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丁千柔
三月,拂面不寒的杨柳风吹得人熏然欲醉,枝头蝶舞嬉春,连躲在薄雾中的和阳也显得有些羞涩,这是一个引得千古骚人墨客文心大放的江南初春。
江苏城外一片绿意,蜂蝶在花间喧闹,东风于叶梢轻涤,让人见了不免会心为之笑叹,笑这世间多彩,叹这景致神工。
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约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提着两尾约两尺余的白鱼和一个布包,沿着往城内的道路而行,那俊美脸上的兴奋应和着四周的春意,连他脚下的步伐也显得轻快。
思及身后这两尺余的大江白鱼能在他手中变成美味的料理,少年的心中不免感到一丝快意,他相信就算是他挑剔的爹也会喜欢这道菜的。
风一吹,送来不远处隐约的孩童泣声,少年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但那稚嫩的哭声硬是改变了他的脚步,让他向着哭声的来源处走去。
入眼的是一个一身红衣裤的小女孩,看来不会超过八岁,坐在树下哭得很是伤心。
这让少年微微皱起眉头,这女娃儿怎么一个人独自在这荒郊野地,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
“小妹妹?是不是迷路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少年蹲下身子柔声问。
小女孩不答话,仍是闷着头哭泣。
“别哭了,大哥哥带你去找你的爹娘好不好?”
“你是坏人!”小女孩闷着头应了一句。
少年轻笑,他不觉得这女娃儿的话侮辱了他,反倒觉得她好可爱。“我不是坏人,你别怕,大哥哥会送你回家的。”“你又不认识我爹,也没见过我娘,更不知道我家在哪儿,你怎么带我去找我爹娘,更别说带我回家了。你说的没一句是真话,不是坏人是什么?”小女孩总算抬起头,可这一出口,就是一阵夹枪带棍的抢白。
少年怎么也没有想到七、八岁的小孩反应竟如此快,说起话来又犀利得像是会刺人,一时之间膛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呆愣愣的瞪着小女孩。
他这副呆拙样,却教原本哭得唏哩哗啦的小女孩破涕为笑,那泪眼汪汪的大眼睛和红通通的鼻头该是狼狈的,但那一笑,却似是雨后的晴空,亮眼绚丽得令人惊叹不已。
这女娃儿若是再大些,凭她那灵活的水汪汪大眼,怕不要迷死多少男人心,可这刁钻的嘴,怕是也有不少的男人会有苦头好吃。
“喂!我才说几句话你就不理我了?男人怎么这么小气?”小女孩看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为她的话而动怒,鲜红的樱桃小唇獗了半天高。
“不是!”少年连忙摇摇头,他被这小女孩的反应弄得不知是该气或该笑,不过,心中却觉得这小女孩机灵得紧。“那你为什么不说话?明明就是小气还说。”小女孩不屑的哼声。
“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罢了。”少年抓抓头,他一向不擅长说话,而面对小女孩这般如刀利的嘴,他那本就拙的言辞更是坑坑疤疤的顺不起来。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说我可以大略的说出你的身份,你相不相信?”
“不可能。”少年摇摇头。
他三天前才跟着双亲来到江苏,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而他又十分确定他绝对没有看过这个小女孩,因为这娃儿不是一个会让人见过即忘的人。
“让我来猜猜你的身份,如果我说对了,你就答应替我做一件事,你敢不敢?”
小女孩十足自豪的表情引得少年嘴角轻扬。这小女孩着实可爱得令人疼,别说她猜得到他的身份,就算她猜不到,只要是他能力范围的事,他也会替她做的。
“好!只要我做得到的都行。”少年温和的点点头。
“你是做菜的吧!而且,还不是个普通做菜的,看你的样子像是个北方人,这北方现下最有名的做菜师父当是神厨庄百味,你如果不是他的儿子,就是他的入门弟子。”
小女孩的话让少年着实吓一跳,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孩会猜得那么接近,他微微瞪大眼睛问:“你怎么……”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吧?”小女孩高傲的挑动一下眉头,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神色。
少年频频点头,他十分好奇这小女孩是如何得到这样的结论,毕竟就算他爹神厨之名天下尽知,那知道的也该是他爹,怎么会连他的身份也一并猜到呢?
“这还不简单,你左手的第一指关节和右手中指都有厚厚的茧,这是长年拿菜刀的人会有的特征,更别说你手上多不胜数的细小刀痕和被火炙得没了汗毛的手臂,你若不是个厨子还能是什么?”
少年伸出自己的手仔仔细细的打量一下!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手一如小女孩所说。讶异之余,他对这小女孩入微的观察和异于常人的敏锐,不觉有分敬意。
“可你又怎么明白庄百味是我爹?”这又是另一个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鱼。”小女孩勾起嘴角。
“鱼?”少年将身后的腌白鱼提到面前,他左看右看就是不明白,这掏腮去鳞的大白鱼如何让他泄了身份?
“呵!你这么大个儿怎么反应这么慢?难怪我爷爷老爱说人大笨来狗大呆,怎么?我都说成这样了你还不明白?”小女孩对着少年扮起大鬼脸。
换作其他人,遇着这么刁蛮的女娃儿,就算不气得跳脚破口大骂,至少也会拂袖而去,可这少年也不知真是好性情,还是呆笨得连被人损了也不知道生气,只见他微微热了耳根,仍是好脾气的轻声赔不是。
“是我愚驽,你可愿意说个明白?”
小女孩轻轻皱起眉头,打量他好半晌,像是不明白的摇了摇头!“奇了,我这样说你,你不生气?我还以为谷外的人动不动就生气的,你是真的不生我的气……还是笨到不明白我的话?”
“是我反应驽钝,你说得也没错,我又何来气好生呢?”少年苦笑一下,要是这个小女孩一向是用这种口气说话,难怪她会觉得其他的人爱生气,若不是他一向以和为本,更不爱与人龃龉,这会儿怕不早怒发冲冠,气愤离去。
“这倒新鲜,你可是除了我爷爷之外,第一个没被我气得像只阳澄湖用竹叶青蒸熟的大闸蟹的人哩!”
“阳澄湖用竹叶青蒸熟的大闸蟹?”少年一脸疑惑,他怎么会和阳澄湖用竹叶青蒸熟的大闸蟹扯上了关系?
“笨呀!你没看过阳澄湖用竹叶青蒸熟的大闸蟹吗?那拙样就只有一个词儿能形容——‘红透了’。”女娃儿一脸被打败的模样,不禁翻翻白眼。
被这小女孩一抢白,少年顿时成了一只——阳澄湖用竹叶青蒸熟的大闸蟹。
“我……”
看少年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老半天就是说不出一句话,小女孩反倒是笑开了。
她的嘴里逸出一片像是银铃似的悦耳笑声,伴着阳光由叶间洒落在她身上的金粉,那样子宛如落入尘间的花仙一般,让红着脸的少年一时看呆了。
“老实告诉你吧!是那大白鱼上腌的料酒。”
“料酒?”
小女孩看少年仍是一脸迷糊,夸张的叹了一口气,“你这鱼是要用来做熏白鱼的吧?”小女孩等着少年迟疑的点了点头后,才又说了下去,“这熏白鱼在做之前要先用黄酒和花椒盐腌一晚不是吗?而江苏这一带的人腌白鱼的黄酒多用绍兴。”
“可你这鱼腌的是山东的即墨老酒,而且是少说也有二十来年的陈年老酒,这现今即墨老酒皆由百味轩所牙保,这上等老酒除了百味轩的人,又有谁能有如此手笔拿来做料酒?所以,我猜你是百味轩的人可一点也不离谱吧!”
少年听得是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个看来不满十岁的小女娃竟然对料理如此精通,就连那少量的料酒,她靠闻的就明白出处和年代。
“你不简单,”少年的口气是赞佩的。
“看在你这个人我还挺顺眼的份上,而且,我的肚子也饿了,你就熏条白鱼让我来吃吃看好了。”
对这小女娃狂妄的口气,少年只是柔柔的轻笑,“那我就献丑了。”
他由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在一丛竹林前站定,几个花刀飞舞,顷刻间,如雪般飘落的竹叶中出现一个青翠的蒸笼。
“你不笨嘛!一下子就削好竹子做蒸笼。”这一巧手编蒸笼看得小女孩连连拍手叫好,那红扑扑的脸蛋笑得更开了。
少年一看小女孩开心的样子,手上的动作更是卖力,手起手落之间,由布包中拿出的猪油网已裹上白鱼,再一掌拍出,整条白鱼就凌空和着姜片、葱段落入了安放在临时起灶的竹笼中。
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而没有一丝多余,看得出这年纪轻轻的少年的厨艺已是不可小观,假以时日,要继承神厨之名应是指日可待。
“这蒸过了还得用茶叶熏呢!就用这个代替你那扁炒青的龙井好了。”小女孩由怀中丢了一个小包到少年怀中。少年把小布包中的东西倒出来,轻轻一闻,旋即皱起眉头,“这不是……”
“没错,就是星村桐木关的星村小种,这叶原就是用松烟熏成,用来熏白鱼,那味道可不是普通的茶叶可以比得上的。”小女孩神气的抬高头。“我是看在你还有那么两把刷子的份上,不然我才不舍得这等好东西呢!我可是先警告你,要是煮得难吃你就死定了。”
“看来我真的是遇到饕客了。”少年轻笑。
说着,他手一起落,片刻间,就将那猪油网和姜、葱尽除去,茶叶和米粒也同时入锅,一时之间,那满是松烟和茶香伴着米香的白烟徐徐而起,光闻就教人食指大动。
“这熏白鱼用红茶叶果真犹胜绿茶叶。”少年一掀开蒸笼,较之以往还胜三分的香味随之而来,尚未入口他就明白这是一道佳肴,让他不觉轻声赞叹。
小女孩不等他先动手,自个儿取走一大块的鱼腹内,迫不及待的入口;才入口,小女孩的嘴角就弯成一弯明月,光看她眼睛晶亮的样子也知道她对这道菜的看法。
“看来你的手艺还真的是不错,你总有个名字呗!说说看你叫什么名字?”这次小女孩总算认真的将他打量一番。
“我的名字?”她话锋转得如此快,当场教少年傻了眼。
“你还啰唆什么?这可是我第一次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哪,要不是看在你手艺不错的份上,我管你叫阿猫、阿狗、笨鸡、笨鸭的。”小女孩小虽小,气焰倒是不小,面对眼前足足大上她两倍的少年,她仍是一脸的趾高气扬。
“我姓庄,名晓梦,就是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庄晓梦。”
“庄生晓梦迷蝴蝶?”小女孩在口中低吟一下,然后噗咦一声笑出来。“晓梦?这名字好像女孩子哩!”
少年的脸一下子又成了女孩口中那只阳澄湖用竹叶青蒸熟的大闸蟹。
他有点结巴的辩解,“那是因为我出生……出生时差一点养不活,老人家说……说用女孩子气一点的名字会好养一点……”
“你慢点说,说成这样,等一下岔了气可别赖我。”小女孩骨碌碌的大眼在少年的身上转了转,而后绽出一个好甜的笑容,一个箭步上前,在他的脸上烙下轻吻。“你知道吗?我决定了,我要喜欢你!”
“什么?!”少年一下子瞪大眼睛,他知道他不该为了一个未满十岁的小女娃说这种话而有什么反应,可他那稍稍褪了红潮的脸又一下子热烫起来。
“就这样了!”小女孩不理会少年一脸的呆滞,起身如蝶儿在风中翻飞一般的翩翩离开少年怀中。
“你自己一个人很危险的!”少年心下一惊,脱口而出。
他看得出小女娃有一身俊俏的轻功,她照顾得了自个儿的,可看她如蝶般飞去,他心中蓦地生出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空虚感。
“我知道路回去的,你可别忘了答应过要替我做一件事喔!”小女孩远远的响起阵阵清脆的笑声。
“我不会忘的,可是,你还没有说你的名字,你是谁?”少年大喊。
这小女孩到底是何来历?为何年纪轻轻对料理就有这等研究?就算他把事说了出去,怕也没有人会相信的吧!“庄生晓梦迷蝴蝶,我就是蝴蝶,记得喔!是你的蝴蝶!”这次的声音远得几不可闻。
少年对着空荡荡的四周有刹那间的迷惑,要不是那灶上未熄的余火和空气中淡淡的熏鱼香,他真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白日梦。
这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白昼晓梦,到底是庄周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周?
或许,只是镜花水月中一个无聊的插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