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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大师-南怀瑾 传 7
送交者: wu6 2005年03月24日14:14:38 于 [跨国婚姻] 发送悄悄话

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八日,南老师到了台湾,直到一九八五年七月四日离开,一住就是三十六年.这个时期是南老师的壮年和中年,也是他开创一片天地、达到享有盛名的时期。我不想把南老师的这个时期划成明显的阶段,但为了叙述的方便,大至可分为前期、中期和后期。五十年代为前期,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为中期,八十年代为后期.

乱世人生路

南老师一个人到了台湾,把父母、妻子和两个儿子留在了大陆家乡,一别四十年,恍如隔世.有些文章说他去台时“挈妇将雏”,那是不确切的。抗战胜利后,他在一九四七年回了一趟老家,住了一段不长的时间,又出去闯荡了.一九四八年,他去了一趟台湾,但时间不长,很快便回来了。一九四九年,他是只身渡海,便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话说台湾被清朝政府割让给日本以后,被日本统治了五十年,抗战胜利,台湾回归中国.国民党派浙江省主席陈仪去接管。接管工作需要人,当时愿意去台湾的人并不多,派到台湾去被认为是流放。国民党的官员忙着当“劫收大员”,忙着搞 “五子登科”。当时。国民党在内部登记,征集五类人员去台湾工作,台湾省籍人;福莲人主要是闽南人;留学过日本的;浙江平阳人.因为也讲闽南话;还有其他特殊情况的人。至于后来,有些不属于上面这五种情况的人,也志愿报名去了台湾、这种人因为复员没有路子,没有靠山.在大陆找不到差使,只好去台湾找一条出路。那时候,南老师没有跟随国民党接收大员的潮流回乡,他还在大西南东奔西跑,访师求道。

在国共两党和谈失败后.内战烽火再次燃起。战场形势发展迅速.中国人民解放军从弱到强,势如破竹,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到了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党国要员’和巨商富贾,携带妻儿老小、黄金美钞。坐飞机坐轮船,来个大搬家,纷纷跑到台湾,照样过他们的富贵生活;跑到台湾去的人,像南老师这样的单身汉。也大有人在。一种是当兵的或机关的下级人员,随着部队或机关一起过去;一种是并不属于哪个部队或机关.只是全家一起走太不容易,要卖掉大陆的家产,凑足路费,在当时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谈何容易,只好一个人先去,等那边安排好之后。再把全家老小接过去、这样做的人确实有,但很少。那些脑子特别灵,动作又特别快的人,把全家搬到台湾安顿下来;动作稍为慢一点,想再来接家属,就接下成了,只得天各一方.望洋兴叹了。

南老师一九四七年回家乡时,谈不上衣锦还乡,但在家乡这种小地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了。当时,温州虽然还听不到枪声,但内战的消息也不断传来、有一天半夜,父亲把他叫起来,问他天下大势将如何收场,共产党会不会成功。南老师回答:国民党已是落日残阳.共产党绝对会成功,肯定会坐天下.父亲问他,你是不是共产党。南老师回答;我是你儿子,我要是共产党,我会告诉你的;这次我回来,是同你商量,全家一起走、南老师的父亲没有被他说动,对他说:我不走,你赶快走。

南老师没有说动父亲,只好辞别了年迈的双亲和妻儿,再次离开家乡,但他没有马上去台湾。南老师到了上海,住在虹口区的一个佛教医院里,当家的智方法师,把一间特等病房的钥匙交给了南老师.使南老师在兵荒马乱的年头,有一个又舒适又清静的安身之处。

在这段时间里,有一件事值得提一下。杭州一个老和尚,巨赞法师,被国民党特务列入黑名单,想要他的命,罪名是:他,还有虚云大和尚,陈铭枢等人向共产党靠拢.同共产党有联系。巨赞得到这个悄息后,来找南老师求救。南老师问他到底同共产党有什么关系。巨赞说,他同共产党己搭上手,共产党来了.他也不走,他要留下来,目的是保护佛教、南老师听说他要保护佛教.这个想法很好.这个忙一定要帮.救巨赞一命.南老师立即奔赴南京.找保密局、戴笠已于一九四六年坠机身亡,军统局在他死后改编为保密局,由郑介民主事。南老师同郑介民底下的人还能说上话.南老师说:这个和尚不要杀,请手下留情.放巨赞和尚一条命;巨赞同共产党搭上手.是要保护佛教,其实,你们最好也去同其产党搭个手。郑介民底下那个人口头答应不杀巨赞后,南老师还不放心,要他写一张条子.拿回去.让巨赞自己交给保密局杭州站站长。南老师的这一番奔波,总算救了巨赞的一条命。解放后,巨赞和尚曾经当过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

南老师没有留在大陆等待解放,他怎么也不会留在大陆迎接解放,这一点是肯定的;虽然他不是国民党的要员。但他毕竟在国民党统治下生活了几十年,在政治上、思想上以及人事关系上同国民党政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曾经在成都军校当过几个月的武木教官.并接受过政治训练,自认为是蒋介石的学生;在西南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国民党的西康行辕主任贺国光,曾经送给他一个“少将参议”的头衔,虽然国民党里将官头衔满天飞,他的这个头衔完全是一顶没用的帽子,但在南老师的心里,共产党来了,他的这顶帽子足以使他掉脑袋。还有,从政治思想上来看,南老师受懦家的思想影响很深.尽管不满国民党政权的腐败无能,却不会跳出这个营垒反戈一击,他不会这佯做的。

在南老师要走未走之际,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一日,蒋介石宣布引退”.李宗仁当上代总统。李宗仁的“军师”白祟禧,从武汉托人传话给南老师,请南老师出山,许诺的官衔是政洽参议兼秘书。有人说这是”老亮”找‘小亮”.因为白崇禧有“小诸葛”之称。南老师听了,笑话,我怎么会去.他引用了两句古诗;“千里长江皆渡忙,十年养士得何人.”这个时候请南老师出山,南老师当然不为所动,他已经看到,国民党政权“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败局根本无法挽回了。

真正促使南老师离开大陆的是一条新闻。台湾当局宣布,从一九四九年三月一日开始,台湾实行出入境管理制度,凡是进出台湾的人,都得有当局颁发的出入境证件。南老师一看,情况不妙,得赶紧去.晚了就麻烦了。南老师不是怕拿不到一个证件,而是主管这件事的人,南老师不愿意向他低头.于是,南老师立即买好了去台湾的轮船票.赶到台湾的那天,正好是二月二十八日、南老师庆幸自己能活着跑到台湾,因为那时都是仓皇逃难,大陆去的船一般都超载,就在前几天,发生了一起翻船沉船的事件,酿成几百人葬身鱼腹的惨剧。南老师平安抵达台湾基隆,回想这段狼狈出逃的经历,菲常感慨,想起古人两句诗:“三百年来养士潮,为何文武尽皆逃。”

台湾。南老师前一年已来过一趟,给他的印象有好有坏.南老师觉得惊奇的是.台湾的基础设施搞得不错,电力、马路、自来水,都搞得不错;社会秩序也比较好、但老百姓都很穷,满街的木拖板,老百姓都穿木拖板。台湾的“酒吧女”很漂亮,大概是混血的关系.因为菏兰人、葡萄牙人、日本人在此都统治过.但“酒吧女”上下都不能看,上面,一笑,“满口金牙”;下面,一抬脚,“两条烂腿”,没有袜子穿。总之,台湾的老百姓那时过着贫穷的生恬。

南老师到台后,先是栖身在基隆海滨一陋巷中,他带到台湾来的不是黄金美钞,而是一大堆书。到台湾干什么?南老师没有自已明确的打算。蒋介石后来“退到”台湾,是想把台湾变成“反共基地”,梦想有朝一日从这里“反攻大陆”,夺回在他手中失去的王朝。南老师当时并不相信蒋介石的这番话。南老师是熟读史书的人,古今中外,从海岛反攻大陆,没有成功的先例。一个政权,被打败了,被赶到海岛上去了,再想反攻到大陆上去,绝对是不可能的;拿破仑失败后,被流放到圣赫勒那岛,最后死在那里、何况面对现实,共产党在大陆如风卷残云,势不可挡,说不定哪一天共产党就要打过来了,渡过海峡,占领台湾。蒋介石到台湾不久,就到菲律宾作了一次访问,据《蒋经国传》的作者江南分析.蒋介石这次出访.实际上是为自己安排后路,万一共产党打过来,美国他是不会去的,他很可能流亡菲津宾或者南美洲。南老师也要为自己的下一步作出安排。万一共产党过来怎么办?逃到外国去?南老师不干、他曾经说过;这一点我同吴佩孚一样,一辈子不喜欢外国。南老师给自已想了一条后路:万一台湾守不住了,共产党过来了,就再跑,找一个小岛,在那里住下来.做点生意.当时.要做海上生意,有两样东西必不可少.一样是船,一样是枪.可是,这两样东西,当时一般人不容易搞到。还是南老师的朋友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戴笠的一些老部下也来找南老师。三条船,十几条枪,很快就搞到了。南老师同几个朋友一起,在基隆办起了一个公司。那时候不兴叫公司,而叫“行”,南老师为公司起的名字叫“义利行”,又讲义又讲利,这是孟子的话.南老师熟读古书,生平第一次做生意,也忘不了古人明训。

“义利行”开张,南老师自己当大老板,但他自己没有多少钱,资金大部分是别人的。当时仓皇逃到台湾的人很多,官僚、土豪、劣绅、地痞、流氓,这是共产党的形容词,南老师说,事实上就是那么回事,这些人都跑到台湾来了。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带有黄金美钞。但这些人个个如丧家之犬,惊魂未定,加上人地生疏,也不知道到哪儿赚钱,怎么去赚钱。南老师朋友多,人缘好,四川的朋友,云南的朋友,浙江的朋友,同乡的亲友,什么“立法委员”、“游击司令”,都来找南老师,许多人都愿意把黄金美钞交给南老师,同他合伙做生意,“义利行”很快就筹集了几千两黄金、南老师现在经常讲.天下的钱多得很,就看你会不会去拿来用。我看,南老师的这个经验之谈,最早是从“义利行”的实践中得到的.

现在有些介绍文章,把南老师说成是“台湾商人”,那是不准确的。从真正意义上说,南老师做生意,“义利行”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南老师现在虽然挂着香港一家公司董事长的头街,那不过是挂名而已,董事长不“懂事”,他并不管实际操作、而南老师第一次做生意,把个“义利行”还真弄得有声有色,三条机帆船。从琉球运货到舟山,当时舟山还在国民党手里;再从舟山把货运到琉球去卖,钱赚得不少。’‘义利行”天天宾客盈门,经常是席开五六桌。赚来的钱,别人入股的钱,金条拿布一裹,随手塞在枕头底下。

既然又讲义又讲利,南老师在这段时间里,烛了不少“义事”.大陆逃来的人当中,穷光蛋也不少,这种人找到南老师,南老师都慷慨解囊,雪中送炭。国民党的一些残兵败将,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来找南老师,南老师就接济他们。更重要的 “义举”是.南老师救了不少人的命、国民党在大陆杀了千千万万的人,“撤退”到台湾以后,又杀人不计其数。有名的“二·二八”事件,杀的大多数是台湾本土人,不知道制造了多少冤魂, “二·二八”的死结至今还没有解开。紧接着,国民党又在“抓匪谍”的口号下,又大开杀戒,抓了人,往麻袋里一装,扔到海里去、这批被杀的人,以大陆去的人为多,说是抓“匪谍”,其实,真正的共产党并没有几个,被杀的绝大多数是冤枉的。那时,国民党实行身份证制度,凡是从大陆来的.办理身份证都得有人担保.如果查明是共产党,担保人也要跟着送命.南老师早亲一步,基隆的擎察、宪兵联检处处长是当年成都军校的学生,同南老师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这样,来找南老师担保的人很多;南老师又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人家找上门来,他就有求必应,掏出私章在人家的担保书上一敲,不管是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不管是不是共产党,救人济难的事.他是很乐意干的。启来。求的人多了,他嫌这样做麻烦,干脆把自己的私章放在联检处处长那儿,凡是能说出南某人名字的人,他都给担保。南老师回忆,那时候被国民党杀害的人无数,都是冤枉死的,哪有什么共产党的影子。台北有个叫马场町的地方,枪毙人的地方,每天都有人被拉去枪毙,一提起马场町,人人不寒而栗。有一天,南老师碰到那位联检处处长,一问,用自已名义担保的人已有四百八十多人。南老师一听.赶紧把自已的私章要回来,还是得慎重一点好,万一担保的人当中,真的出了个共产党,自己这条命也要搭进去;几十年来,能活下来也不容易,不要毫无意义地把这条命往马场叮送。南老师当年担保了那么多人.有些人后来成了南老师的好朋友;在危难之中,能得到别人的帮助,自然是终生不忘。

“义利行”总的来说还算顺利,但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就遭受了一场灭顶之灾。一天中午,在舟山做生意的合伙人突然出现在南老师的面前,面如士色,一副狼狈相。他是从舟山回来,刚下的船,向南老师报告:国民党要撤退,三条船被征用,用来运国民党的残乒败将;三船汽油被烧掉,损失黄金三干两.他觉得很惭愧.对不起南老师.南老师一听,“义利行”的老本通通输光,何况许多钱都是别人的血本。但是,南老师表现得很镇定,就像他一生对待钱财的态度那样,他对这位合伙人说,没有事,不要紧.你先回家去,洗个澡,睡一觉,生意的事明天再说.

明天,南老师也没有什么高招。一夜之间,南老师从一个有钱的老板,变成一个穷光蛋,甚至要靠典当衣服来维持生活,生活陷入平生从未遭遇的困境。不久,南老师离开基隆,迁到台北,住在一个菜市场旁边。此后,在整个五十年代,南老师几乎都是过着清贫的生恬。关于南老师的这一段生活状况,他的学生张尚德教授曾有这样的描写:“一家六口挤在一个小屋内,‘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穷,因力他连‘四壁’都没有.然而.和他谈话,他满面春风,不但穷而不愁.潦而不倒,好像这个世界就是他,他就是这个世界,富有极了。”这是一九六 O年的事。

在这段文字里提到,南老师“一家六口”,我来解释一下事情的背景.八年抗战和三年内战,使千百万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制造了无数的人间悲剧;同时,也大大地冲击了人们的婚烟关系。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有所谓的“抗战夫人”、”胜利夫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国民党官场的状况。一九四九年,国民党败退到台湾以后,“改组婚姻”又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最高层的“党国要人”、富商巨贾,都是全家老小搬到台湾,但许许多多的人都是孤身一人,随大流而去,把妻儿留在了大陆。本以为“委员长”能很快带领他们”反攻大陆”,打回老家去,与家人团圆,但这个梦想很快就破灭了、于是,那些在大陆有家室的人,纷纷重组家庭,被称为“改组派”,不重组家庭的反而是少数。

南老师到台湾后.不久也重新组成了新的家庭。新夫人名叫杨向薇,东北长春人,为人热情,心地善良,也是孤身一人随大流到了台湾。南老师同杨向薇的姻缘,说起来也带有一点偶然性。南老师那时在基隆,有一天,基隆一间小旅馆失火,住在旅馆的旅客本来都是从大陆逃难来的.现在又成了无家可归者.南老师天性慈悲仗义.他的家就成了接待所.杨向薇也在这批火灾难民之中,住到了南老师的家里。不久,难民们一个一个先后搬出去了.只有杨向薇还住在南老师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结为夫妻。在家乡的原配夫人,从同乡的嘴里知道南老师在基隆落脚后,带了还不到十岁的二儿子小舜,颇费艰辛,寻到基隆。南老师有两位夫人,当时没有现在的《婚姻法》,不犯重婚罪;两位夫人融洽相处,相安无事。后来,南老师做生意失败,经济上陷入困境,原配夫人领着儿子返回老家,从此天各一方。新夫人结婚之后,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生活是十分的艰难。这段婚姻维持了二十多年.夫妻没有能够白头到老,于一九七三年最后分道扬镳了,其中的原因肯定非常复杂,讲起来是一个长长的故事,我只好一言以蔽之了。

总之,整个五十年代,也就是南老师到台湾后的十多年的时间里,除了“义利行”兴隆红火的几个月时间外,属于他一生中生括最困难的时期,他胼手胝足。默默耕耘.做出了常人做不到的事惰。在这段时间里,即使在个人生活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他还念念不忘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日本统治台湾五十年,推行奴化教育,早年,学校里还可以教“四书五经”,到了抗战开始,报纸的中文版被禁止了,学校里“四书五经”也不让念了。南老师刚到台湾的时候,书店里买不到“四书五经”、《红楼梦》;现在台湾某些高官,从小接受的是日本的教育,连《三国演义》都读不懂,要看日文版的.国民党逃到台湾后,根本没有心思顾得上文化建设的事、南老师看到这种情况,心里很着急。重视文化是南老师的一贯思想,他认力,文化是根本,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没有文化.不管你经济怎么发展,这个社会也不可能繁荣安定的。

南老师就在文化方面全力以赴,做他想要做的事。当时,到处找不到一部佛经.南老师就从自己带来的书中选了一部佛经。没有钱印不了。不过.好事自有好心人相助,有人出钱给他印了几百套佛经,但是。很长时间里也没有卖出去。后来,碰到一位商人.他愿意出钱全部买下,南老师当然很高兴,算碰到好心人,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谁知道,这个商人原来是一个肉商,他把这些佛经买回去,然后把书都撕开来,拿来包肉用。这件事,南老师后来经常提起,当作一个笑话、实际上,这里面包含了多少文化人的悲哀。

这里还有一点值得提一下,在他到台初期的那段艰苦的日子里,他仍然保持了那种热情好客、仗义疏财的豪放气派。他得知邻居揭不开锅,可以把自己家仅有的米送去。那时,台湾整个社会经济不发达.一般老百姓生活都比较困难,比南老师穷的大有人在,只要求到南老师,他总是慷慨解囊,受过他的接济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种作风或这种品德.贯穿了他一生的行迹.一个人,当他的钱多得花不了的时候,拿出一小部分来.捐给教育机构.捐给慈善事业,自己留个好名声,这样的人当然也不错,西方国家和港台地区,很多人就是这样做的,但毕竟还是比较容易做得到的;难的是在自己并不富裕的情况下,能从自己的碗里拨出半碗饭给饿肚子的人,这就非有菩萨心肠不可了,南老师就是这样的人.近年来,我碰到南老师有的学生,在南老师面前表示.等自己赚了大钱.发了大财以后,一定去做事,做善事.南老师听了,一笑了之。

道德文章开辟新天地

南老师在台湾的第二阶段,我算它为中期,大概从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期,这十几年的时间,是南老师的事功最辉煌最鼎盛的阶段,所谓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的局面,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形成的。

这个阶段,台湾社会的特点是.一方面,国民党、蒋介石的独裁统治,恩想上采取禁锢主义,但又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口号来维系人心,蒋介石的“反攻大陆”的口号喊了十几年.天天喊,年年喊,喊得老兵们胡子长了,头发白了,也看不到反攻大陆的影子。另一方面,台湾经济从稳定开始走上繁荣,人民生活开始富裕,但因为没有一种理念、一种精神来支撑,整个社会的价值观、道德观出现了问题、如果说,时势造英雄.那么,在这佯一个大环境中,南老师的一整套理论,或者说他的全部学问,才有了需要,有了市场,他的弘法传道、济滋救人的理想才能够实现.

这十几年里,南老师做了很多事情,而且,做得都比较顺心。

一九六三年,“中国文化大学”聘请南老师担任教授,这是南老师在台湾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南老师接到聘书后,非常感慨,他写了一首诗:

门外忽传走转车.

聘书递送却愁余。

自从长揖山林后,

又向人间填表书。

后来,辅仁大学也邀请南老师给学生讲哲学讲禅宗。辅仁大学和中国文化大学都是私立大学,规模和名气都相当大。南老师没有到公立大学上课,原因是南老师没有学历资格,前面说过,南老师一辈于没有一张文凭,连小学的文凭也没有。台湾当时还是沿袭国民党在大陆时的老办法,公立大学的教授都由“教育部”任命,不管你学问多大,你是自学成才.没有学历资格,“教育部”也不会任命你当教授。后来,南老师名气越来越大,教课很受学生的欢迎,教育部想给南老师特批一个教授资格。六十年代初,“教育部长”几次派人登门,请南老师在一张表格上签名盖章,就可以给他颁发教授资格证书.但南老师就是不签名盖章.他对来人说:“麻烦你跑了好几趟,真对不起部长和你、并非我不识抬举,不通人情,无奈我从来不想取得什么资格,事实上我不想把我这些不成文的著作拿去请人审查,我当然不能在申请表上签名盖章。”这就是南老师!别人拉关系走门路都求之不得的东西,白送给南老师他都不要.南老师不希罕这种任命的教授,就是不去公立大学教书。

当时.台湾大学校园里流传着“不三不四”教授的称呼,这自然是贬义的,是讽刺那些教“三民主义”和“四书五经”的教授,满口的教条和空洞的口号.学生当然不爱听。但南老师认为,学生不爱听.原因是你老师教得不好。他甚至自愿去代课.讲四书五经,结果,大受学生的欢迎。

南老师讲课有一个特点,不带讲稿。他的普通话不很标准,略有家乡江浙口音和四川口音,除个别字外,一般还比较容易懂。他讲课非常生动,所谓厚积薄发,他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真是信手拈来,出口成章。我开头三次去香港,都是他叫我做记录整理工作的。第一次讲《大学》,第二次讲《禅宗与生命科学》,第三次讲《庄子》.每次上课大约一个半小时。他自己拿一本原书,叫学生也准备一本书。有时侯.没有那么多的书,他事先叫秘书把有关的章节复印出来,听课的学生人手一册,南老师逐字逐句解释。像《大学》,《庄子》这些书,我们现代人读起来确实感到很深奥,很难懂。近年来,国内出版界掀起一波一波的传统文化热,把我们的老古董翻了个遍,或注释.或今译,甚至一部古书有好几种今译本、这种古书的今译本,翻译得好不好,效果到底怎样,早有出版方面的权威人士提出过质疑。南老师对古书今译这种事当然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就他而言,差不多所有的古书都是青少年时代念的,私塾里的老师教他们的时候.只带领他们念,一天一段,第二天就要背出来.背不出来就要打板子,打手心,教书先生的“戒方”就是拿来打学生的手心用的,起一种震慑作用。可怜古代的学子,从五六岁开始.整天在“戒方”的威胁下.摇头晃脑,死记硬背四书五经。如果有哪句话是什么意思搞不懂,去问问老师,老师根本不理踩你,眼晴都不看你一眼,恶狠狠地说;”‘叫你背就背,什么意思,你大了自然会懂的。”

达种教育方法早就不复存在了,现在的学生可以不受“戒方”的威胁,可以不用背那么多的古书了、那么,这种古老的教育方法是不是一无是处?南老师的回答是“不!”因为他从这种老式教育中受益匪浅。尽管他没有吃过多少板子,但老师教他的,老师要他背的书.他都背下来了,当年没有搞懂书中的意思,等他长大了。经过人生的磨练,书中的道理自然明白了,当年背的书使他一辈子受用无穷、所以,南老师经常对他的那些二三十岁、四五十岁的门生讲;“你们算是读书啊?你们读过几本书?我讲过一百遍你们都记不住。”有道理吗?当然有。但用南老师当年所受的那种方法来教现在的小孩,行不行得通呢?恐怕行不通.南老师有个学生想出钱在国内办学,让学生从小接受传统文化,要学生从小背古书,这事恐怕办不成,毕竟时代不同了,不要说孩子不干,家长也不会送孩子去受这份罪。

南老师自己能背书.但并不要求他的那些成年学生背书,他知道这是做不到的事.但他要求学生在读古书时,要“以经解经”、“经史合参”,从原书里找答案,而不要被前人的注解套住了,以至越弄越糊涂、这是他对学生的要求,也是教给学生的读古书的方法、“以经解经”,说起来很简单,真正做到又谈何容易.

南老师讲课。先是逐句逐段解释原书。碰到有些字句.千百年来学术界有不同的语释.争论不休,南老师也会点出来,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南老师非常自信,他认为自己这样解释是对的,讲话从来不模棱两可。他经常说这样一句话:“至少我今天是这样看的.也许,明夭我发现自已错了,再改过来。”

解释完一段原文以后,南老师就进行发挥,古今中外.天南地北,人情世故,随手拿采说明书中讲到的道理,可以说是理论联系实际,也是大家最爱听的.有时候,还拿在座学生的事情来当例子,经常引起哄堂大笑。诗词歌赋更为南老师的课增加了色彩、每节课.他总会引用好多诗词。每当他提到一首诗时.他的助手或者说他的学生,就在黑板上写出来。近年来给他写黑板的学生是李素美和李淑君小姐.她们两位都是大学毕业,而且追随南老师十几年二十几年,对南老师讲话的口音和讲课的内容都很熟悉,所以南老师一提到哪首诗,她们马上能在黑板上写出来偶尔想不起来或写错了,那就要挨骂了:“都听了一百遍了,还不会写!”一般人肯定受不了这样的骂,但这两位学生只是笑笑。打是亲,骂是爱,南老师的学生都知道,南老师不随便骂人,他只骂他最亲近的学生。

南老师讲课,那么嘻笑怒骂,海阔天空,他会不会毫无条理地胡侃一通?恰恰相反,他讲课很有条理,逻辑性很强。实际上,他每次上课前都作了充分的准备.头天晚上找好资料,第二天上午叫秘书复印出来.因为他搬了好几次家,现在的住处是临时性的,地方又不大,很多书没有带在身边。有时侯,手头没有他所得的资料,他就叫人到书店去买,或者给台北的一位学生发传真,请他查到了马上传真发过来。这样的条件,内地恐伯没有哪个专家学者能办得到。

我为南老师的讲课作记录整理的工作。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他上完课以后,第二天,我根据录音整理。他讲一个多小时的课,我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才能整理出来。一节课整理出来有五六千字,最多的一次.我记得有一万字。我把整理好的材料拿给南老师,他翻了翻,说我整理得好。我说,老师,这里面没有我的一个字,甚至连顺序都是照老师讲的那样,我所做的只是把一些重复的话去掉、他这三次讲课,我记录整理出来.有三十多万字,只要再花点时间加以润饰,就可以出书.但南老师不急着出版.他把我整理的书稿通读了一遍后,表示不满意,说不能出书、他不是对我的记录整理不满意,而是对他自已讲的内容不满意,他要重新讲,从头再来。我开头不太理解,你辛辛苦苦讲了.我认认真真记了,你一个不满意,大家都白辛苦一场.后采我了解到,这是经常发生的事,南老师己经出版的书,都不是一次就完成的,他自己不满意,都不会匆忙出版;在他讲课的过程中,我也发现,如果碰到他情绪不好,或者身体不舒服,讲课的质量就要打折扣,难怪他有时会对自已讲的内容不满意。

南老师的三十多部专著大多都是这样出来的,就是他讲,学生记录整理,自己再反复修改.从已经出版的书中,可以看出记录整理的水平是不一样的.南老师最满意的,也可以说公认整理得最好的,是《论语别裁》。这本倾注了南老师和他好几位学生的心血,南老师在前言里特别提到了蔡策先生.说他“不但记录得忠实,同时还详细补充了资料”,“其情可感,其心可佩”.蔡先生比南老师还稍年长一点,当时还在《中央日报》担任秘书.在繁忙的公务之余,帮助南老师完成这部六十多万字的巨著,确实功德无量。后来,蔡先生还想帮助南老师完成其他著作,南老师看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很好,就没有忍心让他做。遗槽的是,蔡先生已经作古了,现在,再要找到蔡先生这样的人是很难的了。所以,南老师那里有一大堆讲课的录音带,整理的进度很慢。南老师周围的学生很着急,他自己也经常为此而苦恼。找过不少人。有台湾来的,有大陆去的;还有人自告奋勇,以为这还不容易.不就是记录整理吗?拿了南老师的几盘录音带.吭哧吭哧。整理出来,拿给南老师,南老师翻了一下.就扔在一边了。

上面讲了一大堆话.都是关于南老师上课的情况,是我自己亲身经历的.我可以想象,南老师当年,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在台湾大学里受欢迎的情景。书教得好.学生爱听,一传十,十传百,“南怀瑾’三个字不径而走,南老师的名气越来越大,请他教课的学校也越来越多。

这段时间,南老师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安定的生活环境。在大学里教书,传道授业,桃李满园,社会上也有人请他去讲课。但南老师并不满足这个现状,他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在巨大的范围里,弘扬传统文化。把他自己脑子里的好东西装到更多的人的脑子里去。大学校园这个天地太小了,他要走向社会,走向更高的层次。他在《禅话》这本书中提到禅宗著名人物傅大士(傅翕)时,有这么一段话;’‘我们从傅大士的卖妻子、集资财、作布施的事.便可了解世间法和出世间法事难两全的道理。世间法以富贵功名为极至,‘洪范’五福,富居其一。出世法以成道的智慧为成就,所以佛学以般若(智慧)解脱为依归。但作法施(慧学的施舍)者,又非资财而不办、自古至今,从事宗教与学术思想者,莫不因此困厄而寂寞终身、否则,必依赖于权势与财力,方能施行其道.傅大士力了要弘法利生,先自化及平民.终至影响朝野。”南老师当然要弘法利生,当然也要影响朝野.这是他一辈子的心愿,一辈子的理想。但他没有依赖权势与财力,他要自己干。

一九六三年,当时台湾的某委员会给南老师送来一个聘书,请南老师担任委员,南老师坚辞不受,他写了一首诗:

一纸飞传作委员,

却惭无力负仔肩.

人间到处宜为客,

免着头衔较自然。

各种各样的职位、头衔是很有诱惑力的,多少人为此孜孜以求,有人名片上印满了各种头衔,令人眼花潦乱、而南老师又是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什么头衔都不要.“免着头衔较自然”。他这个作法到他晚年都没有改,内地好多单位要送给他这样那样的头衔,他也一概不要。

大约在一九六六年左右,应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的邀请,南老师到台湾三军各驻地巡回演讲。其中有一次,在高雄冈山空军基地演讲,蒋介石亲自聆听,有所感悟,回台北后即命令成立“复兴中华文化委员会”,蒋介石亲任会长,并请南老师主持实际工作。这真是天赐良机,在当时当地,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望不可得的殊荣。但是,面对“当朝天子”送上门来的这份厚礼.南老师并没有为之动容,他婉言谢绝了.因为,一方面,那样做不符合他一辈子做人的理念;另一方面,是他对蒋氏父子存有固定的看法,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后来同别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说,他“以保持超然身份之故,婉辞美意”。我想他这样做是不奇怪的,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一贯的脾气而且他的这个脾气一辈子也没有改,他要自己干,他真的自己干了。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日本盖了一个徐福庙,邀请台湾派一个“中日文化访问团”参加落成典礼.徐福的传说,中国人几乎家喻户晓.说的是秦始皇派方士徐福去求长生不老之药,徐福带了五百童男童女,到东海仙山求药,中途遇台凤.漂流到日本岛,没有采到药,却在日本定居下来了,经过世世代代的繁衍,就是现在的日本人、日本人过去对徐福的故事是讳莫如深的,而现在居然为徐福盖庙,恭敬祭祀,并请台湾派人参加庆典,显然是一种友好的姿态。台湾派了一个规格不低的代表团,团长由何应钦担任,南老师则学者的身份被选中参加代表团,这是南老师生平第一次到外国访问。在日本短短的一星期里,除了游览名胜古迹外,还同日本学术界进行文化交流,南老师应邀作了《东西文化在时代中的趋向》的报告。

访日虽然只有短短几天,所见所闻,感慨颇多,在回程的飞机上,南老师写了一首诗:

空到东瀛走一回,

平添感慨有沉哀。

低徊富士山头白,

我又乘风归去来。

南老师这里说‘平添感慨有沉哀”,他究竟感慨什么呢?对日本侵略历史,南老师有亲身难忘的体验,对日本本来就没有好感;对战后日本经济的腾飞,南老师认为“值得钦佩和欣赏’、但南老师相快就感触到,”十九世纪以来,西方各种经济思想与工商业的发达,带给东方经济思想的影响而忧虑”,他给日本朋友指出:“一个经济发展到实力充沛的国家,如果没有远大的经济哲学恩想,往往会踌躇满志,挟富而骄,欺凌弱小。”他在看到日本经济发展的同时,社会文化方面存在的问题,指出“日本在文化思相上的危机,的确是一件更为值得担忧的问题”。东道主对南老师的意见,说“要讲东方文化,中日两国原为兄弟之邦,中国是老大哥”,希望南老师开诚布公有所指教,请南老师把他的讲演内容形成文字,这就有后来的《致答日本朋友的一封公开信》,发表在台北的《中央日报》上.

一九六九年九月,在一些外籍学者专家和南老师弟子门生的筹划下,“东西精华协会”在美国加州成立。同年十一月,在台北创立了“东西精华协会”总部,南老师自任会长。

辛苦艰难独自撑.

同侪寥落少辰里.

松筠不厌风霜苦,

雨露终教草木青。

熟读经书徒议论,

实行道义太零仃.

乾坤亘古人常在,

欲起天心唤梦醒。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南老师搞这个协会的目的,是“ 欲起天心唤梦醒”,要从事文化教育工作,以弘扬传统文化为己任.从这个名字可以看出.协会不是一个保守的、排外的组织,对外来的文化、西方的文化。不是一味的排斥、南老师为协会订下了三大目标;一、唤醒近世东方各国,使他们恢复自信,不再舍弃固有文化的宝藏.而一味盲目地全盆西化、二,重新振兴中国人文思想的精神.以纠正西方物质文明的偏差;三、沟通东西文化,以谋人类的和平和幸福、后来,他在向内地有关方面负责人谈起这件事时说:“处此交通讯息极发达的时代,全人类来往密切;弘扬中华文化优良传统固属立国之根本,但若不能与世界各国之文化精华结合,则极易重蹈清末‘国故派’之覆辙.欲跻中华民族干真正强盛之域.无异缘木求鱼。”

摘自《我读南怀瑾》http://shixiu.fjbtv.com/nanshi/zhuzuo/wdnhj.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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