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
大壮出名不是因为他的三条狗,但他的三条狗却比他还要有名。
没人记得大壮本来叫什么,更很少有人记得大壮本来姓何,当年就
因为这个姓,赶上一个村里人人都知道的电视广告,加上他本来就壮
实,才得了这个绰号,而现在,人人都只知道他叫大壮。
大壮出名是因为他力大,村里村外无人能比。有人说亲眼看他举起
过村东头那块大磨盘,只是时间太久无从可考了。但是大壮愤怒的时候
曾经高举着老绝户家的疯猪,快步地在雨地里绕场院跑了一圈,大家可
是都看见了,那口猪被放下来时乖乖的站在那里,任凭人去摸它也不乱
嚎乱咬了。
大壮有一条养了很多年的黑狗,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大壮叫它
大黑。刚刚养的时候还小,常被村里的狗欺负,可大黑从来不躲不闪,
哪怕身上带了伤也还是跟别的狗厮打。大壮心疼大黑象心疼宝贝儿,常
为了大黑受欺负而跟村里人吵架,有一次他一怒之下一脚踢死了二大爷
家的黑背,气得二大爷在村子中间儿扯着嗓子骂了他好几天,直到中风
死了。
大黑长大以后,村里人似乎就没听它叫过。人们都知道“咬人的狗
不叫”,因此也就惧它三分。不论什么时候人们看见它,大黑总是站得
直直地,即使是趴着也总是挺直着身体。每当大壮自豪地带着大黑穿过
村里的时候,途经之处别的狗都是一声不响。
大壮有把自制的火枪,闲时带着大黑出去打鸟,还打过兔子、野猫
什么的。有一回居然捡回了一条无主的狗。这就是大黄。
大黄皮多肉少,永远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怎么看怎么象只癞皮狗,
估计就是因为难看被人扔在山里。大黄除了吃饭的时候都是趴着的,而
且有时会用两只长长的耳朵盖住自己的眼睛,谁看见都觉得好笑。
大壮不在乎自己的狗好看不好看,说实话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两条
狗都是什么种,别人给他猜测、分析他也从来不记在心上。他认为,只
要是自己的狗,就是好狗。
大黑和大黄和平共处着,因为大黑很少正眼去看大黄,大黄也绝少
把目光投向大黑。大壮出去的时候总是带着大黑,大黄就总是待在家
里,这时候就会有很多村里的小孩子来看癞皮狗,用各种能激怒人的语
言想激怒大黄,目的就是要看它动一动。个别胆子大的小孩会捡起石子
儿砍它,大黄就会低声“呼呼”着稍微挪个地方,于是小孩子们哈哈大
笑,而这时多半大壮就会回来咆哮着赶走这帮孩子,然后骂大黄没出
息。
大壮的第三条狗叫小白,是去城里喝十七爷的四姑娘的喜酒时姑爷
送的。村里人没见过这么小的狗,看它那样子,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
“哈巴狗”吧。
别看小白个子小,眼睛却很大,嗓门更大,见人就叫,叫声能让全
村人都听见。小白叫起来不分早晚,有时半夜醒了也叫,这时村里就会
响起一片骂声。
大壮管小白叫儿子,他说城里人都这么叫城里的狗。城里人待狗可
好了,甚至比乡下人还好,大壮就学着他们的样来养小白。小白不是乡
下狗,吃不惯乡下的东西,它要吃的必须是熟食,最好是白水煮好的
鸡,不能放盐,然后由大壮晾凉了、撕成丝。村里人都笑话大壮,养的
狗不像狗、养狗的不像养狗的,大壮也毫不在意。
小白生性活泼,总是在院子里不停地转,但是不敢靠近大黑。大黑
似乎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小白,照样自顾自地该干嘛干嘛,但它走到哪儿
小白就会离远点儿。大黄也像是没有觉察小白这个东西,照样懒懒地趴
着,可小白却喜欢不时地去逗弄大黄,直到有一天它揭开了大黄盖着眼
睛的耳朵。
小白掀起大黄盖着眼睛的耳朵的时候还在高声地叫着,但大黄却低
声地呜噜了一下,猛地挥起一只前爪,一下子把小白打出去好远。正在
院子里坐着擦枪的大壮立刻跑过来踢了大黄一脚,大声的骂着。大黄不
声不响地趴在那里。被摔出去的小白翻身爬起来,一时没明白怎么回
事,看见主人在骂大黄,才回过神儿来,跑过来冲着大黄不停地高叫
着,却再也不敢进入大黄周围一尺之内了。院子的另一边,大黑冷冷地
看着这一切。
小白不只喜欢冲人叫,它冲任何看见的能动的东西叫,它也勇敢地
冲比它大很多倍的狗叫。村里人知道它是大壮的“儿子”,看见自己的
狗对它还嘴的时候,都极力地叫回自家的狗,生怕会步二大爷家狗的后
尘。但总会有人们看不住的时候,就会有实在气不过的狗冲着小白冲过
来,这时候小白就会飞一样地猛跑,直到看见大壮或大黑,那些狗不敢
再追也大多不敢再叫,小白才回身继续骂战。
大壮好久没出去打鸟了。
村子出了件大事,几个孩子偷偷跑到山里,回来的时候少了一个,
每个人都使劲地哭。丢了孩子那家人更是哭天喊地。孩子不是丢了,是
让狼叼走了。
山里有狼,老辈人都这么说,大家都以为只是传说而已,从来没有
人遇到过。大壮也没有。从小孩子的比划来看,那狼足有老黄牛那么
大,动作快得像闪电,叫起来震耳欲聋。当然,孩子总是喜欢夸张的,
尽管大伙儿都是一脸惊惧的表情,大壮却把胸脯拍得山响,发誓要把狼
皮带回来做门帘。
大壮的眼睛发着亮。他把火枪擦了又擦,在军用挎包里带了比平时
多好几倍的火药,穿上那只曾踢死过二大爷家狗的靴子。不知为什么,
他出门前特意把家里整理了一番。也许是这个举动太奇怪了,在他和大
黑临出门的时候,大黄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也走出了篱笆,任凭
大壮喝斥也不肯回去。
小白也跟了出来,“呜呜”着在大壮脚下打转。大壮不放心它独自
留在家里,只好抱起它,把它装进挎包。
大壮和他的三条狗雄赳赳地穿过整个村子,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给大
壮鼓着劲儿。小白的脑袋伸在挎包的外面,不时高亢地叫一声。
半夜了,山里冷飕飕地。大黑和大黄一前一后地跟在大壮周围。小
白因为白天跑得太累,大壮只好抱着它,感觉它因为冷而打着哆嗦,不
停对它说着安慰的话。一整天了,大壮走得腿都酸了,出事的这片林子
每一处都印上了他和大黑、大黄的脚印,却连一根狼毛也没见着。
走在前面的大黑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得笔直的身体直冲着前方黑洞
洞的夜色。后面的大黄也走到了前面,直直地站立着。大壮下意识地停
下来,紧张地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前方,轻轻拍着小白,轻轻告诫它别
出声儿。
“汪!汪!”突然两声清脆的叫声划破夜空,是小白,它也看着前
面的夜色。
一阵清风掠过,大壮看见几个明亮的绿色斑点越来越近,然后就看
见了狼,三只。
三只灰色的狼,大摇大摆的从黑暗里走出来,先是警惕的看看大黑
和大黄,又看看大壮和他抱着的那只小白狗。
大黑一动不动。大黄一动不动。小白已经不叫了。大壮慢慢地把小
白放到地上,用最轻的动作从肩上摘下火枪,偷偷的把手伸进军用挎包
去拿火药,触手处却是一片潮湿,大壮一边心中暗叫糟糕,一边把手拿
出来闻了一闻,原来是小白的尿。小白尿尿向来很讲究,不靠着什么从
来不尿,今天这是怎么了?
三只狼在大黑和大黄前面站了会儿,开始左左右右地走走停停,最
大的那只最后干脆趴下来。
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大壮决定撤退。他对大黑和大黄发了一个只
有它们听得懂的命令,然后开始缓慢地向后退去。在他转眼看后面的路
时,看见小白已经箭一般窜出好远,旋即又转身回来跟在大壮脚边。大
黑和大黄则交替着随大壮向后撤着,眼睛始终盯着三只灰色的狼。
三只狼看着他们越退越远。就在大壮以为狼们不会再追来的时候,
那条坐着的狼站了起来,带着另外两条狼一摇一摆地跟上了他们,保持
着和他们相同的速度。
明亮的月亮透过树梢照下来。领头那只最大的狼突然仰头嗥叫了一
声,下得小白“呜”地一声猛跑起来。大壮赶紧喊着小白的名字追了上
去,大黑和大黄也不得不快步跟上。后面的狼也跟着跑了起来。
狼越跑越快,领头那只甩下另外两只,从旁边的树后绕过去,抢在
了小白的前头。小白赶紧刹住脚,回身又跑回大壮脚边,不安地呜咽
着。大壮把枪倒过来,握着枪管,紧紧盯着那只狼。在他后面,大黑和
大黄也各自无声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狼,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小白不停地在大壮脚边蹭来蹭去,大壮简直就以为时间凝
固了。
大壮后面两只狼盯着大黑和大黄,还不是相互看一眼。大黄似乎是
累了,索性趴下来,但眼睛却还是瞪着。
领头的狼又是一声嗥叫,另外那两只狼突然把后背紧紧地弓起来,
浑身的毛都奓着,尾巴使劲地夹在两条后腿中间直弯到肚子下,把头深
深地低向地面,大张着嘴巴发出狗一样的叫声。这是大壮第一次知道狼
还会这样叫。
领头的狼也对着大壮做起了同样的动作,然后几乎是同时,三只狼
猛扑了上来。
大壮对准狼的脑袋用力挥出手中的火枪,那狼在半空中突然一个转
身又窜了回去,大壮的枪托扫到了几根狼毛。
另一边,大黑在半空中扑向扑过来的狼,扭打着落回地面,直到那
狼挣扎着从大黑的爪子底下挣脱出来跑回去。狼的嘴上满是鲜血,大黑
的前腿上也多了几道血印。
扑向大黄那只狼在眼看就要用前爪抓到大黄满是皱纹的皮的时候,
依旧趴着的大黄猛地挥出一条前腿,一下打在狼的肚子上,把狼远远打
了出去撞在树上。那狼痛苦地呻吟着摔下来,站起来的时候还在打晃。
这一下应该是小白熟悉的,只是这一下比当初它所经受的不知要沉重多
少倍。
三只狼张大嘴巴吐着气。大黑还是冷冷地盯着前面的狼,大黄也站
了起来。这一边,大壮调整了一下握枪的姿势,同时想起来老辈人说
过,狼最软弱的地方是后腰,于是不停琢磨着怎么才能打到那只狼的
腰。
又几乎是同一时候,三只狼再次发起了冲锋。大黑和大黄立即和那
两只狼战作一团。大壮手里有枪,他面前的狼不敢轻易靠近,在他前面
回转着想找个扑上来的角度,大壮也随着它不停转动着。
突然大壮好象踩到了什么,小白痛苦地“呜”了一声,大壮赶紧低
头去看小白,就在这一瞬间,那狼猛地扑了上来,一口咬向大壮的手
腕。幸好大壮发现及时,赶紧扔掉手中的枪,小臂上已经多了三条血
印。
大壮没有了枪,只好赤手空拳跟狼周旋,当他一拳打在狼的前腿上
以后,那狼也尝到了大壮的力量,不敢再贸然猛扑。大壮尽量把自己挡
在狼和小白的中间,还不停地叫小白往后躲一躲。但另一边是大黑、大
黄和另外两条狼,小白只能在中间那狭小的空间里呜咽着打着冷战。
大壮面前的狼似乎看出了小白的重要,不再把大壮当作主要目标,
转而伺机攻击小白,这让大壮很是着急。又一次那狼向大壮虚晃一下,
然后在大壮向它挥拳的时候突然转身向小白扑去,大壮大喝一声赶紧去
救小白,谁知那狼又突然转回身来,从大壮的跨下钻到他后面,一口咬
在大壮的小腿上。大壮感到自己的小腿被撕裂了,“啊”地大叫了一
声。
听到大壮这不一般地叫声,大黑猛地踢开缠斗着的对手,一个转身
扑向正在从大壮腿上撕下一条肉的那条狼,又准又狠的咬住了它的脖
子,而被它踢开的那狼却迅速地扑回来一口咬住大黑的一条后腿。另一
边大黄奋力地用前爪挥开自己的对手,回转身体蹿过来,准确地扑向咬
到大黑后腿的那狼,一口咬在它的咽喉上,而它自己却被没有完全挥开
的对手咬住了脖子,只好用两只后腿用力地蹬向它。
这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
大黑死死咬着大壮面前的狼的脖子,一条后腿鲜血淋漓。那狼呜咽
着,挣扎着,却始终不能摆脱大黑的利齿和利爪。大黄也死死咬着一只
狼,两只前爪抓在那狼的脸上,它自己的脖子也被另外一只狼咬着,而
它的两只后爪已经深深地嵌进了咬着它脖子的狼的肚子里。
终于,大壮面前的狼已经完全不动了,大黑松开了嘴,确信那狼已
经完全没有威胁,于是转身迅速地去咬住那咬着大黄脖子的狼的脖子,
直到这只狼松开了口咽了气。
大黄嘴里的狼早就咽气了,但它没有力气松开自己的嘴。他的两只
后爪还在另外那只狼的肚子里。大黑低头站在大黄的身边,看它浑身抽
搐着,漂亮的能盖住眼睛的大耳朵已经少了一半。大黄半睁的眼睛看着
大黑,无力的看着,慢慢的,渐渐闭上了双眼,身体也不再抽搐了。
宁静的月光笼罩在树林的上面。大黑扬起头,向着树林的深处长长
地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像是狼的叫声。
刚刚回过神来的大壮看着眼前这一幕,怀里紧紧抱着发抖的小白,
他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大大的。看见狼的时候他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
甚至在和狼赤手相搏的时候也没有,但现在,他真地感觉到恐惧了。
大黑那一声长长的叫声经久未散,在树林里回荡着。
一切又归于平静。第一个恢复活力的是小白,它不再在主人的怀里
颤抖,用力挣脱出来,跑到大壮面前直挺挺的那狼前面,愤怒的狂吠
着。
突然,一缕月光透过树梢照在那狼的脸上,狼的一只眼睛似乎猛地
睁开了,小白惊叫一声窜回大壮的身后。大壮似乎也看见了,随手在身
后抄起了什么用力砸了过去,正砸在狼眼睛上,狼的眼睛爆裂了,眼珠
滚落出来,却始终没有动。这时大壮才发现自己砸过去的是一块蒜钵大
小的石头。
经过这一动,大壮又恢复了力气,他想站起来,却感到右腿一阵钻
心的疼痛。他先安抚好小白,吃力地撕下已经烂了的下半截裤腿,紧紧
地绑住小腿,伸手够着自己的枪,拄着枪站起来,走到大黑和大黄身
旁。他想蹲下来,可疼痛让他索性坐下。
大壮伸手抚摸着大黑和大黄。
大黑的后腿已经能看见骨碴了。大壮撕下另一条裤腿的下半截,为
大黑包扎好伤口,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大黑的脸。
大壮吃力地把大黄的后爪从狼的肚子里拽出来,带出来一堆狼肠子
和别的什么东西。大黄胸前已经被挠得惨不忍睹了,四只狼爪子抓烂了
它每一寸满是皱纹的皮。它的牙齿还嵌在狼的脖子里,大壮不忍掰开它
的嘴,于是掏出小刀割断了还连着的狼的喉咙。
天快亮的时候,大壮把大黄埋在一棵树下,在树上刻了一个记号,
拄着枪默默地看着树下那微微隆起的土。大黑又是一声长长的像狼一样
的嗥叫。
当大壮怀抱小白、倒拖着三只狼走进村子的时候,全村象炸了锅一
样,所有人都冲向他和跟在他后面的大黑周围,嗡嗡地说着、喊着,挥
舞着手臂。小白又高亢的叫了起来,大壮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大壮醒来是三天以后了,村里人轮流在旁边照顾着他。村里人告诉
他,大夫给大黑接了骨,已经没事了,它还是像以前一样站得直直的,
只是一条后腿稍微蜷了起来。大壮第一句话是问小白怎么样。
大壮比以前更加出名了,只要一有空闲,就会有人让他讲那天夜里
的激战,大壮也就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惨烈的场景,而且越讲越
传神,讲到精彩处,直听得大家张大了嘴巴不敢呼吸,胆小的女人们甚
至发出惊叫。每当这时候,或是最后整个故事讲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激
烈讨论的时候,小白都会响亮地叫上几声。
大黑还是总一声不响地站着。细心的人能看出它的一条后腿多了一
个突起,而且它走路的时候那条腿几乎是不着地的。但村里其他的狗依
然是看见它就不再叫。
后来人们都喜欢来看大壮家门上的门帘,狼皮的,奇怪的是里外共
有三层。最外面那张狼皮上还有两个圆圆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