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若不帶傘出門，將可能要冒雨歸來。獨自生活的我，猶如一隻將脫了線軸的
紙鳶，擁有屬於自己完完全全掌握的空間。但是，這自由是須由自己來承擔後果。

告訴自己必須成長了。叛逆、任性的昨日只得遺留在溫馨的家裡，珍藏在父母噓寒
問暖的嘮叨中，沉澱。。。。發酵。

關上郵局的信箱，手中沒有接獲只句片言。走在車輛、人潮熙攘的街旁，飄絮的雨
絲，似嘲弄我又再啟開一個失望的日子。

長長窄窄的街道，紅、黃、綠燈在高豎於路中的鐵柱上追逐，讓人與車在這潮濕的
空間中互相遷就、蠕動。偶而， 一陣不耐煩的車笛會驚嚇步行在路旁的行人。驟然
冒出的車輛亦會造就許多特 技鏡頭。流瀉在街道旁的人群，都在這繁囂的空間與生
命爭奪。

『豪兒，靠着媽媽走。』

溫馨的一幕散溢自一把藍底碎花布傘下。傘下的溫暖、套不住孩子好奇的心及衝動
的腳步。愛子心切的媽媽左挪右遷的跟着小小的碎步。白裙角被這三尺余高的小男
孩踩踏街面飛濺的水花，給泛印了許多小斑點。

曾經，我也像傘下的孩子，喜愛綿綿細雨，滑落觸及在肌膚間冰涼的感覺。傘內的
關懷拴不住我對傘外詩情畫意的響往。

憶起十四歲那一年，我去參加一位同村同學的生日會。將近子夜，萬籟俱寂的大地
仍下着傾盆大雨。我正躊躇不知該如何回家，而對着被風雨咆哮漆黑的大地乾望。
驀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線前。爸，您撐着一把油亮的紙傘，左手肘橫放
着一件雨衣，頸上掛着一頂大斗笠，手提着一雙木屐。您要我穿上那又黑又寬，似
礓屍披斗的雨衣。我嘟起嘴嘟嚷着，一雙眼神嗔恨的望着您。我把您遞來的木屐提
在左手，右手提着皮鞋。頭戴斗笠，光着腳丫的涉水在尺余深的小徑上。

您一路上嘮叨，『聽話啦！會有水蛇』、『快穿上木屐，有破罐子』、『小心頭頭』。。。。，都任憑呼嘯的風雨聲划過我的耳際。至今，耳畔尚裊繞。回到家後，媽怪嗔您為何撐着傘、白襯衫和黑短褲卻全被下水打濕的怨言。而您，只顧催促我快去更衣梳洗。我不經意的瞄了您一眼，水滴正從您發梢上滑落。

從小，我就喜歡雨。因為下着雨的隔天早晨，爸媽都會呆在家裡與我們共進早餐。
同時，他們還會上市場買許多水果、魚肉、糕餅，讓我們大快朵頤。

待年少，更是殷盼雨的降臨。偶爾，聽天際傳來一陣轟雷聲，天色突然陰暗下來，
都會讓我為之緊張，祈禱老天快快降雨。想起膠園裡的膠樹被雨水淋濕了。明早不
必趕在太陽前頭起身、迎着濃霧透沁肌骨的寒風，到膠園裡幫忙爸媽，心裡就暗自
竊喜。但往往興奮雀躍的心，都令我沒窩在床上被上待『日頭曬屁股』方起身。
『日頭曬屁股』是阿爸常以閩南語催促我們起床的開場白。而我沒待他說早起的鳥
兒有蟲吃，就先下『口』為強地附和道：『早起的蟲兒被鳥吃，我承認是喜歡冬眠
的小蟲。』這招先發制人蠻管用的，阿爸已被堵住了話兒。

更喜歡老天在我們出門前往膠園操作的當兒，拉長臉孔、對着大地嚎哭。在一片枝
椏之間展廷的綠葉底下，天色遽然的灰暗，轟隆隆的雷聲尾追在電火之後，雨箭從
密葉隙縫中飛射下來。此際，我和姐姐的手腳會顯得滯拙，而把聽覺提高，惟恐期
待老爸呼喊『收膠』的口令，會被這大風雨覆蓋了。

往往，在我與姐姐以超速的動作，配上竊喜的心情即刻行動的當兒，老爸卻在此際
放下膠刀，右手指着濃蔭密葉覆蓋的天空，數落着老天爺的不是。我老是喜歡跟在
他怨天為什麼不憂人時，拉長臉孔哭泣後，暗自湊上一句『老天爺喜歡湊熱鬧』。
當然，老爸自然不曉得他的女兒其實是多麼高興可以淋雨，又可以從膠園裡提早回
家休息。

然而，年幼的我們何曾體諒到父母被雨淋透後，關節之間會酸痛。每逢雨季身體被
雨淋濕了，爸媽就會在晚間喝少許的洋酒驅寒。這是大弟最高興的事，因為能獲准
淺嘗美酒，而我與姐姐卻怕這種嗆喉熱辣的液體。

深深的感到我是朵溫室幸福的小花，是在一個與阿爸騎着電單車趕路的大雨中。那
一天早晨，老爸騎着電單車，載着我，駛往離家約七十公里外的一個市鎮去領獎。
午後，欲踏上歸途時，潛埋在阿爸身上冒險的細胞突然活躍起來。老爸心血來潮，
興致勃勃地要帶我抄另條小徑歸家。

在滂沱大雨的傍晚，兜繞在廣袤的油棕園道上仍找不到出口的阿爸，歉然無奈地承
認他老了，老得連路線都忘了。我好內疚沒告訴當時焦急的他，四分之一世紀所走
過的路是會被更容。在這道上，一片曾是莽莽的森林，已被開拓成一片青蔥生氣的
油棕園。爸，您沒老，只是滄海桑田、世事多變。

暮色漸漸灰黯，您內疚地自責不該抄小路，載我走這荒野小道。您說，若您自個露
宿在這毫無人煙的荒林中，尚沒關係。如今，卻牽連到我。我躲在你闊大雨衣後，
被針針嵌入心扉的雨箭，射剌得抖縮了身體 。

第一次，覺得雨好可惡，也發現自己長大了，會推己及人地想到阿爸在一片雨箭連
成的水幕中，駕駛着電單車。再也不把雨聯想成纏綿悱惻，詩情畫意。當時，強烈
地感覺到雨好無情、好放肆。想到雨攻擊阿爸、冰涼的臉頰潸流兩條溫熱的水珠混
在雨陣里。

穿過油棕林，穿過咆哮的風雨，我們還是在路的盡、找到出口。在深夜裡平安地回
到家。

當兩張獎狀從布袋書包拿出來欲與家人分享那份成就時，獎狀上以黑色墨水筆寫的
名字，已成一團黑漬。老爸看了這兩張獎狀，竟難過了好幾天。他甚至還想懇求主
辦當局再補發獎狀給我。但是，我始終沒難過。獎狀我還可以靠筆桿再獲得。但是，
與阿爸一起走過風雨的日子遠比它更具有價值。

處身在深秋的台北，對着變化叵測的天氣。爸，我想對您說，我要用馬來西亞的天
氣來愛您。

一點 掀起漣漪
一點一滴 擊泛漩渦
一點再一滴 連成陣線
倏然 傾翻心匣的味覺

(寫此文，遠在千山萬水的家鄉正遭受嚴重的水患及其導致的土崩。
雨，可串成悱惻蘊蓄的情意，亦可連綿成洶湧的禍害。筆畢有感而寫。)