡仪馆,走在马路上人群最拥挤的地方,鼓励她:“通灵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能证明你比常人多出一个接收信息的频道来,也算是特异功能的一种啊。如果这样想,不是很好吗?”

  有了之乎者也这样一位盟军,小宛的感觉好多了,天知道,如果再这样继续独自挣扎在鬼域里,她会不会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精神崩溃而发疯。

  他们并肩走在人群里,走在大太阳底下,说着笑着,上车下车,不知怎么,就又来到了这熟悉的地铁口。

  也许,是天意注定她的每一次爱情都要从这里开始?

  当一个女孩肯对一个男人交托心事的时候,往往同时交托的,还有自己的感情。

  爱情是在那样不经意间诞生的。

  然而,两张阳光灿烂的笑脸,谈论的却是关于死亡的事情。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具有了这种第六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鬼。我真恨死了这种能力,又不敢对人说,怕大家笑我发神经。”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躲不掉,就只有迎上去,设法揭开秘密的真相。因为通常来说,冤魂不散多半是因为有什么心事,如果你可以同鬼正面交流,帮她了结心事,她就不会再缠你了。”

  “到底是做记者的,分析什么都井井有条。”小宛掰着张之也的手指,满心里都被温柔和喜悦涨满了,这会儿,她倒真是有些感谢那只鬼了。

  “对了,你调查会计嬷嬷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我还急着听故事呢。”

  “你不是讨厌挖人隐私吗?怎么也这么八卦了?”

  小宛嘟起嘴:“这件事同若梅英有关嘛。”她将那天与赵嬷嬷的谈话告诉了张之也,问,“你猜,赵嬷嬷到底为什么会去做自梳女?”

  “你考我啊?”张之也笑,“这宗个案,咱们缓一步再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请你带我去拜见一下你奶奶。”

  “我奶奶?”

  “当然了。要问梅英的事儿,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去问你奶奶。而且啊,我也很想拜见一位真正的戏行前辈,做个采访呢。”

  小宛忍不住又说一遍:“到底是记者,什么都想到‘采访’两个字。”
  
  和张之也一同回到家,小宛妈显得颇为紧张,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带男朋友上门呢,不禁跑前跑后地忙碌,借着送茶送水果,闲闲地问起人家祖宗八代。

  张之也规规矩矩地坐着,恭敬地一一做答:“我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教书,都已经退休了……他们四十多岁才生的我,但是并不娇惯,我什么活都会干的……毕业刚一年,不过上大学时我就在外面兼职了,现在做记者,主要是采访,偶尔也拉广告,收入还可以……”

  小宛渐渐有些坐不住,撒娇地:“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啊,你们谈你们谈,我不打扰你们。”妈妈也有些不好意思,收拾了毛线竹针要回避。

  张之也忙有礼貌地站起来:“我来,是想拜访一下奶奶,做个采访。”

  “你去你去,我不打扰。”妈妈笑眯眯地走开,很显然,她对这个“大好青年”十分满意。

  小宛皱眉:“我妈平时没这么八卦的。”

  张之也笑嘻嘻:“看来我这伯母路线走得挺成功。”

  小宛假装听不见,一手拉起他便往奶奶房里走。

  比起妈妈来,奶奶反而显得落落大方,处变不惊的样子,很庄严地坐着,由着张之也鞠躬问好,只抬抬眼皮,说声“坐吧”,一幅慈禧接待李莲英的架势。

  张之也对他眨眨眼,意思是说:你家老祖母恁好派头。

  小宛暗暗好笑,对他皱皱鼻子做答。

  于是采访开始。

  张之也的提问开门见山:“若梅英是哪一年来的北京?”

  “那可说不准。若小姐是名角儿,有一年唱北京,有一年唱上海,哪里请就去哪里,两地跑着,没定准儿的。老北京、上海人,没有不知道咱若小姐的。”

   “那些戏迷中,是不是有位姓胡的?”

  “那谁记得?” 奶奶颇自矜地答,“赵钱孙李,周武郑王,那么多戏迷,谁知道谁姓胡?”

  小宛暗笑,奶奶答记者问时远不像回答自己孙女儿那样爽利,讲究个迂回宛转,拿腔拿调地颇有几分作秀的味道。她忍不住帮着张之也提醒:“他是胡伯的爹。”

  奶奶一翻眼皮,不屑地答:“胡伯的爹又是哪个?”

  “他今年约九十岁,长短腿,是个瘸子。”小宛提醒着,一边想,也不知道胡老头的瘸是先天还是后天,如果也是在“文革”中打瘸的,那与胡伯可堪称“父子英雄”了。

  “胡瘸子?”奶奶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胡瘸子。”

  “哪个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让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认识一个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给小姐做衣裳的裁缝店老板。有一次小姐开菊宴……”

  “菊宴?”

  “是啊。那时候的伶人多半喜欢侍弄花草,好像荀慧生爱玉簪,金少山爱腊梅……”奶奶一说起这些繁华旧事就来精神,眯起眼睛,又望回那遥远的四十年代,“我们小姐,最喜欢的是菊花。因为喜欢那两句话:‘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她养的菊花,品种又多又稀罕,在整个京都也很有名的,‘醉贵妃’也有,‘罗裳舞’也有,‘柳浪闻莺’也有,‘淡扫蛾眉’也有,还有什么‘柳线’、‘大笑’、‘念奴娇’、‘武陵春色’、‘霜里婵娟’、‘明月照积雪’……一百多种呢,每到秋天,摆得满园子都是,用白玉盆盛着,装点些假石山水,打点得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仲秋节的时候在园子里设赏菊宴唱堂会,达官贵人都以能参加咱们小姐的菊宴为荣呢。”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小宛细细玩味着这两句诗,诗里有傲气,却也有无奈。也许,这便是梅英的心声?”

  张之也却不会跟着跑题,只追准一条线儿问到底:“奶奶还记得胡瘸子开的店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呢,叫‘胭脂坊’。”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卖胭脂,却卖布。

  暗花,织锦,平纹,斜纹,纺绸,绉缎,烫绒,丝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汇成色彩的河流。既华丽,又谦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选。

  一旦经了刀尺,丝线,捆边,刺绣,变成一件件衣裳,就有了独立的生命,固定的前程。

  胭脂坊的老板站在那色彩的河前,手里的拐像是撑船的桨,唇角噙着买卖人特有的谄媚的笑,眼睛里却含着恨意,他的舌头底下,久久地压着一个名字:“若梅英!”压得牙酸。

  若梅英昨天又给他吃了个软钉子,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百几十回了。他为了捧若梅英的场,从上海跟到北京来,大银钱白花花地扔出去,成篮的花往台上送,可是,她连个笑脸儿也没给过。

  送去的礼物都给扔出门来,口里犹不饶人,冷言戏弄:“就这些冠戴也好送给我梅若英?赏人都嫌寒酸。真是看一眼都觉得污辱呢,青儿去哪里了?还不打水来给我洗脸。”

  不过是个戏子,凭什么这么糟贱人?在戏台上扮久了公主皇妃,就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胡瘸子恨哪,恨得牙龈痒痒,他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有家底儿的人物儿,在上海滩说句话也落地有声的,受到这样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

  那一日,探准了若梅英府上开赏菊宴,便千里迢迢地,托个伙计辗转将只锦盒送过去,假托某高官厚礼,嘱咐面呈若小姐。门房不知有诈,兴头头送到厅里,报说送礼人在门外立等回信儿呢。若梅英当众打开,见用锦袱裹着,触手绵软,不知何物,随手一抖,满堂人都尖叫起来,乱成一团——

  那包袱里滚落出来的,竟是一只被敲碎脑壳剖腹挖心的死猫!
  
  “这人太龌龉了!”小宛愤愤。她终于明白,不是胡伯,而是胡伯的爹与若梅英有过一段渊源,祸及子孙。那,到底是怎样的恩怨?

  “后来呢?若梅英有没有报复胡瘸子?”

  “没有。这些闲人多不胜数,个个计较起来,哪里还有得闲?”奶奶叹口气,余怒未息,“要说胡瘸子巴结小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真没少费心思,那花篮衣料送得海里去了。烦他做衣裳,他每次都巴巴儿地亲自捧了送上门来,说是送小姐的礼物,不收钱的。小姐怎么看得上呢?反而多给一倍手工,让我打发了他去。出了那件事儿后,就再不去他店里了。”

  “若梅英这么骄傲,不是会得罪很多人?”

  “那也难免。达官贵人们开堂会叫局,多半不规矩,普通的伶人,总是要稍微兜揽些,可是若小姐竟是天生的傲性儿,从不肯假以辞色的。那时候有个营长,三天两头来送礼,还不是被小姐连摔带骂地撵出去……”

  “若梅英最后嫁给了一个什么人呢?”

  “一个司令。大军阀来着。当时,属他追小姐追得最凶,天天来捧场,每次来带着十几个勤务兵,拿刀拿枪的,看完戏就往后台闯,不管收不收,金银头面就往台子上撂,嚷着说是给小姐的聘礼,要娶小姐回家做五姨太,小姐当然不答应,可是怎么犟得过呢?后来逼得紧了,还私下里跟我说过想逃跑。可是有一晚,不知怎么着,忽然就应了。”

  “应了?”小宛意外,“她自己答应的?不是人家逼的?”

  奶奶摇摇头,一脸困惑,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至今想起,还让她纳闷儿:“那晚是小姐最后一次登台,那嗓子亮得呀,全场打雷似的一阵阵喊好,可是后来就都喊不出来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小姐的声音拔得太高了,从没有戏子那样唱戏的,往死里唱。结果,没到终场,小姐的嗓子就破了,等于再也没法吃戏饭……”

  “她是存心的?”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前一晚小姐没回戏院来睡,大家都以为她真的跑了,还紧着盘问我。我吓得光知道哭。可到了晚上,小姐自个儿穿戴好回来了,戏院老板那个乐呀。谁知道竟会是小姐最后一次登台呢……”
  
  那是若梅英最后一次登台。

  艳妆,盛服,美得惊人。眼睛里像有一团火,一直在烧,烧得人干涸。仍是唱《倩女离魂》,声音比往时高出一倍不止,连锣鼓声都压不住。

  足本《倩女离魂》唱罢,自动鞠躬报幕,说为答谢戏迷,愿再献一曲《游园惊梦》,接着是全本《窦娥冤》,《李慧娘》,接着是《沉江》……

  观众们起初还叫好闹怪,后来便嘘声四起,再后来便都哑了。琴师们早已停了弦,青儿上来劝姑娘休息,班头也催了五六次,戏院的老板已经开始往外撵观众,可是梅英只是恁谁不理,仍然声嘶力竭地唱、作、念、打,毫不欺场。

  记者们被惊动了,连夜赶来拍照采访,梅英对着镁光灯妖娆作态,脸上却冷冷地没一丝表情,对记者们的诸多提问更是置之不理。班头对着老板嘀嘀咕咕:“她是不是疯了?又不像啊。”……

  最后是吴司令派人上台硬把她拉下来。

  下了戏,嗓子已经哑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摇头和点头。

  司令便问:“要你嫁给我,到底答不答应?”

  谁也没想到,若梅英会点头。

  她亲自带着司令去酒店开房,说是订好的,被褥摆设都准备下了,很新,很漂亮。

  那以后,若梅英的名字就从戏行里消失了。

  梅英唱腔已成绝响,只留在老北京戏迷的记忆里,留在青儿的伤心处。

  青儿并没有随梅英进吴府,她仍然留在戏院洒扫打杂,不久迎来解放,翻身做主人,成了政府职工。
  
  “她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一顶轿子抬着,离了戏院,跟谁也不告别,也不哭,也不嘱咐我几句,就那么走了。我追在轿子后面哭着跑,想让她带我走,她也不说话,光是摇头,平时那么疼我的,那天看也不看一眼……”

  事隔半个多世纪,奶奶回忆起当年的分别,仍然又是委屈又是伤心,流下两行老泪。

  小宛也觉恻然,忍不住陪着流泪。张之也却不会感情用事,低头写了几行什么,忽然问:“《倩女离魂》、《游园惊梦》、《窦娥冤》、《李慧娘》……怎么这么巧,那天唱的全是鬼戏?”

  “这很简单,因为那天是七月十四嘛。”

  “七月十四?”小宛蓦地一惊,不禁暗暗佩服张之也的细心。

  “对,那天是七月十四,剧团里按规矩要演鬼戏,所以有这些固定节目,我到现在,还记得小姐一身素服扮李慧娘喊冤的样子,套句老话儿,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哪。”

  张之也点点头,又问:“奶奶知道张朝天吗?”

  “张朝天?就是那个记者喽。给小姐写过好多吹捧文章的。”

  小宛了然了,难怪觉得耳熟,上次奶奶也提过的。“他和若梅英之间有过什么故事吗?”

  “故事?”奶奶又犯难了,“没有吧?他虽然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可是从不到后台来,很斯文守礼的。小姐倒是提过他几次,好像还同他出去吃过饭,但也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而且那人后来也失踪了,从小姐嫁人后,他就再没在戏院里出现过……”

  小宛有些明白了,奶奶说的,绝不是故事的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六十年前,奶奶还只是小孩子,虽然是梅英的心腹,也只是贴身伏侍,小姐的私密心事,她还是无缘参与的。在这故事的后面,一定隐藏着更多的秘密,那些,究竟是什么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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