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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樓羅之火翼:虺淵(下)
送交者: 迦樓羅之火翼 2005年05月18日17:06:56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耳際響徹瀑布的聲音,責問一樣的、催促一樣的,瀑布的聲音……


  白天通過這條神道時,瀑布的轟鳴明明不像這樣近在耳邊,可是現在,風不斷吹來細碎的水滴,就好像無處不在的絮語般,反覆的,反覆的質問着進退兩難的我。


  空無一人的白石山道上早已不見了紋紫的身影——他已經找到不歸之淵了嗎?還是在中途就迷路呢?就算抵達了傳說中的虺淵,可失去利劍的他,又將如何面對那狂暴的自然之靈?這樣想着,我猛地站起身來:“冰鰭,你在這裡等我一下!”


  “你要去哪裡?”疲倦的斜靠在道邊山石上的冰鰭詫異的看着我。


  “總覺得……總覺得不能讓紋紫一個人……”


  冰鰭頓時惱怒起來:“你去找他有什麼用?你又不是咋蛇犬!”


  “可你是虺蛇!”我忍不住大聲打斷他的話,“其實你已經發現吧——你對紋紫說了過分的話!你就是不肯承認這一點才格外彆扭!”


  一時間,伶牙俐齒的冰鰭難得的啞口無言,我一把拉起他的手臂,那布滿蛇鱗的皮膚下,隱現着絢爛的金色光芒:“如果紋紫貪的只是沙金,怎麼會丟下你反倒去找那柄劍呢!”


  “那是怕我完全化為虺蛇他會控制不了,所以才去找鎮妖劍的!”冰鰭的口氣雖然還是很強硬,但卻微微游移着視線,躲過我的眼睛。這表情讓我忍不住微笑着,用力把他從山石上拉了起來:“我說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如果不服氣的話,就和我一起親眼證實一下!”


  冰鰭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因為身體裡棲居着並不完整的虺蛇靈魂,他的動作有些遲鈍,但還是逞強地走在前面。看着那個倔強的背影,我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冰鰭這個傻瓜,雖然碰上什麼都往壞處想,但他的心裡其實期望着出現完全推翻自己想法的事實吧!


  然而迎着隨風而來的水汽,踏着虛空的白石走上仿佛看不到盡頭的神道,我和冰鰭還是不由自主地恐懼起來,更何況……


  還沒走多遠,實體化的噩夢便橫隔在我們的前路上……


  ——邁着沉穩而優雅的步子,近乎溫文的在神道中央站定;可是,那朝向我們靜靜佇立的姿態里,卻潛藏着一觸即發的攻擊性:那是野獸中最老練的狩獵者,它能將劍拔弩張凝鑄於頑石般的靜默之中……


  我努力辨認着突然出現在神道中央的獸影,就像看透溫潤的碧玉中不和諧的瘢痕一樣,一瞬間我看清了這山林的熒光也無法照徹的危險陰翳——漆黑的皮毛上點綴着殷紅的九重葛花環,那是……犬靈,是咋蛇犬靈啊!


  剛抵達九一村時曾為我們領路的犬靈再一次出現了!那時我們以為它只是一頭普通的咋蛇犬,但此刻我們知道,千百年來它一直被李氏家族祭祀着,在村口的犬祠中守護這片靈氣瀰漫的山野,監視虺淵裡的蛇妖——早已化為神明的它正是斬蛇少女李寄的愛犬!


  “太好了,犬靈先生,帶我們去找紋紫吧!”雖然把犬靈當救星有點好笑,但我還是歡呼着要向它跑去,可剛邁步就一個踉蹌——冰鰭死死拽住我,他的聲音因為恐懼而急促起來:“不要過去!你看不出來它有點不對嗎?”


  不對……就在我轉頭去看那大黑犬的時候,它突然發出低沉的咆哮,朝向我們一躍而起……


  就像滴入墨汁的水迎頭澆來,並不均勻的黑影急速越過眼前,遲了一秒我才反應過來那是犬靈穿越了身體;幾乎與此同時,背後的方向閃射出一片青霧,無數條金色光線夾雜其中。我詫異的回頭,只見冰鰭被包裹在這光霧的核心,他的右眼已經變成了蛇一般的立瞳,那瞳色與山林的柔光一樣呈現出透明的薄青,那是屬於虺蛇的顏色!冰鰭從容揮手,一瞬間交織着金線的光霧猛然膨脹,咋蛇犬靈頓時發出悠長的嗥叫,化成一道黑色煙氣遠遠掠開,並在神道那頭重新凝結成大型犬的形狀。


  渾身散發出凌厲殺氣的犬靈注視着我們繃緊身體,從喉嚨深處發出威脅的低吼。它第一次碰見時的確不同了,讓它由馴獸變成猛獸的原因就在我背後——冰鰭!或者說,是潛藏在冰鰭體內的虺蛇!


  藉着虺蛇的力量逼退犬靈的冰鰭二話不說拉起我,步履不穩的向神道外衝去,犬靈間不容髮的躍起,緊緊尾隨而至,雖然一時不敢冒進,但執著的它依然對我們窮追不捨!


  原以為逃進山林會好一點,可只要我們前進,白石的山道就會延伸到腳下,並不斷向前鋪展開來——原來在禁域中神道是無處不在的!


  我和冰鰭慌不擇路的奔逃着,但卻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懼什麼,又在躲避什麼:虺蛇的山林沒有黑暗也並不恐怖,能夠直接穿越人類肉體的犬靈也只是攻擊冰鰭體內的蛇妖而已,可是我們還是任由神道在腳下不斷蔓延——當年斬蛇的李寄也走過這條路吧,年少的她在步向不歸之淵時,可否有過一絲的恐懼?還有奮不顧身的奪走一祠中秘藏神劍的紈青,追着劍而去的紋紫,在走過這條神道時,他們又懷着怎樣的心情……


  宛轉的神道上,犬靈若即若離的追趕變得難以捉摸,於是奔逃也逐漸麻木機械,迷失於紛亂念頭中的我,卻在突然間,毫無防備的與暴烈的神明狹路相逢……


  一瞬間,我和冰鰭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像被看不見的繩索縛住一樣動彈不得——轉過山腳是一片注滿湖水的開闊谷地,濃綠的崖壁上鋪滿澄黃的野花,如同沙金的掠影浮光,但闖入眼中占據我們全部視野的,卻是那如同自天界怒吼着奔馳而下的,張牙舞爪的濁流。


  瀑布……這就是白天我遠遠瞥見的瀑布嗎?即使隔着一片寬廣的湖面,那巨大的水流還是將壓倒性的轟鳴強行灌入人的耳中,那磅礴的水勢簡直就像直奔胸口而來,要將人身體撕裂似的。明明初見時瀑布像白練一般隱現在林間,就如同女神般嫻靜娟秀;可現在,渾黃的水柱發瘋般的砸向那幽邃的深潭,激起煙雲一樣的水沫,被攪亂的湖面失去了澄碧,瀑布的倒影狂亂扭動在山林的微光里……


  可為什麼並不覺得可怕呢?面對着輕易就能將人撕個粉碎的自然之力,為什麼我絲毫沒有害怕的感覺,反而……反而有種心疼得要去擁抱它的衝動——像哭喊着要月亮的孩子一般,這瀑布正在無所適從的號哭着,它不懂得節制,也不懂得掩飾,只是一個人,無休止的、無休止的,哭泣着……


  那是何等寂寞,何等苦悶的湍流,這又是何等純粹,何等率真的湍流……


  水霧與熒光中,星星點點的金焰在我眼角亮起,那是冰鰭慢慢地舉起手來,他指向那彼岸的瀑布,說出了讓人難以置信的話語——


  “虺蛇……”


  尾隨而來的咋蛇犬靈也放棄了對我們的追逐,它傲然的站立着,用犬類特有的憂鬱眼神凝視那狂躁的瀑布,仿佛確認冰鰭的話語一樣,發出了有些淒涼的嘯聲……


  那……就是虺蛇?那就是李家隆重的鎮魂祭安撫的對象!——就像大多數神話傳說中那樣,巨蛇以及種種幻獸都是自然力形象化後的實體:原來庸嶺深處的虺蛇神體,就是蘊藏着沙金礦的沛然水脈!


  “這裡……就是不歸之虺淵了……”這一刻,漸漸適應了瀑布轟鳴的耳中,傳入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似曾相識的語聲。


  我和冰鰭連忙轉身,只見一道白色的人影慢慢從氤氳水汽里浮現出來,他的身體就像瀑布底的泡沫一樣虛幻,只有帶了水氣的層層白衣還殘留着些許存在感,那沉重的衣袂盛着發間墜落的九重葛花朵,嘆息着在風裡獵獵飄動。咋蛇犬靈如離弦之箭般激射向那人的方向,並在他腳下迅速擺出保護的姿態。千百年前,它就曾這樣與自己的主人一道出生入死吧……


  “紋紫!”我不假思索的呼喚起來,可立刻發現不對——這個人的身材並不像紋紫那麼高大,而他的懷抱中映射着閃電般清冷高潔的光芒,那是……劍的光芒!


  連眨眼的間隙都沒有,劍的寒光已經迅行到眼前,指向冰鰭的咽喉!在我的驚叫聲里,更加磅礴的光霧裹挾着金色星屑自冰鰭手心中噴涌而出,纏繞着那個人持劍的手臂攀援而上,爆出一連串小小的火苗。


  這強烈的震動使持劍者發出痛苦的呼叫,像逆風中的白蝴蝶一樣跌向湖邊的葦草叢;劍也從他手中脫出,呼嘯着飛落在我近旁。離開了持劍者,那閃電般的寒光剎那間黯淡了下去……


  咋蛇犬迅速的攔在持劍者身前,朝冰鰭低吼着露出銳齒,此刻被虺蛇占據的少年緊蹙眉頭,似乎在忍耐巨大的痛苦,他的語調因此也有些生硬:“不行的……你不能將我怎樣,因為和那個孩子不同,你是九,而不是一……”


  九……和一!這難道指的是作為犧牲者的九位少女御靈,以及作為征服者的李寄嗎?冰鰭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難以置信的轉頭確認他的表情……


  我看見的人……是冰鰭嗎?


  ——青色的星雲籠罩在他的周身,沙金像星屑一樣在光霧裡不斷遊走,所以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布滿白紋的青鱗已漸漸蔓延過下頜精緻的曲線,侵略至那白皙的面頰,延伸向完全變成立瞳的右眼。這右眼神情寂然而冷酷,相反還保有人類瞳仁形態的左眼卻流露出崩潰邊緣的混亂光芒,一層薄青的釉彩正漸漸籠罩上這還沒有完全幻化的瞳孔——那一定是冰鰭體內不完整的虺蛇妖靈,正呼應着瀑布神體和鎮妖寶劍那近乎均衡的力量,掙扎不已……


  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卻踢到了那沒入草叢中的斬蛇劍,突如其來的驚嚇使本來已經驚慌失措的我腳一軟跌坐在地,反射性的握住那纏滿絲絛的劍柄,抱在胸前……


  “把劍給我!”跌至葦草叢中的人悽厲的呼喊着,艱難的撐起身體,朝我伸出手……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麼奇怪呢?那個人的手剛剛還握着寶劍啊……可是這樣的手能握住劍嗎?我明明看見一副慘白的指骨!


  大腦已經完全停擺了,我只是機械的順着那結構瑣碎的手骨向上看去——扭曲的臂骨,窗戶合頁一樣的肩骨,還有粘連着纖細血管的頸骨,說這個人只剩下一半也不為過吧,他的臉,他殘存一半的臉還依稀保留着原本的樣子——那是……紈青!


  那是白天從一祠中盜走寶劍後,就再也沒有露面的李家子弟紈青!


  ——這麼說,紈青和紋紫的聲音有些相似呢!可能是人類自我保護的功能啟動了吧,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反而更容易走神,一味想着這些毫無疑義的細枝末節。而這時,大半已化成虺蛇的冰鰭,邁着怪異的敏捷步伐擋在我的眼前,居高臨下的俯視着紈青:“就算你拿到這柄劍又能怎樣呢,你根本操縱不了不是嗎?還是說為獨占沙金礦脈搭上性命也沒關係?可是……‘九’是永遠不可能變成‘一’的,你的身體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根本不想變成什麼‘一’!”紈青掙扎着揮開眼前的葦草,厲聲打斷冰鰭的話,“什麼沙金礦脈,對我來說根本一文不值!”然而這突然爆發的激烈情感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半已成白骨的紈青深深的呼吸着,將視線轉向那摧枯拉朽的洶湧濁流,這一刻,他的眼神,是那麼溫柔——


  “那麼強大,卻又那麼純真,所以才會被人類利用……”說到這裡,紈青慢慢合上了那僅剩的眼睛,襯着披拂額發掩蓋下的另一半空洞眼窩,他的表情竟有一種妖異的幽艷,“就像……那個人一樣,那個人他……已經被你們殺死了吧……”


  “那個人……”冰鰭疑惑的重複着這所指不明的話語,紈青默默的點了點頭,朝向那棲居在少年體內的虺蛇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中有着徹悟之後的堅定。第一次看見紈青的時候我就有這樣的感覺——明明五官比女孩子更優美纖細,可他卻完全不讓人感到一絲柔弱;那應當是因為眼神的關係,這樣的眼神我在紋紫眼中也曾見過——那也許是李家子弟特有的、不屈不撓的剛毅眼神。


  “看見你我就明白了——虺蛇已經醒了!如果他還活着的話,是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紋紫他,已經被你們用鎮魂祭的名義……殺死了吧!”不知道紈青究竟從那裡的出了這樣的結論,冰鰭正要糾正這誤解,對方卻沒有給他機會。


  “我還是晚了一步,因為我無法揮劍——明明是吞噬一切,破壞一切的虺蛇,可就這樣一直注視着它,卻完全感覺不到邪惡的存在。所以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沒法向它揮劍……”說到這裡,紈青再一次微笑起來,那是如薄冰一樣脆弱但清澈的微笑,他慢慢的收手,看着已經化為骸骨的指尖:“雖然早已經覺悟了,可沒想到……居然這麼快——看來我的確沒有控制神劍的資格,因為我心裡還殘留着無法消除的貪念……”


  ——“如果是因為貪婪的話,她的劍就不會那麼鋒利!”原來紋紫離去時的話是這個意思,這看來也正是我們在一祠下將劍還給紋紫的外公時,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原因:斬蛇少女李寄的心,應該就像這劍鋒一樣澄明,否則她就會遭到神劍的反噬,落得和紈青一樣的下場!


  神劍證明了李寄沒有一點私心貪慾——為了終止用人祭交換沙金,她以生命為賭注封印虺蛇,讓那曾經裹挾着大量金沙的洶湧濁流變成了不起眼的涓涓山澗。然而這位少女卻沒有想到,並非虺蛇陷入沉眠就能斷絕人們的貪念之源,貪慾是更可怕的蛇,它無休止的成長着——對人們來說,李寄斬蛇的結果就是從此不必千辛萬苦的尋求常人看不見的神道,不必膽戰心驚的面對張牙舞爪的虺蛇,這位少女的手中,自然掌握着通往金山的鎖鑰!


  最終,東越最高權力的持有者將李寄迎入後宮,將徒有其名的后冠壓在她頭上,這不相稱婚姻的真正目的不言自明。在雕梁畫棟的牢籠中,曾滿懷着英雄主義浪漫熱情的少女應當有足夠時間去看清人的真面目了——也正是參透了這一點吧,李寄把神劍交給血親,將這禁忌的封印帶往虺蛇神體所在之處供奉起來;然後,她便守着這個秘密,從此永遠的沉默下去……


  “可是……李寄永遠想不到……這一次開啟封印喚醒虺蛇的人,和她擁有相同的姓氏相同的血緣!”紈青輕輕的搖了搖頭,附着在那朽爛頭皮上的髮絲和九重葛花瓣一起紛紛掉落,“什麼鎮魂祭,說是還魂祭還差不多,為喚醒虺蛇舉行的祭祀——一旦妖蛇甦醒,沙金礦脈就會重見天日!紋紫就是被選出的祭品,我知道他絕不肯變成任人擺布的‘九’,當知道真相時,他一定會豁出命去完成‘一’的使命……”


  紈青艱難的撐起身體,劇烈搖晃着向冰鰭逼近,從殘損的喉間發出氣絕般的笑聲:“等到那個時候,為了所謂的大祭聚集在一起的李家子弟,就可以坐收漁人之利了!他們貪這不為人知的金礦,不顧踐踏先祖的苦心,不怕褻瀆古老的神明,不惜犧牲親族的性命……”


  “那你呢?你又在貪什麼?”一直一語不發的冰鰭此刻注視着紈青,突然毫不動容的說。


  “我在貪什麼……”紈青的目光茫然若失,他自嘲似的冷笑着,“我貪的,已經不在了……”大半已被虺蛇占據的冰鰭和大半已被死亡吞噬的紈青就這樣對視着,洶湧的瀑布懸在他們身後,噴濺着淚雨一樣的水花……


  這一剎那,無意識的緊抱着寶劍的我,瞥見了掠過紈青眼底的灼熱殺意……


  “小心啊!”就在我的呼喊聲里,蒼白的手指和比手指更蒼白的骨骼霎時扣緊了冰鰭的咽喉,沒有料到會被如此攻擊的冰鰭想扯開紈青的手腕,而對方的手指灌注了無法想象的巨大力量,此刻虺蛇妖靈也騷動起來,雖然交雜着金線的青色光霧反射性的噴薄而出,纏繞着攻擊者的身體,但無法動搖他恐怖的決心……


  紈青掙扎着,拼盡全力向後移動,他的背後……是深不見底的青色淵潭……


  再明顯不過了,這危險的決定——紈青要讓妖靈回歸神體,他要將冰鰭體內的虺蛇拖入不歸之淵,他要……毀滅一切嗎!


  一旦妖靈和神體融合,失去控制的自然之力會泛濫,洶湧澎湃的濁流足以將整片山林都吞噬殆盡!到那時李氏家族也好,九一村也好,都會為他們對財富的貪婪和對自然的輕侮付出代價,可是……


  這一刻,我幾乎反射的站了起來,根本想也沒想就將手中的劍揮了出去……


  堅硬物體產生的巨大衝力使針扎一樣的疼痛突然間貫穿掌心,我再也握不住劍,只能眼睜睜的看它脫手飛出。利劍划過半空的電光石火間,寒光照亮了阻礙我的人以及他手中擋住利劍的物器——裝飾着樸素皮革花紋的檀木製長型物件,那是……劍鞘!


  “真了不起啊,姐姐!你心裡就沒有想要的東西嗎?”這滿不在乎的自大語調,這一塵不染的白衣勾勒出的剽悍敏捷的動作,不用仔細分辨也知道那屬於紋紫——在沒有咋蛇犬指引,沒有神劍庇護的情況下,紋紫居然完全憑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了虺淵!


  不等劍落地,紋紫已一把握住劍柄,將行空閃電般的寒光一下子納入左手的木鞘之中,咋蛇犬靈頓時化為黑煙騰空而起,長嘯着融入那沉厚的神劍劍身……


  收劍入鞘的這一刻,本來就已奔騰洶湧的瀑布陡然間百倍的暴漲起來,如同千萬匹脫韁的白馬一樣不可控制,四濺的水柱攪得整個虺淵都沸騰了,谷里的水霧化成了綿密的急雨,滿山古木在這自然偉力下瘋狂搖動着巨大的樹冠,紛亂的落葉間,一股湍流像白龍一般躍出深潭,奔向冰鰭的方向……


  幾乎同時,奪目的青色光流湧出了冰鰭胸口,迎向瀑布高高騰起,在虺淵上空蜿蜒遊走——那是完全覺醒的虺蛇妖靈,它第一次從冰鰭的身體裡直接顯現出來!我呆若木雞的看着妖靈的青光盤旋而下,纏繞在冰鰭身上,像光球一樣的籠罩在他周遭。本來已經非常虛弱,只是憑着一股狂氣支撐着的紈青終於被遠遠彈開,白龍般的水流溫柔的環向光球,旋轉着慢慢托起,移向水汽蒸騰的虺淵上空……


  不自量力的對抗虺蛇加速了紈青身體的朽爛,連那僅存的眼睛也在漸漸融化,但他依然憑着本能追向被白流帶走的冰鰭。紋紫眼疾手快的橫過寶劍,從背後一下子制住了紈青的動作,被阻止者拼命掙扎,悽厲的呼喊起來:“別再妨礙我!我已經沒有時間了,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痛苦的波紋掠過紋紫被潭水濡濕的面龐,那強壯的手臂的灌注了決然的力量,他緊緊握住神劍,仿佛用盡全身力量的呼喊着——“大哥!”


  一瞬間,紈青的動作,停住了……


  “我一直在找你……大哥!”紋紫帶着徹骨的憤怒與痛惜的言語,解釋了他一切反常行為的原因,“我來虺淵就是為了找你——你的身體和媽媽一樣,根本承受不了劍的力量!”


  “紋紫?”難以置信般,恢復了一點神志的紈青小心翼翼的呼喚着,在得到對方的回應後,他用那幾乎已經完全變成白骨的雙手,緊緊抱住紋紫的手臂,“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大哥……繼承這命運的人本該是我,可是現在一切都必須由你來承擔!我知道為了自己的使命你會不惜一切,只有把封印劍沉入虺淵不讓任何人再利用它,才能把你從這命運中解放出來!可還是晚了,你被媽媽送回本家的時候也好,他們喚醒虺蛇的時候也好,我都什麼也做不了,難道要我一直眼看着他們傷害你嗎……”紈青朝向虛空的目標掙扎着伸出慘白的臂骨。難怪李家長者對待紈青的態度那麼曖昧——身為本家的長子,卻偏偏沒有繼承神劍的能力,這尷尬的身份必定一直困擾着紈青,也同樣困擾着紋紫吧。


  “不是這樣的!沒有誰能傷害我!”紋紫從背後用力抱緊自己的兄長,將表情藏在那柔軟的發間,他的聲音里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哽咽,“辛苦你了……大哥,現在我就在這裡,我已經來了!所以……交給我吧,你不必再勉強自己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真可憐……你是被拋棄的孩子啊……”這時,包圍着冰鰭的青色光珠飄蕩着,不知不覺已移向岸邊,“母親也好,兄長也好,他們用你的未來作為自己自由的代價,你不恨他們嗎,恨那些把你束縛在這不公平的命運里的人……”這的確是冰鰭的聲音,雖然時常冷言冷語,但我從未聽過他用這樣殘酷的語調,傳達這樣尖銳的惡意!


  這應該是虺蛇在用冰鰭的嗓音說話吧,雖然冷酷,但他說的應當是不爭的事實——行將完全化為白骨的紈青劇烈的戰抖着,從喉間發出泣血般不成腔調的啼聲。


  “你應該不會那麼傻吧——看看當年那個‘一’,看看她的下場!你想和她一樣拼出一切,結果卻得到那樣的回報嗎?”虺蛇用冰鰭的聲音轉而甜蜜的勸誘着,金色的霰雪隨即從靉靆煙雲里紛紛降落下來,“我知道你和那個天真的女孩子不同,你應該懂得用手中的劍獲取人人都在追求的東西……不想要嗎?那是你應得的補償啊!”


  “不可以聽他的話!”我脫口而出高喊着,一旦被虺蛇誘惑而產生貪念的話,紋紫就會和紈青一樣,被劍的力量吞噬!


  “你是在試探我吧……”紋紫忽然坦率的笑起來,就像面對一個狡黠兒童的小小詭計,“真可憐……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在等待着那個能讓你永遠解脫的人,卻總是失望吧!所以你在害怕,於是便一再的試探我!”不斷被白浪撞擊的潭邊,紋紫握着紈青的指骨,一同緩緩的抽出封印虺蛇的神劍,一瞬間,山谷里遍布月華一樣的劍光,“我會解放你的,因為我知道我的先祖李寄斬斷的是什麼——那條蛇不是妖獸也不是神明,而是貪婪,人類強加在你身上的貪婪!”


  被虺蛇妖靈包圍着的冰鰭,閃動着美麗的青色立瞳,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你才不會成功!自大的傢伙……”


  和紈青的白骨一起,如同儀式一樣高舉着皎潔的劍身,紋紫注視着纏繞在冰鰭身上的妖靈,露出了毫不虛偽的微笑:“我會成功的——這一次把神劍也交給你,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人打擾你的沉眠……”


  這一刻,剽悍的山地少年以最剛毅的手勢握緊利劍,卻以最溫柔的動作擁抱着懷中的白骨:“還要告訴你,我並沒有覺得自己被拋棄被束縛!我喜歡這片山林,包括你在內的這片山林,就算只是一直一直的看着,我都覺得非常幸福——所以我會保護它,也保護你……”


  一瞬間,視野被熾烈的白光撕裂了——


  虺淵……泛濫了,咆哮的山洪湧出深潭,像不可計數的巨獸張牙舞爪,吞沒了紈青和紋紫,吞沒了虺蛇和冰鰭,吞沒了我……


  這濁流,會蕩滌盡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載的,人與虺蛇的愛恨交纏吧……


  ……


  現在,從我們居住的九祠的客房裡也能看見從前隱藏在密林中的,羞澀的女神一般的瀑布了……


  坐在几案前,爸爸一直驚魂未定的說着太危險了,我和冰鰭這回算是撿回了一條命。當他問到為什麼三更半夜要跑到那麼可怕的山裡去,我們兩個連同作為主人前來鄭重道歉的紋紫只能支支吾吾的應付過去。


  今天是九一村李家虺蛇大祭的正日子,可因為昨夜突然山洪暴發,源於人跡罕至的深谷里的洪流毫無徵兆的朝九一村奔涌而來,人們連逃亡的時間都沒有!好在山洪在村前突然分裂,就像潮水繞開岩島一樣繞開了村落,掃平了眾多巨木,帶走了無數山石,奔流匯入山下的大河中,然後像不可思議的幻景一樣消失無蹤。雖然有驚無險,但村民和客人都嚇得魂飛魄散,祭祀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這次山難幾乎沒有人員傷亡,但還是有不少李家的子弟遇險,差點被困在山中;因為他們為了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也在半夜進山,幸虧幾頭領路的黑犬回來報信,洪水過去後村民們慌忙搜救,他們才得以生還。其中幾個走得比較遠的村民因為山洪衝倒樹木的關係,發現了藏在山林深處的美麗瀑布。


  那一刻,他們以為看見了神明——灑滿金色野花,鋪着蒼翠植被的鐵灰色岩壁包圍下的山谷中,瀑布像珍珠簾一樣懸掛着,幽邃的深潭上散布着細碎的白波。像從身體內部煥發出光輝一樣,一位少年躺在瀑布底的岩石上,沐浴着皎潔的細流,仿佛被那涓涓山澗擁入懷中……


  隨後,村民們發現了在瀑布下潭水邊不省人事的我和紋紫,並把我們一起背了回來。


  可是沒有人看見紈青,也沒有任何人追問紈青以及被他帶走的神劍的下落……


  爸爸似乎習慣了飄蕩在九一村中的曖昧氛圍,所以也不再提紈青的名字,只是一直注視着窗外,窗棱上纏繞着一棵細弱的九重葛藤蔓,因為九一村的規矩:只有李家才能種這種植物,所以這棵藤蔓已經被砍斷,曾經碧青的葉片也因為脫水而萎蔫了;但奮力攀爬上小樓窗口的枝條上那緋紅花朵卻像初開一般,帶着新鮮明麗的光暈,在朝露里熠熠生輝。


  “原來花並不像我想象得那麼柔弱呢……”爸爸突然發出了沒頭沒腦的讚嘆。


  紋紫穩重的點了點頭,不失禮貌的附和着:“是因為拼了命去開花的關係吧——花期的植物,都有着意想不到的堅韌。”恢復了少年當家氣度的他,從表情上再也找不出半點與昨夜經歷有關的蛛絲馬跡。


  因為大樹被衝倒,澄澈的天空占滿了整個窗框,和走向曖昧不明的盛夏不同,此刻風清晰的畫出了雲的通路,仿佛打開了朝向天國的大門。像呼應着寥廓的青空一樣,充斥於空氣中無休止的蟬鳴變成了斷了線的腕串,時不時滾下一粒溜圓的珠子。輝煌鮮烈的夏天,也許就是從這裡呈現出衰微徵兆的吧……


  “我聽李家那位老先生說,紈青有先天性的疾病……那種無論什麼時候死去都不奇怪的疾病……”在蟬聲的間隙里,爸爸突然提起那被小心避開的名字,他露出淡淡的笑容注視着那株嬌艷的九重葛。在微風裡,開在早已死去的藤蔓上的花,和所有生氣勃勃的花朵一樣,因為風的手指而變得儀態萬千,爸爸端起面前的茶水,像敬酒一樣朝那些花朵舉起:“我一直想不通紈青這次回家為什麼一定要邀我同行……不過看見這花我就明白了——被選為賞花人,我非常的榮幸……”


  這一刻,我、冰鰭,還有紋紫都忘卻了言語,不知道應該報以怎樣的表情,我們只能摹仿爸爸的動作,默默舉起茶盞,用喝酒般的姿勢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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