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麦麸子,白面换麦麸子。”
我正在煤油灯的小火苗上烧一支针。针是我从我娘的针线箩箩里拿的。箩箩是我大哥用大柳树上剪下来的柳条晒干去皮后编织的。我用一个老虎钳夹着针在火苗上烧。只烧针尖。针尖烧热了会变软,软了就容易弯。这时,手握老虎钳,让针尖儿以四十五度角接触炕沿儿的一块蓝砖,手稍微用力,再旋转,一个半圆形的钩就做成了。钩系上我娘缝衣服的白线,再把线的另一端捆在一个六尺长的竹竿上,没有竹竿儿用麻杆儿也行,一付钓鱼的鱼竿就做成了。
听到胡同里传来的吆喝声,我放下手中的老虎钳和烧得发红的针,转身就往屋外跑。
“六儿,回来。”在一旁给我的裤子缝补丁的我娘叫住了我。我娘放下针线活,起身走到里屋,又出来,递给我一个方木斗。“去,把这个拿给疯子。”我娘说。
我接过木斗,小跑着到胡同里,疯子正好走到我家门口。他的右肩上背着一个布袋,右手紧紧地攥着布袋口。左手拿着一个二号大瓷碗。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孩子,有男有女,年龄跟我差不多。我把木斗拿给他看,他摇摇头。我转身跑回家。
我娘正在屋门口等着。看我把木斗原样捧回来,我娘接过木斗转身又到里屋,不一会儿又出来,把木斗递给我。我又回到胡同里。疯子没等我,往南快出胡同口了。我追上去,跑到他前面,拦住他的去路。我又把木斗举起来让他看。他把瓷碗夹在右胳肢窝,腾出左手来,用食指在木斗里转了两圈,点点头。
他左手把胳肢窝的瓷碗拿下来,右手用力,身子右倾,把右肩上的布袋放在地上。他有两个布袋,一个装着东西,另一个空着。他把瓷碗放在装着东西的那个布袋上。他右手接过我的木斗,左手把空布袋抖开,然后把木斗塞到空布袋里,把木斗里的东西全都倒到空布袋里。他把木斗还给我,让我用两只手捧正了,他拿起瓷碗伸到装着东西的布袋里舀了一碗,倒到我的木斗里,他又去舀,直到我的木斗跟原来一样满。
疯子背的是白面,城里人吃的白面,有人说是富强粉,有人说是七二粉。据说,从一百斤上等的小麦里提取七十二斤白面粉,叫七二粉。剩下的二十八斤叫麦麸子,给牲口或猪或鸡鸭吃。那是城里的标准。农村可没那么讲究,最好的也不过是八五粉,一般是九五粉。所以,那时农民从来不买公家的面粉,都是背一袋小麦到村面粉厂磨面。总是要求磨面机的操作手反复的把面罗上面的麸子又倒回到磨面机上面的漏斗里再磨一遍,直到剩下的麸子不过一捧多。这样的面粉当然不再那么白,吃起来也很涩,口感跟富强粉差十万八千里。按现在的说法,这时全麦面,健康,但那时不讲这个。
疯子是城市户口,吃商品粮。他不需背麦子去磨面。他也没有小麦可磨。当人人都想吃白馒头,吃有筋骨的白面条时,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偏爱吃麦麸子。
每过几天,疯子就这样走街串巷,换麦麸子。乡亲们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不能理解。我娘第一次递给我的木斗,里面是一半儿麦麸子,一半儿白面粉。和村里其他乡亲们一样,
我娘不想让疯子光吃麦麸子。营养不营养不知道,反正麦麸子是难吃得没法下咽。但疯子不上当,他一眼就能看出来麦麸子是不是纯的麦麸子。我娘也曾试过一多半儿麦麸子,一小半儿面粉,但仍然被疯子识破。明知道疯子可以识破,但每次给他麦麸子的时候还是要试试掺面粉,万一他哪天不小心让我们得逞呢。
显然疯子不是他的真名,就因为他这种与正常人相反的行为让大家觉得他疯了,所以慢慢地就叫他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